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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什麽都有》第76章
第七十五章-

  沈晝葉被搡了一下腦袋,整個人都懵了。

  一是小學畢業之後基本上就沒什麽人做這個動作了, 畢竟這個動作用於發泄的話太過小學鶏, 沈小師姐經歷過的襲胸都比推腦袋多;二來是陳嘯之那一下非常使勁兒, 她還挺疼的。

  沈晝葉一時之間還以爲陳嘯之在鬧脾氣。

  沈晝葉呆呆地轉過頭去, 却只看到陳嘯之的背影, 他上樓梯上得頭都不回。

  天光黯淡,窗外落雨連綿, 那高個的青年留下一個冷硬如石頭般的後背。

  沈晝葉:「……」

  錯覺吧。沈晝葉輕輕揉了揉自己的後腦勺, 他會因爲這點事鬧脾氣嗎?-

  陳嘯之那段時間布置下來的科研任務幷不重。

  不僅不重, 甚至還算得上溫和——沈晝葉有充足的時間四處亂轉, 她將斯坦福的校園繞著走了一圈, 穿過生長著紅榕的長街,心想什麽時候也應該去找梁樂玩一次, 順路去看看爸爸的母校。

  沈晝葉想起沈青慈, 稍稍凜了下。

  他如果看到我這樣,會失望嗎?沈晝葉第不知多少次詢問自己。

  ——看到他寄予厚望的女兒這樣無能。

  應該會吧。沈晝葉想,然後她坐在正門小花壇深處的長凳上, 在唰然的雨聲中按動了一下圓珠筆。

  雨霧如紗, 群花掩著世間可能好奇地投來的視綫。老建築的雨天有種奇异的味道,像蘑菇,又像歲月的沉澱。

  「我收到了你的第二封來信。」

  沈晝葉將本子壓在自己的膝蓋上,草草地寫道。

  「我不是在開玩笑。從我發現通信通道的那一天起, 我就一直在想,我該告訴你一些什麽東西, 才能讓你在未來少走彎路,少一些我經歷過的痛苦。」

  沈晝葉寫完那句話,突然發現這句話,特別像她媽——不對,電視劇裡所有媽媽的語氣。

  ……我這都是爲了你好。沈媽媽的聲音和戴春榮李明啓老師的聲音重叠:『聽媽媽一句勸,和那個男的離……』

  沈晝葉:「……」

  沈晝葉抬眼一看雨水空濛的天,一陣寒噤。

  然後她將那張紙撕了,取了張新的信紙,將寫的句子重新潤色了一遍。

  ……

  沈晝葉正認真寫著信,肩膀却突然被拍了下。

  「Ap日l,」一個熟悉的聲音笑著說:「你怎麽在這?」

  沈晝葉一待,抬起頭來,看到加勒特笑得十分燦爛的臉。

  「Hi。」加勒特靠在古老的圓拱門上,對沈晝葉笑道。

  沈晝葉也溫和地笑了起來,給他騰了一個位置。

  加勒特在她身旁落座:「你在做什麽?」

  接著,這位一頭棕髮的、生了雙多情眸子的青年笑著問道:「在寫什麽東西嗎——中文?」

  沈晝葉知道加勒特看不懂中文,便也不避諱,溫和地道:「我在寫信。」

  「我認識這個……」加勒特眯起眼睛,手指在信紙上一劃;「這個詞是future,我以前聽朋友講過。」

  一陣夾著雨水的風吹過。

  沈晝葉笑了笑,說:「是的,念作『未來』。」

  加勒特:「我果然沒記錯。不過真的沒想到你現在還會做寫信這種老派的事情……我都很多年沒見過別人寫信了,現在不都是iMessage和E-mAIl當道麽。」

  沈晝葉微一思索:「是這樣。其實我生下來之後都沒怎麽見過寫信的人……只知道我父親以前經常給我母親寫情書。」

  「……但是這信我非寫不可。」沈晝葉話鋒一轉:「只有信和郵差能幫我傳達到。」

  加勒特笑了起來,逗她般問:「那,Ap日l,你在寫什麽?」

  沈晝葉敏銳地感覺出加勒特其實幷不關心信件的內容——就像他一般也不會關心與自己談話的內容一般。他很擅長將一個話題順著向下說,逗女孩子開心,逗話不多的姑娘說話,却幷不是真的關心。

  可是,沈晝葉想起陳嘯之屢屢打斷她說話的樣子。

  現在畢竟畢竟有人願意聽。

  沈晝葉輕聲道:「……我在寫信告訴一個小姑娘,我在現在的路上,走得太累了。」

  加勒特:「嗯?筆友嗎?」

  「算是吧。」沈晝葉想了想,說:「我走得確實挺累的,幾乎沒有停下過,可是我回頭一看,也不知爲什麽走到了這裡。我總覺得哪個環節出了錯,才會讓我像現在這樣痛苦……可是我的絕望持續的時間太長了,我甚至不知道問題究竟在哪。」

  加勒特:「?」

  「我小時候特別想當一個科研工作者,」沈晝葉溫和地說:「研究天體物理學的那一種,甚至非常狂妄。可是我在一路走來的時候,却因爲這個受了許多傷害。」

  加勒特奇怪地皺起了眉頭。

  「走得太累了……」沈晝葉道:「……逐漸磨掉了自己所有的銳氣。」

  加勒特却忽然疑惑道:「你爲什麽會堅持下來?」

  沈晝葉:「……誒?」

  「……您能堅持下來也太神奇了,」加勒特道:「你應該早點放弃的。」

  沈晝葉:「……可能吧。」

  「你這麽可愛,」加勒特笑著道:「我第一面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好像一朵花。你這樣可愛的女孩兒,我可是一點都見不得你受苦的。」

  沈晝葉這輩子沒聽過來自异性的、這麽直白的撩人,臉頓時紅到了耳根。

  加勒特·佩羅塔微微一笑,伸手去捏沈晝葉緋紅的耳朵,沈晝葉幾乎都不會反抗。他摸到一片溫溫暖暖柔柔軟軟的耳骨。

  沈晝葉渾身一抖,說:「……別、別動我耳朵。」

  夾著課本往辦公室走的陳嘯之,正好看見了那個場景——古老石門後,沈晝葉在長凳上端坐,風將她的裙角卷起,那一瞬間,一個人抬手,將她的卷卷絨絨的頭髮撩到了耳後。

  ——那個動作像是春夜繞過迎春的風,不太走心,却帶著繾綣的曖昧。

  陳嘯之:「……」

  陳嘯之表情漠然地朝那方向走去。圓拱石門逐漸靠近,藤蘿掩映之下,現出那個撩起沈晝葉頭髮的男人。

  「行,那就不動你的耳朵,」加勒特笑道:「——周末有空和我一起喝一杯咖啡嗎?」

  沈晝葉微微一楞:「這個周末?」

  加勒特迷人地笑起來,點了點頭。

  他們誰都沒有回頭看。因此沈晝葉更無從得知,剛上完課的陳嘯之夾著書,冷淡地看了他們的背影一眼,加快步伐,穿過了遮雨的古老長廊。

  然後他將手中的傘一撑,走進了雨裡,就像他周圍其他的行人一模一樣。

  仿佛那兩個人什麽都不是——

  ——而他這輩子,都不認識其中的任何一個人一般-

  ……

  雨水唰然落在地上,石板濺起萬千水花。

  沈晝葉想想說:「這個周末恐怕不行。」

  然後她嚴謹地道:「我這個周末有個學術會議,去蘇門答臘,周天就要上飛機了。」

  「如果可以的話,」沈晝葉抱著自己的信紙,溫和地對加勒特說:

  「……我們下次再說吧。」-

  沈晝葉寫完了那封信。

  她寫下最後一個標點時,夜色已經很深了。遠處的工程系辦公樓幾乎滅光了所有的燈,連大學都重歸寂靜。

  窗外落雨連綿,劈啪地砸著窗臺,仿佛加州也有雨季似的。

  加州好像沒有雨季這種東西吧,沈晝葉托起腮,頗爲無望地想。

  加利福尼亞州的陽光是全世界出名的,聽說一號公路夜裡星空就像在宇宙中一般。可以淩晨開車過去,在無人的公路上駐足欣賞。可以爬上車前蓋甚至車頂,伸展開雙臂。

  ——也許該和加勒特試試,一個渺小的聲音道,你已經空窗期了太久了。

  拋出橄欖枝就好了。

  在你這個年紀,爸爸已經和媽媽相遇了。

  你一打開朋友圈都是小嬰兒的照片,還都是同齡人生的,大學同學居多。他們大多生活美滿,晚飯時還會拍下老公做的菜肴,將自己的幸福曬給所有人看。有時就是該做點妥協,重新開始。

  沈晝葉:「……」

  她悵然地嘆了口氣,知道那個聲音是對的,心中的另一個角却不願意。

  媽媽那樣愛爸爸,爸爸也愛她,可是你對加勒特有那種感覺麽?

  ——再換句話說,加勒特對你有麽?

  沈晝葉盯著手機屏幕上加勒特的名字,猶豫了一下要不要給他打電話,想了想,最終還是放弃了。

  沒必要。沈晝葉想。

  ——下一秒,她又覺得自己極其的可憐。

  長夜雨水洋灑,沈晝葉將手機塞進自己的包裡,微微一理自己的頭髮,又拿起自己的小雨傘,鎖上了辦公室的門。

  她下樓時又遇到了陳嘯之——他晃著車鑰匙走上來,應該是半夜回來拿東西的。沈晝葉輕聲和他問好,結果陳嘯之從鼻子裡哼出了一聲『哦』,頭都不回地上了樓。

  他其實沒說什麽話,沈晝葉却莫名其妙地,聽出了一種扭曲的、近乎崩塌的意思。

  錯覺吧?沈晝葉頭上冒出個問號。

  然後沈晝葉撑開傘,衝進了异國他鄉的連綿雨夜之中-

  ……

  陳嘯之一個人走上扶梯。

  夜晚的物理A棟十分寧靜,窗外落雨唰然,室內唯有儀器的嗡鳴聲。

  陳嘯之刷卡開了門,他的辦公室門窗緊閉,灰塵飛舞。他走到辦公桌前拿起自己的筆電,可是當他拿起電腦的那一瞬間,心裡却泛起一股酸澀的、被蹂搓到了極致的酸痛。

  ……他在這裡,已經快七年了。

  陳嘯之將筆記本一夾,又刷開了隔壁辦公室的門。

  他辦公室隔壁是系主任——也就是他的導師羅什舒亞爾教授,分給他的學生辦公室。

  裡面兩張辦公桌,被走廊條帶般的燈光映亮。一張桌上堆著兩三件外套,擺在窗口的另一張則整理得井井有條,筆記本和筆筒整整齊齊,印著小猫爪的水杯和一隻柴犬屁股抱枕放在一起。窗戶沒關好,雨水被吹了進來,水流沿著窗臺向下流淌。

  ——沈晝葉總是忘事。

  陳嘯之沉默著上前,關了窗戶,將雨水隔絕在玻璃外面。

  然後他把沈晝葉放在窗臺上的東西收了起來,又抽了兩張衛生紙,擦乾淨了她的小零食袋子上的雨水。

  在沉沉的雨夜中,陳嘯之關了窗就打算漠然轉身,準備回家。

  而下一瞬間,他却不受控制地轉過頭,望向沈晝葉的桌面。

  夜色和走廊燈的掩映中,陳嘯之看見她合攏的筆記本電腦和紙張裡露出個角的iPad,她中午拿來壓著睡覺得柴犬屁股抱枕,她拿來提神醒腦的薄荷滾珠,還有筆筒裡歪歪卷卷地塞著的、一板布洛芬和半卷阿司匹林。

  ——她在這裡生活。

  沈晝葉小熊形狀的移動硬盤,雪白膠囊樣的藍牙耳機上貼著柴犬貼紙,陳嘯之又看到那本熟悉的、他覺得十分眼熟的藏藍色的實驗記錄本。他又翻了下那個本子,本子裡空無一物,乾乾淨淨的,一個字都沒有。

  連名字都沒寫,却泛著歲月的痕迹。

  陳嘯之冷冷地看著沈晝葉生活的痕迹。

  然後他嗤地一聲笑了起來——那一聲笑容扭曲而崩潰。

  ……七年了,他想。

  他進來時是個大一的freshman,如今却已是這裡的教員——他的頭銜甚至遠不止於此。

  歷史上最年輕的副教授,以那樣輝煌的成果畢業,自從畢業後連續兩年擔任APAPC特邀報告人,除此之外還有無數。這麽多年來,有過許多學生甚至社會媒體來採訪他,反復地問他你怎麽才能做到這個地步。

  人們好奇成功者的歷史,想知道他一路是怎樣走來的。

  ——尤其是陳嘯之這樣的青年才俊。

  陳嘯之那時爲了採訪篇幅問題扯了不少有的沒的——但是其實現實就是,這種採訪無論是問誰,哪怕回溯時間去問薛定諤去問愛因斯坦,哪怕再往後回溯五百年,去問被教皇活活燒死前的伽利略·伽利雷,問遍古今中外全世界所有的偉大的頭腦,答案都只有一個。

  ——唯堅持而已。

  可是沈晝葉做過麽?

  接著,陳嘯之想起沈晝葉來時的模樣。他又想起沈晝葉和那個叫什麽加勒特的男人坐在花壇裡,那個男的撩起沈晝葉一縷頭髮,給她披在肩後。那動作陳嘯之只有和她最濃情蜜意時做過。

  他想起梁樂和沈晝葉甚至約在了印尼。

  陳嘯之仿佛覺得有意思似的,嗤嗤地笑了起來,手在沈晝葉桌上鬆鬆一按。

  他覺得自己快瘋了。

  陳嘯之眼眶通紅地看著沈晝葉的桌子,知道這張桌子的主人與自己漸行漸遠。她人生裡從來不缺『陳嘯之』這一個人。

  可是他甚至無法發泄。

  ——陳嘯之仍記得自己最初的承諾。

  那可能是他一厢情願的諾言。

  他重重地、痙攣般抽了口氣,垂下頭顱,那姿勢極其痛苦,像是被肩上的諾言與回憶壓垮了一般。

  陳嘯之走出了那空無一人的辦公室-

  ……

  沈晝葉撑著腮,望向辦公室遠方的地平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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