第九十四章-
沈晝葉和周院士約了個比較靠後的時間。
周院士和她聊一聊的願望非常强烈,只是身體條件不允許, 醫生禁止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過度勞累, 而他平時其他的事務又太多了。沈晝葉總記得自己的導師身上壓著近二十個名頭, 各種協會的主席與副主席的名號, IF極高的期刊編輯甚至主編, 他的身上無數關係盤根錯節。
令人想起年老古樹上纏繞的藤蔓。
那是成爲領頭人、成爲泰鬥的必然結果。世界會對他們投以認可的目光,幷將所有的榮譽加諸他們身上。
這幾乎是每個科研工作者的夢想。
金錢, 功名。優越的人才引進政策。頭銜。萬人敬仰。國自然甚至973經費。在學校的優惠。甚至小到走進陌生高校時的車接車送。
——李磊, 就想要這個。
或者不如說, 是個科研工作者就想要這個。
學校裡有基金評比, 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申請其實有點學術壟斷的意味, 人脉是重要的資源,名氣更是。
周院士的名頭所向披靡, 這也是李磊至今沒有離開他單幹的原因。
沈晝葉至今記得她參加一個國內的會議時, 有院士被邀請而來。那些院士人人都有個專屬的志願者照顧起居,負責接送至機場,更有甚者老師全程陪同。
沈晝葉作爲工作人員不必全程陪同, 但是確實在會場主動幫一個姓林的科學院院士拎過行李箱。
那時林院士不住推拒, 對她說:「不用,我自己來就好了,真的不用。」
然後他又笑了笑,對這個小後輩道:「放下吧, 我自己來就好。」
……
沈晝葉約好時間後,躺在床上睡了一覺。
她再醒來時滿室金紅的陽光, 下午四點鐘。
沈晝葉安靜地躺在床上,任由溫暖橙紅的陽光落滿全身,然後睜開眼看向遠處恢弘壯麗的夕陽。
柔軟的被褥裡有一股新近晾曬過的陽□□味,還有幾不可查的洗衣粉香氣,應該是陳嘯之在她生病時洗過。
……陳嘯之。
沈晝葉想起這三個字,楞怔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她因爲花蚊子而腫高的胳膊,想起陳嘯之給自己抹藥的樣子。她反應一向有點遲鈍,却至今都能感受到陳嘯之觸碰自己胳膊的手感。
溫暖柔軟,就像他年少時一樣。
也行……嗎。沈晝葉呆呆地想:行嗎?
能接受這樣的人嗎,沈小師姐躺在床上自己問自己。
其實是可以的。
世俗逼迫人妥協。
上不了好大學就要退而求其次,能有大學上就不錯了;上研究生也要妥協,調劑;畢業了就要找工作,能養家糊口就不錯了,最好是公務員或是有編制的教師,女孩子工作穩定好找老公呀。
到了年紀就該結婚了。相親世紀佳緣百合,長輩恨嫁的眼光看著每一個男男女女:不喜歡也沒關係,合適就行了,你看那個人工作也有能力,也配得上你,能有那麽一點火花都像是上天的恩賜。
這世上有多少人,能與相愛的人結婚呢?
沈晝葉的人生走到現在,除了自己的父母外,幾乎沒有見過這樣幸運的人。
大多就是在天平上稱一下,調下砝碼,近視對麻子,砰一聲互抵。年少時做過的少女夢就像沒存在過一樣。二十五歲的她朋友們該相親的去相親,該妥協的去妥協,遇到渣男深夜買醉的也有,渣了對方引吭高歌的人也有,磕磕碰碰,回頭一看,付出一期的感情其實配不上任何一句美好的情歌。
到最後只剩一句黴黴新單的歌詞——Look what you made me do,看看你讓我做了什麽。
……都是要退步的。
懷春的少女和女孩們終究要忘了公主之城,忘了夢工廠迪士尼和皮克斯,那些造夢的、如花一般的嚮往之地。
成爲截然不同的人。
而沈晝葉,的確已經算得上幸運。
畢竟如今她仍舊對陳嘯之有著感情,陳嘯之也願意付出。
——雖然不對等,但總是有的。
有的。
沈晝葉抽了下,無意識地捂住了胸口,想起自己過去的十年。夕陽耀著她的眼睛,沈晝葉看見遠處廣袤天空與火紅燃燒的西天雲霧,與她小時候抬頭所見到的別無二致。
下一秒,門上篤篤地響了兩聲。
「起來沒有?」陳嘯之帶著絲得意和囂張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起來的話我跟你說聲,今晚晚飯我不做了。」
沈晝葉已經連著吃了自己老師數日,聞言一楞,直覺以爲他要餓著自己。
沈晝葉認真地問:「那我們一起訂外賣嗎?」
陳嘯之在門外說:「不准吃外賣。穿衣服,帶你出去吃。」
沈晝葉一楞:「唔?」
「在家就餓著你。」陳教授充滿惡意地道:「快穿,給你這個磨蹭鬼半個小時。」
沈晝葉一咕嚕爬了起來:「吃什麽鴨!」
「想吃什麽吃什麽。」陳嘯之停頓了下,問:「廣東菜有意見嗎?」
沈晝葉:「蝦餃?」
「……」
沈晝葉問:「鶏爪?」
陳嘯之說:「那是早茶……不過也行吧。」
「快出來。」陳嘯之聲音聽起來心情不錯,道:
「在家就餓著你。」
「……」
這哪裡是人話,沈晝葉飛快爬起來穿衣服。
半個天空染成鳳尾花的顔色,如火夕陽鍍在沈晝葉的身上,沈晝葉套上薄T恤,用力拍了拍自己有點蒼白的面頰。
還是漂亮點好,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想。
陳嘯之自己都說了,看上的就是這張臉了,萬一難看,他是不是還要撿回那種狗狗的態度。
「……」
沈晝葉著實不願意被懟,便垂下眼睫耙了耙頭髮,將不太服帖的頭髮順順地理在了腦後,以帶小星星的小皮筋扎起。
那一瞬間,沈晝葉忽然想起許多許多年前,小晝葉還小到能騎在爸爸脖頸上時,沈爸爸對女兒說過的話。
「寶寶。」
她父親的聲音模糊而溫暖,在如風的暖陽中化開。
「……你值得這世上最好的東西。」
她父親的聲音微微一停,又對年幼的女兒溫柔地、哄她般地說:
「寶寶,最好的。你知道最好的是什麽嗎?」
小晝葉神態像個小大人,聲音却奶裡奶氣,問:「是天花板上你新給我貼的星星嗎?」
沈青慈笑了起來,對女兒搖了搖頭:「不是。」
「那……」小晝葉揉了揉腮幫,呆呆地問:「那就是隻隻省下零花錢給我買的麥當勞甜筒?」
她父親笑了起來,美東的陽光下,小晝葉細白的小手指抱住父親硌手的胡茬,嫌弃地蹭了蹭手。
沈青慈道:「有點近了……別拔爸爸鬍子,慣得你。」
小女兒笑了起來。
沈爸爸把她顛了一下,國家一級順杆爬運動員小晝葉卷卷的頭髮中栖息著蝴蝶般的陽光,又驚又喜地咯咯笑。
沈青慈溫柔地道:
「最好的,是愛你的人會送到你手裡的東西。」
夕陽穿透梧桐樹葉,她人生第一輛帶平衡輪的、粉藍色的自行車躺在草坪上。那時她父親目光慈祥,望向年幼稚嫩的女兒,又望向門廊下坐在扶手椅裡曬太陽的妻子。
——鮮活、溫柔,燦爛得像一顆特定時期的恒星-
……愛你的人會送到你手裡的,東西。
沈晝葉想起那句話,站在陳嘯之家的臥室中,一時眼眶發酸,不自覺地搖搖頭,像是在甩掉這點令她疼痛的過往。
『騙子。』她想:『你給我的是離別。』
然後沈晝葉頭都不回地開了臥室的門,金光如沙灘般鋪在她的身後。
那特定時期的恒星會變小,沈晝葉心道。百科全書上寫過,它會從伴星處吸積能量,內核溫度成千百倍增加,迸發出炫目的輻射與光,千百萬光年外、隔過無盡的宇宙塵埃與星星的殘骸,都能被肉眼觀測,絢麗如創世之柱的光暈。
那叫Supernova,超新星,最絢爛的恒星。
——它注定短暫。
注定坍縮成爲一片遺迹-
……
「點什麽?」
餐廳裝潢考究,陳嘯之看上去心情很好,翹著二郎腿往椅子後一仰,問:「你堅持吃早茶?」
沈晝葉抱著菜單點了點頭,認真地道:「還有楊枝甘露。」
陳嘯之:「我不是讓你過來吃甜品的……唉,還想吃什麽?隨便說。」
沈晝葉嚴肅地道:「鶏爪。」
「……,」陳嘯之:「那叫鳳爪。」
沈晝葉堅持:「沒有鳳凰,就是個鶏。」
陳嘯之看了她一眼:「那叫豉汁鳳爪,你文盲吧?」
「那他們得剁個鳳凰爪子給我。」實事求是的理科女孩十分固執:「就是鶏爪,你別勸了,我堅决不會改口的。」
陳嘯之:「……」
沈晝葉道:「這叫虛假菜單,每次吃粵菜我都要强調一遍,連我師兄都攔不住我。還有川菜的夫妻肺片,還有那個水煮魚——水煮魚哪兒水煮了?二氧化氫什麽時候和三醯甘油酯是一種東西了?」
陳嘯之:「……」
穿著唐裝的服務生:「…………」
「先來一份蝦餃、楊枝甘露,」小包間裡,陳嘯之指著菜單對服務生道。
服務生:「好的先生。」
「再來一份兒……」陳嘯之十分勉强地說:「——豉汁鶏爪。」
服務生:「噗嗤。」
陳嘯之面無表情:「能不笑場嗎?照著鳳爪做。」
沈晝葉沒有提出异議,兩個人中間維持了一陣十分祥和的靜謐。溫暖燈光自穹頂落下,粵菜館總有種難以言說的豪華感,她十分認真地翻過了第三頁菜單。
然後,陳教授以一個十分惡毒的口氣打破了沉默:「沈晝葉,你哪來的單杠成精啊?」
「嗯?」沈晝葉頭髮碎碎地落在鬢邊,抬起頭呆呆地問:「什麽成精單杠?那是啥鴨?」
其實這姑娘確實生得漂亮,那碎發落在白得似玉的頰邊,有種十分天然的美與小女兒態——換句話說,極其的,惹人疼。
陳教授不爲美色所動,惡毒地將話說完:
「杠精。」
沈晝葉:「…………」
小杠精急切道:「我說的哪裡有……」
陳嘯之頭都不抬,一招手,將服務生招了過來。
「——再來份這個,」陳嘯之連一個眼神都懶得給姓沈的,又對服務生潦草一點菜單,道:「還有這個,這個,這個……先這些,不够再加吧。」
服務生:「您只有兩位,這些是不是有點多……」
陳嘯之想了想沈晝葉那德行,一搖頭,篤定道:
「——肯定不够。」-
……
那頓飯,沈晝葉吃得挺開心的。
她確實很久很久都沒吃過好飯了,在加州天天吃三明治拌沙拉,要麽就是漢堡和可樂,在華人超市買點五花肉一燉都算是格外開葷——包括在印尼,也沒吃得多習慣。
陳嘯之:「……」
陳嘯之看著正在用小勺子挖糯米小丸子的沈晝葉,她應該是已經吃飽了,正在低著頭開心地、無憂無慮地吃飯後甜點。
「……。」陳嘯之不受控制地心想瓜批——然後開口道:「吃飽了沒有?還添菜嗎?」
瓜批乖乖地搖搖頭。
陳嘯之帶著耐心道:「吃飽了跟我去逛個超市,冰箱空了。」
沈晝葉笑了起來:「好呀。」
燈光柔和地落在她的面頰上,如水一般——而她笑起來,實在是非常漂亮。
令人怦然心動。
附近幷沒有連鎖賣場,只有一家稍顯精緻的、比起超市更像展覽櫃的精品商場,陳嘯之進去推了個車,示意沈晝葉將背的小包放進去。
沈晝葉眨眨眼睛:「你要買什麽?」
陳嘯之說:「冰箱空了,你想吃什麽就放什麽吧。」
沈晝葉腦袋上叮一聲冒出個燈泡,問:「養樂多?」
「……,」陳教授忍不住嘴上嫌弃一句:「你真的好幼稚啊。」
沈晝葉:「可是……」
陳嘯之沒搭理她——他不可能不給沈晝葉吃。
他的嫌弃其實也只是嘴上刻薄兩句,沈晝葉不是個會往心裡去的性格,他性格又一向算不上好,那其實只是一句極其平淡的,從陳嘯之嘴裡出來的狗話。
——沒有半點,真的嫌她的意思。
可是沈晝葉聽到那句話之後,怔在了原地。
冰櫃四度的冷氣拂面,陳嘯之沒在意那事兒,自冰箱裡拿了兩板養樂多放進車裡,又去挑水果。
他從來不吃零食,因此只能掂量著買,女孩子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他都得從頭開始摸索,他瞭解阿十的食性,瞭解她的行爲舉動,但是不代表他知道一切。
包括在十五歲時,陳嘯之都是在摸索的。
哪個男人能無師自通地照顧一個女孩兒?總要磕磕絆絆,陳嘯之剛與她交往時連例假要用什麽都不知道,初中生理課上隻講子宮內膜成熟剝落,却不會講正在經歷的女孩會用到什麽。
都是他一樣樣去學,去碰撞摸索的。
沒有沈晝葉的這十年,他對這一切的知識都停滯著,沈晝葉不教他,陳嘯之無處去學。
他挑了水果,抬起頭時,看見沈晝葉一隻手扶著購物車,眼神呆呆地看著車裡的養樂多。
怎麽了?
陳嘯之一楞,懷疑自己買少了——或者她想喝的其實是旁邊的飲樂多?畢竟那堆酸奶罐子擺在一起,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隻封口顔色略有不同而已。
陳嘯之問:「不想吃?」
沈晝葉無聲地搖了搖頭。
陳嘯之一時間慌了下。
他想起沈晝葉和別人的互動,幾乎每個都比和他開心——陳嘯之像其中最惡毒最惡劣的男人。
只能將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捧到面前,而她却一無所知。
陳嘯之乾澀地問:「不是這個嗎?我拿錯了?」
沈晝葉細細的手指緊握在了一起,說:「是它。」
「……,」陳嘯之道:「……是就行了,想喝的話再拿。」
沈晝葉點了點頭,却沒再報自己還想吃的東西。
冰箱的冷氣滿溢出來,陳嘯之看著沈晝葉沒來由地慌神,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
女孩朝他走來。
他想起白天時和沈晝葉在一起的男人——那個外院的野鶏憑什麽?陳嘯之幾乎被妒意吞沒。
於是下一瞬間,陳嘯之握住了沈晝葉的手。
女孩的手細瘦柔軟,帶著一絲凉意,沈晝葉看向他。
陳嘯之沒說話,執著地看著面前的女孩兒。
沈晝葉怔了下,看向他們握著的雙手——
却沒有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