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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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通道裡無盡地下墜。
行星飛掠, 眾星緘默。在茫茫群星之中,沈晝葉張嘴對他說了什麼可哪怕兩人相距不過一米,陳嘯之也聽不見她的聲音。
他示意自己聽不見, 於是沈晝葉這次對他做了嘴形。
「上次就是這樣。」
陳嘯之眼楮微微睜大。
那種下墜的感覺並不危險,這些星辰和包裹他們的宇宙不打算傷害他們陳嘯之深呼吸一口氣,將渾身的理智匯聚一處,告訴自己,這只是個夢。
下一秒,他們墜進了一團柔軟的虛空。
哧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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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晝葉嗚地一聲觸及軟乎乎的底部, 下落停止。下一秒,陳嘯之也感受到了奇異的受力感。
他們雙腳觸及的不是地面, 卻有支撐的力, 那力自四面八方環繞過來, 他們每寸皮膚受到的流體壓力形成了奇異的、能被□□感知的差值。
“……”
“……是浮力。”陳嘯之喘著粗氣支起身體,望著面前的女孩。
沈晝葉陷在那團虛空中起不來, 掙扎著道︰“密度很高,但呼吸順暢。說是夢都不以為過。”
“那你覺得這是夢麼?”陳嘯之問。
沈晝葉趴在地上想了很久,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女孩子說完伸出爪子,陳嘯之把她扶了起來。
“但這比夢還美。”沈晝葉道︰“夢是注定會被遺忘的, 夢到了早晨就會被忘記但陳嘯之, 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裡。”
然後沈晝葉笑了起來︰“我後來想過很多次。搞不好這是我最狂野的夢。”
「我曾與他談起我最澎湃的野心, 和我孤身一人進入宇宙的夢。」
陳嘯之想起沈晝葉是如何描述這空間的。
他試著走了兩步, 發現毫不受阻, 甚至十分堅實於是他又跑了起來。這寰宇驚人的詩意,走起來時宇宙像晚春草野, 跑起來時腳下的宇宙卻又成為了塵土飛揚的跑道。
這夢境沒有邊界,是‘可能’本身。
這場夢裡一切都是被允許的, 一切皆有可能。
沈晝葉眉眼彎彎︰“信不信?還能游泳的。”
陳嘯之環視周圍星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就這?還能當泳道?你說夢話呢?”
沈晝葉沒回應,只是用力戳了他一下。
“沈晝葉”陳教授威脅道。
而下一秒,陳教授趔趄一下,跌入億萬行星。
他的開門弟子惡作劇得逞,笑了起來,跟著他跳了下去。
浩渺漆黑的海將他們淹沒。
星風劇烈吹過陳嘯之的頭髮和外套,沈晝葉哈哈笑著遊過他,在她們之外超新星在星雲間碎裂又重組,星骸最後的光成為陌生宇宙的太陽。
“你看呀隻隻,”沈晝葉沐浴在粒子風裡,將一團光指給他看︰“這和我小時候給你念的書裡是不是一模一樣?”
陳嘯之眯起眼楮去看,然後笑了起來︰“是誒。”
宇宙總是如此。
頭頂寰宇誕生於太初大混沌,萬億年來以混亂面貌示人,可它擁有不可改變的、鐵打鋼鑄、永世不變的秩序因此物質總量永久恆定,光錐交匯;因此絕對零度不可抵達但那個臨界值永遠存在。
因此質量與能量能以c的平方為媒介相互轉換。因此零的概念不可撼動。
它混沌外在下是最精妙的計算與符號,是最暗流湧動的真實,一切皆可被推演,一切皆在它的掌握之中,一切皆有成因。
所有的自然科學通向哲學本身,通向宇宙的本源。
因此宇宙得以屹立萬世,並通向它命運中的終焉。
他們自鳶尾星雲間遊過。
流星飛掠,雲霧散開又重聚,他們自由得像能翱翔宇宙的飛鳥。沈晝葉忽然道︰“像不像我們以前看的皮克斯電影?”
陳嘯之一怔。
“Wall-E,”沈晝葉望著遠方說︰“他在星星間,拎著滅火器和伊娃跳華爾茲。”
陳嘯之笑了起來︰“記得,我抱著你看的你想跳嗎?”
“……,”她安靜了下,頗為誠實道︰“我不會。”
陳嘯之笑道︰“簡單,我教你。”
他捉過女孩子的手,攬過她的腰。
華爾茲。腳尖進退呼吸交纏。陳嘯之開著玩笑似的帶著女孩子起舞,卻低頭專注看著自己的小青梅,她清澈的、映著星空的眼楮。
“……我還記得你那時候,”沈晝葉差點踩到他的腳,小聲說︰“說我是伊娃的角色,你才是瓦力。”
然後她仰起頭︰“為什麼?怎麼想我才是收破爛的……”
陳嘯之嗤地一笑︰“這和收破爛的有什麼關系?”
“……我才是底層人民……”沈晝葉小聲嘀咕︰“陳嘯之你算個屁工人階級……”
“因為伊娃才是被選中的人。”
陳嘯之道。
沈晝葉微微一怔。
“伊娃和夏娃名字其實是一模一樣的,”陳嘯之捏了捏她的手指,哄她般道︰“所以是歷史與命運選擇了伊娃。她被派遣到成為廢墟的地球上尋找生命復甦的跡象……相比之下瓦力只是個平凡的收垃圾的機器人,整部電影裡他一直在追逐伊娃的身影,追逐她身後的美好,不惜從地球追進萬裡外的飛艇。”
他停頓了下,望向女孩子像湖水的眼。
“伊娃想讓人類回家,”他扣著她的腰肢。
“撿垃圾機器人卻隻想找回伊娃,點亮一盞燈,和她牽手。”
沈晝葉眼眶一紅。
“蠢死了,”陳嘯之冷漠道︰“腦子都用到哪裡去了,這麼多年連個動畫電影都想不明白。”
沈晝葉抽了口氣,哽咽起來︰“……不許罵我。”
陳嘯之諷刺她︰“憑什麼?”
“就憑……就憑……”沈晝葉噎了一小下,帶著哭腔控訴道︰“……反正就是不準。”
姑娘家生得甜而清澈,連頤指氣使都讓人心裡發軟。
陳教授繃了下臉沒繃住,嗤地笑出了聲,似乎覺得她太可愛了。
然後他攬著她的腰,低下了頭。
那瞬間浪漫到不似現實。
仲夏夜詩人在藤蔓下低聲吟唱,是梔子花漫過冬夜,春天順著白日夢流下,花園裡枝葉抽條開花。
少年少女在夜裡偷偷翻過巨人的花園牆,在花與葉下接吻。
吻畢,星夜萬裡。
女孩子眼楮還水韉模氣息不太勻,小聲道︰“……不是說教我跳舞嗎?”
陳嘯之故意捏了下她的耳朵︰“來日方長。”
“……”
沈晝葉很凶地拍掉他的爪子。
“你覺得這裡會有什麼?”陳嘯之忽然道。
沈晝葉一愣︰“嗯?”
陳嘯之望著周圍的星辰,隨口說道︰“可能突然跳出來一個小人告訴你你做了半年的夢;或者又是十五歲的你,就像上次一樣;也可能是創世神……”
“不會是創世神。”沈晝葉忽然道。
陳嘯之笑了起來︰“理由是?”
沈晝葉︰“創世神是人類自己創造的,在匱乏的年代這概念寄托了一種更高的、能拯救自己的力量,本質是個圖騰。而圖騰是人造的,而人的認知永遠都有偏差,容易被表象欺瞞”
然後沈晝葉停頓了下,對陳嘯之說︰“我不相信圖騰會拯救我。”
“它太宏大了,”女孩子望向遠方︰“宇宙不會為一個平凡的我駐足。”
陳嘯之若有所思地跟著她
“我相信的是人。是人的意志凝聚在我的身上,”沈晝葉道︰
“把我從泥濘裡往外拖。”
然後沈晝葉抬頭,望向遼闊星空。
陳嘯之望著她,他的青梅目光堅定不移,尋找著什麼東西,猶如長夜覓孤舟的燈塔。
而後那姑娘對虛空道︰
“出來吧。”
星河一片死寂,辰星合攏又分散,不為所動。
她頓了頓︰
“我知道你在那。”
宇宙寂靜無聲,仍無應答。
沈晝葉停頓一瞬,團了手沖空落落宇宙大喊︰“我早就知道是你了!”
“你捉迷藏從來沒贏過我,把自己藏得再好我也能發覺你的蛛絲馬跡!!”
一顆星如枯葉般顫抖了下。
“你把我拖進來不就是想再見我一面嗎?”沈晝葉站得腰桿筆直,聲嘶力竭地吼道︰“我寫的那些信你都看了我都知道!!你想見我為什麼還要這麼躲躲藏藏?你盤踞在這裡,你欠我一場見面,一個解釋,一個道歉”
女孩子眼眶滾燙,遠方晨星於淚水中閃爍明滅顫抖不已。她說︰
“你欠我一個道別。”
那一剎那,宇宙轟隆一聲坍縮。
天體化為宇宙的塵埃,匯聚至一點,那個點綻出劇烈的光,像爆炸的超新星。
一個人印在了光暈之中。
光每暈開一厘,他的發絲指尖就變得清晰。
超新星是什麼?沈晝葉不受控制地想。
它是恆星末期演化時最後的爆炸。恆星生命中最後的一瞬間,卻絢麗到無以復加。1995年,哈勃望遠鏡在天鷹星雲拍到一張星團殘骸,是超新星爆裂後留下的雲,宏偉壯麗,人們將其命名為創世之柱。
同年,一名學者在哈勃空間望遠鏡研究所STSI工作。他見了超新星爆炸的圖後覺得美得無與倫比,特意去要了未經處理的TIFF文件打印了下來,帶回家,送給了自己年幼的、還只會啃小手的孩子。
於轟隆隆的巨響中,於創世之柱崩裂的光中
億萬星光匯成江流,凝就宇宙中第三個人。
他的女兒胸臆近乎裂開。
中年人戴著架金絲眼鏡,頭頂卷發亂糟糟的,和面前的女孩別無二致他穿著舊格子衫和牛仔褲,見到女兒,像是看到了什麼令他自豪的造物一樣,露出溫暖的笑容。
女孩子淚水不受控制,向外滾落。
她拚命扯著自己的外套,痙攣著喘息可是她哭得太厲害了,幾乎到了撕心裂肺的程度,連抽噎都小口小口、斷斷續續的。陳嘯之怕小青梅缺氧,小心地給她順著氣,眼楮卻不聽使,震撼地望著那光環裡的男人。
“叔……”陳嘯之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說,“叔叔。”
陳嘯之僅在五歲時和這男人有過數面之緣,對他的記憶早就模糊了。但這對父女實在是太像了,太像了無論是淺色的、湖水一樣的瞳孔,還是一頭凌亂的卷發,他們倆連笑起來的模樣都是相似的。
他的女兒跌在地上,拽著陳嘯之的衣服哭得肝腸寸斷,喊他︰
“爸爸。”
爸爸。
沈青慈踏出一步,向女兒和她的竹馬走來。
“我我早就猜到了,”沈晝葉心臟幾乎都要碎成碎片,“爸爸。”
沈青慈笑了笑︰“我知道,你說過了。”
沈晝葉疼得要命。
她攥著陳嘯之的手,捏得自己指節都泛起了青色我該談些什麼?我該對他說些什麼?對他說十年的時間我沒有一刻不在想你?對她十年的歲月我沒有一刻不恨你,也沒有一刻不愛你?質問他你為什麼不告而別,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
問他你為什麼將我和媽媽留在世上?質問他,你為什麼不信守承諾,在藤椅上慢慢老去?
你缺席了我的無數畢業典禮,缺席了我去上大學的那天,缺席了我的學位授予儀式,你是個說話不算話的騙子
可是,分明有那麼多梗在喉嚨的話和撕裂的情緒,沈晝葉張嘴時卻只剩一句帶著哭腔的告知︰
“我長大了。”
中年人眼眶泛了紅。
他蹲在女兒和那個青年面前,溫柔而沙啞道︰“……是呀。”
“……你長大了,已經是個大姑娘了,爸爸卻沒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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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晝葉想過重逢。
她早在數月前就發現了蛛絲馬跡那些離奇消失的字跡,毫無規律可循的通信時間,嚴格來說通信開始後不久她就推測出了個大概。然而她從那個夢境空間出來後,才篤定了自己的推測。
她想過和父親的重逢。
會質問他。會對他發脾氣怎麼發火都想好了,你為什麼把我和媽媽丟在這茫茫塵世?為什麼不能陪著我長大?
也會和他說起自己這些年來的所見所聞。告訴他我已經這樣大了;會告訴他媽媽至今未嫁,奶奶桌上仍擺著兒子幼時的黑白照片,奶奶在我的身上苦苦尋覓自己再沒見過的兒子的身影。這是他身後留下的世界。愛他的人的傷痛深入骨髓。
可是她再見到父親的那一刻,只會喊他‘爸爸’。
“……爸爸,”女孩子渾身打顫,緊緊攥著身邊青年的手掌。
沈青慈目光和善慈愛,看著自己寶貝女兒,然後轉頭更加和善地盯住了陳嘯之。
陳教授︰“……”
陳教授後背發涼,順著沈青慈一團和氣的目光向下,看到他生得像花兒一樣的女兒一邊哭,一邊用細細白白的小手攥著他,她態度非常堅決,似乎陳嘯之敢松手就會咬死姓陳的。
陳嘯之沉默三秒,看看阿十爸爸又看看阿十,飄忽忽地意識到嶽父雖長得文文秀秀書卷氣甚至和軟呆呆的女兒蠻像,但骨子裡是個能笑眯眯抄AUG突擊步乾掉閨女新男朋友的、衣櫃裡搞不好藏著件‘對我有個漂亮女兒可我還有把槍’T恤的德州紅脖式老爹。
陳嘯之︰“……”
沈青慈和藹善良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彎下了腰,和女兒視線平齊。
“別哭了,”爸爸哄小孩一樣哄閨女︰“小時候也沒見你這麼愛哭。”
沈晝葉根本收不住眼淚花兒,抽抽嗒嗒哽哽咽咽,哭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沈爸爸湊過來,非常自然地拍了拍女兒的爪子,示意她松開陳嘯之的手。
“好啦。”他忍俊不禁︰“都這麼大姑娘了,哭得鼻涕泡兒往外吹你就沒個紙給她擦擦嗎?”
後半句語氣突變,是對陳嘯之說的。
陳少爺這才回過神來,忙不迭掏了紙巾,下意識想給葉葉擦擦眼淚,然而那張紙巾啪一聲被當爹的搶走了。搶走紙巾的當爹的甚至正眼都不看他,奪過紙巾就給哭成一小團的女兒擦眼淚那態度和對待陳嘯之截然不同,溫柔細致,極度的好脾氣。
“……”
“花臉貓,”沈爸爸笑話女兒︰“都多大了啊哭還流鼻涕水兒擤一下,擤一下。”
沈晝葉哭得耳朵都紅了,很順從地就著爸爸的手擤鼻涕。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哽咽、甚至語無倫次地說︰“不對我早就猜到了是你把信……我也是你爸爸,你是一直都?”
萬千言語堆在喉嚨口,她卻連一個完整的問題都問不出來。
她的父親沉默了下,說︰“對。”
然後他道︰
“爸爸一直在這裡。”
沈晝葉淚水潰堤。
王爾德說心生來就是要碎的,他究竟咽下去了多少苦痛才能寫出這種橘子?沈晝葉覺得自己的心正在裂成碎片,疼痛之極,像是她的身體裂開一道紋路,而有花葉正沖開束縛。
沈晝葉用力抹著眼淚,問︰“那這是你的死後世界嗎?”
沈爸爸沉默了下,回答女兒的提問︰“不是。”
“那這是夢?”她含著淚水問。
沈爸爸平靜而溫和地望著她︰“也不是。”
“這裡是我的心。”
沈晝葉和陳嘯之俱是一怔。
“時間對如今的我來說是個虛幻的概念,”沈爸爸笑了起來︰“空間也是。人死後宇宙會在他面前化為一條河流,只不過河流的每一面都在他面前展開了,死後的人可以無數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撿起同一顆他忘記了的石子。”
他說︰“我可能剛剛去看過你兩三歲在地上躺著啃腳丫的模樣,也去看過你媽在講座途中玩手機。”
沈青慈溫柔道︰“她年紀都這麼大了,還是不愛做正事。還好你乖。”
沈晝葉終於破涕為笑。
她和陳嘯之漂浮在無垠宇宙之中,發絲無風而動。
“媽媽最近很好,體檢只有血壓有點偏高……”沈晝葉帶著哭腔開口道︰“都是吃學校食堂吃的,北理食堂好油。還有她前些日子又和我說起你了,好像是系主任給她介紹對象,回來的時候很不滿意,和我講你和她談戀愛的時候做得太好了,她連下家都不想找,連隨便一對比都覺得對方很爛。”
沈青慈笑了起來,問︰“她還說什麼?”
“還說……”
沈晝葉用力擦眼淚,道︰“還說你本來今年都要五十三了,但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在往六十歲上奔,罵你言而無信,……還說你讀書的時候就挺卑鄙無恥的。”
“……”
沈爸爸果然卑鄙無恥,被罵之後非常高興,噗一聲笑了出來。
“反正。”
沈晝葉抽噎著道︰“她談起你的時候就像個小孩兒似的,喜怒無常。一會兒喜歡你喜歡得要命,一會兒又要扎你小紙人要把你碎屍萬段掉……但無論媽媽對你什麼態度,我都站媽媽那邊。”
沈爸爸笑道︰“這我倒是知道。”
然後神州也忽然開口︰
“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嗎?”
沈青慈一怔︰“啊?”
“會在這世界盤桓,干涉女兒的生活,”女孩子帶著哭腔道︰“你是不是還讀了我寫給自己的信?誰允許你踫的?”
沈青慈沉默三秒,道貌岸然道︰“我不能透露。”
沈晝葉︰“你是不好意思承認吧?!”
“這個答案我不能透露。”沈青慈和善可親︰“但是最後每個人都會知道它的答案。“
沈晝葉萬分篤定︰“爸爸。你看我的信了。”
“……,”沈青慈忽而和藹萬分,轉向陳嘯之道︰“你就是小陳吧?”
陳嘯之︰“……??”
意圖也太明顯了吧啊啊!你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是誰……然而陳嘯之被沈青慈無視了大半天,被猛地一cue還真有點受寵若驚,顫抖道︰“是、是……”
沈爸爸得到了回應,慈愛地拍了拍這位工具人的肩膀︰“好,好啊。”
沒人知道他到底在好些什麼,陳嘯之也不曉得,但看見沈晝葉眼楮還紅紅的,很嫌棄地看著爸爸。
“不許你欺負他。”沈晝葉抽抽搭搭︰“也不許逃避我的問題爸爸,我有個問題,你回答我。”
沈青慈︰“嗯?”
“另一個十五歲的我現在怎麼樣了?”
陳嘯之微微一愣。
沈爸爸聽了這個問題,咧開嘴,很開心地笑了起來。
“她還是那麼倔嗎?”沈晝葉急切地問︰“還是會去參加必然會敗北的比賽,會去談注定會分手的戀愛?還是會像個傻子一樣堅持和每個自己喜歡的人說我小時候想當佔星師……?爸爸,你肯定去看過她,你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沈爸爸笑出一道道皺紋,答道︰“沒錯,經常去。”
沈晝葉忽然感到一陣發自心底的酸楚,發著顫問︰“爸爸,她後來怎麼樣了?那個她的人生有沒有和我不同?我不想她和我一樣她有沒有一生理想堅定,有沒有堅持握著自己喜歡的男孩的手,會不會時不時想起我來……”
沈爸爸道︰“我把她從這裡放回去後,就讓她把這一切當成了夢。”
沈晝葉一愣。
“葉葉你記得麼?有關夢的記憶過不了夜,”沈爸爸溫柔道︰“夢是會被遺忘的。”
沈晝葉看著他,覺得爸爸笑容像是融進了夕陽。
然後沈青慈說︰
“你看,你全部忘光了。”
沈晝葉渾身一震。
那句話所透露出的信息幾乎是石破天驚的。
“葉葉,從來就沒有第二個你。”沈爸爸望著女兒說︰“那個影子就是你的過去,你就是那影子的將來。”
“你們是完全的、所有意義上的,同一個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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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話猶如一塊巨石。
沈晝葉渾身發抖,捂了下自己的太陽穴道︰“……可、可是我和她記憶都不同,經歷的事也不同……”
下一秒,沈晝葉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記憶是攏著一層霧的。
她十五歲的那段記憶影影綽綽的,像是隔著一層紗,沈晝葉甚至想不起自己見陳嘯之時的模樣當時為什麼會對他抱有那麼重的敬而遠之的心理?她也想不起媽媽割腕時去急診室的具體細節︰對,那天晚上是她救下來了媽媽,可是十五歲的沈晝葉怎麼會突然推開浴室的門?
是什麼驅使她去檢查了媽媽的安危?
那些她以為理所當然的過往其實根本抓都抓不住,沒有一個細節是拿得準的。
唯一記得的就是喪親的切膚之痛,和懵懂青澀的、少年少女的愛意萌芽。
“……怎……”沈晝葉發著抖,捂著頭道︰“……怎麼會……”
怪不得前幾天陳嘯之就說過自己對通信本有印象。她心裡模模糊糊地想。陳嘯之是真的見過。
十五歲時沈晝葉就背著到處跑。陳嘯之過目不忘,不可能記錯。
沈爸爸道︰“拿不準的地方你可以問問嘯之,以他的經歷為準。他的世界線沒有混亂過。”
陳嘯之震撼道︰“世界線……?”
“世界線,時間線,”沈爸爸耐心解釋︰“隨便你們怎麼叫。”
陳嘯之隔著遙遠星空,看著沈晝葉的父親。
“我做的事影響了十五歲的葉葉身上的時間線,所以十年前你和我姑娘眉來眼去的時候,她身上的的時間線一直都是混亂且波動的。”
陳嘯之爭辯︰“那個不是眉來眼去……”
“然後,”沈爸爸道︰“在我的干涉消失的瞬間,宇宙的規律自我維護,模糊了她的記憶,從而保護了她身上的因果。”
“……”
沈晝葉按著額頭,緩緩發著抖道︰“……也就是說她在那之後,還是去參加了那場注定會滑鐵盧的競賽,還是和陳嘯之分了手,開開心心上了大學,認真了四年,卻以恩師的葬禮結束了自己的本科生活……”
她沿著沈晝葉的人生軌跡一路走來,來到他們的面前。
陳嘯之眼眶發燙。
“然後她隻憑自己一身的擰勁兒,”沈青慈說︰“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
沈晝葉滿眼淚水,懵懂地抬頭望著爸爸。
“爸爸在望著你的每一瞬間裡,都在為你驕傲。”他說。
沈晝葉的淚水決堤而出。
“我……”她哭得喘不過氣來︰“我總覺得你會為我失望,覺得我的女兒怎麼會淪落到這般田地,怎麼會迷失到如今的地步……我甚至不敢面對你留下的遺物,好像一旦我湊近它們,就會有一雙眼楮失望地看著我……”
“可是,”沈青慈溫柔而酸楚道︰“爸爸沒有一瞬,是不為你自豪的。”
沈晝葉再無法壓抑自己,趴在陳嘯之肩上嚎啕大哭,連陳嘯之眼眶都紅了,抬頭望著嶽父。
時間潮汐溫柔拂過,三個人成為宇宙中永恆的三角。
“從我從護士手裡接過你的那一瞬起,”她的父親溫柔而酸楚地說︰“雖然那時你還沒有名字,滿頭小絨毛,眼楮濕漉漉的像小青蛙。”
那個父親說話時望著女兒。
“可爸爸從那一刻就愛你。”
女兒哭得像是要斷氣。她覺得自己的心碎了,卻又被一片片地拚合起來,像陶瓷回到桌上,飛鷹回巢,時間留下的傷疤淡去,變成一個簇簇新的春天。
“我我過去總覺得,”沈晝葉哭著道︰“從我小時候起你就對我寄予了厚望,認為我以後注定不凡,可是十年後的我現在泯然眾人,沒有一條是按照你所想的路走的,如果你看到現在的我一定會……”
“可爸爸愛你,”沈青慈在廣袤星空下酸澀地說︰“從不是因為你與生俱來的天分。”
沈晝葉哭得鼻尖通紅,含著淚抬頭望向父親。
“是因為爸爸從護士手裡接過你時你睜開了眼楮。”他忽然道。
那個父親按了下自己的胸口,沙啞道︰“是因為你在學說話時一直吐泡泡,你騎自行車摔倒在街口;你人生第一次去上學的時候害怕得往爸爸身後躲,是因為你十二歲的時候因為小男生和爸爸鬥嘴……是因為你在父親節給我剪了很難看的康乃馨。”
沈晝葉望著他,眼淚不住地向外滾落。
“天分,厚望,”她爸爸心酸地說,“和它們又有何乾?”
我愛你並非因為你的天賦,也並非因為你與生俱來的潛力。我愛你是因為你存在的每一瞬,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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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晝葉哭得口唇鮮紅︰“那那你”
那你為什麼會出現?
不是因為對我失望麼?不是因為再也看不下去了麼?
是什麼讓你掙脫了因果的束縛,將我卷進這樣的故事裡?
沈晝夜渾身顫栗,卻又溫暖得像是沐浴在四月的陽光中,陳嘯之緊緊抱住了她,感覺她像溺水的鳶尾花。
“你為什麼……”沈晝葉哭著道︰“會來我面前?”
她爸爸說︰“因為爸爸永遠記得你小時候的模樣。”
沈晝葉含淚,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的父親。
“我記得你對每個問題究根問底,問問題時眼裡的光熠熠生輝,仿佛那才是你的生長的養分。”沈青慈如水道︰“我記得你趴在我的腿上講你對世界的理解,好像那是你的積木。”
他說︰“爸爸見過的天才多了,但你是唯一一個我會用‘通透’去形容的小孩。”
沈晝葉眼眶通紅,瞳仁卻清澈,死死映著父親和他身後的星空。
“所有詩人寫詩時都該看過你的眼楮,這世上再不會有比它更純粹的事物。”
“你眼裡有熱愛最本源的模樣在生你之前,爸爸沒在別處見過,生了你之後也沒見過能像你一樣的人。你的熱愛幾乎是與生俱來的,我有時甚至以為你是為此而生的。”他道。
“葉葉,你是為了探索世界而降生的孩子。”
溫柔的風穿過沈晝葉的身體。
她哭得太厲害了,連鼻子都水泄不通,但在刻骨的痛苦之中,一輪簇新的朝陽脫骨而出。
“你所真正熱愛的是什麼,你為之痛苦的是什麼,”她父親道,“每一個見過你幼時的樣子的人都能看出來。”
他停頓了一下,終於開口叫了他避諱了許久的青年的名字︰
“對麼,嘯之?”
陳嘯之眼眶赤紅,被叫了後迭然一愣。
“你見過她五歲的、十五歲的模樣,”沈青慈道︰“是什麼讓長大的她這麼痛苦,她不該過著這樣的生活,她應該是某種……”
沈青慈停頓了下,像是在尋找合適的措辭。
陳嘯之聲音沙啞,替他說道︰
“……應該是更一往直前的、明天的、死不旋踵的她是更銳利的、將要扎破黎明的□□和光。”
沈青慈平靜的目光望向陳嘯之。
“對。”
父親對握著他女兒的手的青年說。
而和第一次不同,這次父親沒有從中作梗,只是深深地望著兩個孩子緊握的手。
“可爸爸能做到的不過是幫你搭線,”那個父親說,“嘯之用盡了渾身解數,能做到的也不過就是為你擋下風雨。”
“……這是你一人的戰爭,是你和理想乃至世界搏鬥的過程。在你所處的那片戰場上,外人永遠無從插手。”
沈晝葉望著他們,死死咬著唇,不讓自己繼續哭出來。
“而你一個人打贏了那場仗。”他說。
女孩子淚水吧嗒滾了下去。
“晝葉,是你取回了自己的寶物。”
沈青慈緩緩道,“你的理想和每個理念,少年囂張跋扈的白日夢境,刺破世界的野心人離了夢不能生存。這所有,自始至終都是你的自救。”
「自救。」
在名為自我的戰場中,唯有自己能將自身拖出泥淖。
無論是十五歲的,二十五歲的她是名為沈晝葉的船上鐵打銅鑄的錨與桅桿,駛過暴風驟雨的長海,是列寧格勒堅守到最後一刻的戰士,是屹立暴風山巔對世間怒吼的狂想者,船上永恆的船長。
全世界的颶風呼嘯而過,而船長永不屈服。
沈晝葉眼中滿是淚水,脊梁挺直,忍著哽咽,開口道︰
“……我明白了。”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仍身處在這片渺茫星空之中可是太溫暖了,實在是太溫暖了。
像是冬天過去春天來了,滿江的冰碎了,魚兒沿著碎冰溯遊而上,春天折返人間。而她站在春天的心臟上,望著一個曾經永不可能回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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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帶來了一連串的奇跡。
它帶來的第一個奇跡,是消失在首都機場的男孩兒出現在了她推開的一間辦公室中;第二個奇跡是她束之高閣的少年夢在海裡 敲開她的門;第三個奇跡是她最青澀的青春,淅過紙張出現在她的面前。
而最後一個奇跡,是一個永不會回歸之人。
時間長河潮汐漲落,泥沙之中,露出一個蒲公英紛飛的、鵝黃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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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晝葉哭得肝腸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