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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什麽都有》第一百三十七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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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點。

沈晝葉︰“……”

沈晝葉張了張嘴︰“…………”

陳嘯之並不理她, 面無表情地抽出自己的卡,然後又抽出張酒店名片,對店員道︰“把東西包一包, 送到這酒店。”

店員在奢侈品行業從業多年,如今臉上寫滿了我不明白中國人到底有多有錢,沒見過這麼買衣服的他們是腦子瓦特了嗎然後接過卡,抱過一座山一樣的衣服,火速逃往了pos機。

沈晝葉活了這麼大,也沒見過這麼買衣服的……

“……那件裙子我只是摸了摸。”沈晝葉梗道, “剛剛那些衣服裡我隻把大衣往自己身上披了披,那條連衣裙褲子和……那雙鞋都隻摸了摸, 根本沒穿。”

陳教授眉頭擰起, 不太理解地問︰“怎麼?”

“……”

“買衣服前至少要試試吧!”沈晝葉含冤道。

陳教授倍感詫異︰“為什麼?”

沈晝葉︰“……”

這就是直男嗎, 沈晝葉頭都大了,想起自己其他室友吐槽過的自己男朋友買衣服的速度他們根本不需要試, 就是從貨架上按自己的尺碼劃拉,五分鐘解決戰鬥。沈晝葉那時還覺得肯定是個例,沒想到姓陳的也是這類貨色。

“不都挺適合你的?”陳嘯之示意了下地上紙袋,說︰“剛剛那條連衣裙也是, 我看你挺喜歡的啊。”

沈晝葉被看穿, 耳根都泛起了春天般的紅, 小聲爭辯︰“……但喜歡不一定要買吧!我都沒穿過那種風格的衣服……”“那就穿穿看。”陳教授道。

沈晝葉︰“……”

沈晝葉想說點兒啥, 可陳嘯之這話卻又無懈可擊滴水不漏過了好久, 她才小小地開口︰“……但是也太貴了。”

陳嘯之眉峰挑起,詫異地看著她。

“你像在賭氣一樣。”女孩子在閃爍的光裡小聲說。

陳嘯之道︰“怎麼說?”

“……我曉得你……”沈晝葉猶豫了下, 說︰“曉得你有錢。初中的時候你就很富裕了,沒見面幾次我就知道你家裡有司機, 總之很全活的一套小少爺。可能我說那句話後你覺得我挺慘的,和舍友去逛街,倆人一起在太古裡被櫃姐翻白眼……”

陳嘯之一擰眉頭︰“你還被櫃姐翻過白眼?”

“……,”沈晝葉氣悶起來︰“這不是重點好不好!重點是我不知道這有什麼慘的我舍友也生氣,我媽聽了也生氣,但,錢對我來說是好東西,但除了它之外好東西還有很多;過奢侈的生活固然好,但我看不出我現在的生活哪裡壞。”

然後她講︰“隻隻你明白嗎?我不將我的價值寄托在錢上。”

陳嘯之笑了起來。

“所以你買這麼多東西,”沈晝葉很認真地對他說︰“是沒有必要的。”

她說︰“我生活平凡,指著學校發的那點補助活著但用……日語說,我對這樣的生活依然‘F高’、‘自慢’為此自豪。所以這種生活不需要任何補償,更不想要你在這裡和看不見的東西賭氣。”

“所以,別做這種事了……”她聲音漸漸變小︰

“不是怪你,是不想看你賭氣。”

陳嘯之嗤嗤地笑了起來,伸手摸了摸女孩子的頭。

女孩子面頰微紅,發絲柔軟,目光卻清冽堅定,那目光令人無端想起春夜的風。

她是春夜的風,盛夏川流,目光和脊梁是疾馳雪原的駿馬。

風與川、駿馬可以繞春水梨花而過,卻不會為任何一堵城牆折腰,萬物流過這個女孩的身側,她點著燈赤著雙腳,隻為真理停駐。

“也是,”陳嘯之看著小青梅,松開了眉頭,笑道︰“你一直是這種人。”

沈晝葉余光瞥了瞥正在折衣服的店員,小聲對他說︰“所以隻隻,我們去吃宵……”

“但是好看嗎?”

陳嘯之忽然道。

沈晝葉一愣。

陳嘯之指了指她腳上穿的新小高跟靴。女孩子腳腕像雪一樣嬌,又如同牛奶或絲綢,被裹在米白色小羊皮踝靴裡。

她其實是個天生的衣服架子,只是平時不太打扮,但一旦打扮起來幾乎穿什麼都漂亮無論是跟著室友一起拚十塊錢郵費的裙子,還是五金閃亮、鞋底都沾不得灰塵的小羊皮踝靴。

“好看呀。”沈晝葉笑著講,眼楮彎彎很高興的樣子,還不自覺地晃了晃腿。

這世界都是為她而生的。

小竹馬覺得她像小屁孩,嗤嗤笑了半天,終於對她說︰

“那這就夠了。”

-

他們回去時步行,沿著俄亥俄河走回去。

大河潺潺,金燈與月一同鍍在街頭。

沈晝葉很喜歡這樣的環境,便裹著厚厚的大衣,踏著小靴子,小心地在路縫上踩直線那動作並不危險,但她一做就沒半點平衡感,時時刻刻讓人擔心她會不會摔死在平地上。

陳嘯之一手牽著她,冷漠道︰“沈晝葉你能不能好好走路?你是沒有摔跤的條件都要創造一個是吧?”

沈晝葉很賣乖地討好他︰“不是鴨,怎麼會?不是有隻隻抓著我嘛?”

陳嘯之眉毛一皺,冷酷無情地賞了個字︰“滾。”

“…………哼。”

沈晝葉哼完倒並不往心裡去,沒走兩步,忽然感到陳嘯之握住了她整隻手掌。

“……你不冷嗎?”黑夜裡,陳教授別扭地捏她的手心,說︰“手這麼涼。”

女孩子被陳教授牽著手,笑得眼楮彎彎。

“你的手好暖和哦。”

她的竹馬沉默了下,使勁攥攥她的手︰“……廢話。”

……

一陣大風刮過江堤,燈明暗一剎,沈晝葉看見櫥窗裡貼著的新年快樂後天居然就是新年。

哪有半點實感呢,她想,和陳嘯之粘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整個人浸在雲端,那句話怎麼說的?天上一日,地上竟是一年……雖然誇張了些,但也大差不差。

他們兩人,居然就像為彼此而生的。

他們聊了一會兒瑣碎的往事,又聊了一會兒他們的課題,沈晝葉這幾天在路上厘清了思路,陳嘯之開車之余也提出了幾個設想。

兩個人將進展對了下,居然終於不再是南轅北轍的模樣。

“隻隻?”

沈晝葉忽然開口叫他。

陳嘯之一愣︰“嗯?”

“……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執著,一定要往華盛頓來嗎?”

陳嘯之牽牽她的手,示意她說。

“……我……”沈晝葉猶豫了下︰“我總覺得,有什麼事在等著我。”

陳嘯之聞言,些微一愣。

“我說不出是什麼,”沈晝葉頗焦慮且混亂︰“似乎有一個尾巴,有一個被我十年前忽略了的細節,有一個……答案。”

她道︰“我必須回去看看。”

-

他們有很多天沒睡普通的床。

連日在路上,只能睡房車,沈晝葉又是個嬌生慣養的小脾氣,回了酒店就栽進床裡拔不出來。陳嘯之試圖把她踢去洗澡,但沈晝葉像個蟲一樣抱著被子,露出一副只要姓陳的敢踢她就敢哭一晚上的決絕神情。

陳嘯之看了半天發現那繭子無從下手,發了個小脾氣︰“髒死你算了。”

好凶。

沈晝葉很痛苦,把臉埋進羽絨被子,在床上滾了滾,軟軟道︰“可是我這幾天這麼累,還能是因為誰呀。”

陳嘯之︰“……”

陳嘯之意識到不做人的是自己,立時靜了。

女孩子腳踝白皙細嫩,腳跟泛出點波斯菊一樣的紅,在雪白褥子和床旗上蹭了下,然後對他小聲道︰“今晚我們就,普通睡覺吧……隻隻?”

那小嗓音是有點嬌嗔的。

沈晝葉這個女孩生得太好了,做什麼都像在頤指氣使地撒嬌,但因為人太甜美,沒有人能抵禦她的小號令。

甜美。

開了葷的陳嘯之極力壓下那股躁動︰“……行。”

於是沈晝葉笑了起來,展開胳膊要他抱抱。

他們在床上抱了抱,抱在一處時他聞到女孩子發間殘香,猶如人間四月。她是被含在黃迎春裡的少年。

“……隻隻。”黃迎春在風裡呢喃。

陳嘯之意亂神迷,嗯了一聲。

“我總是不受控制地想,”她小聲說︰“這一切究竟有沒有根源。”

“嗯?”

“我小時候看過一篇軟科幻,”女孩子在他胸口道︰“叫《黎曼的貓》。”

陳嘯之詫異道︰“黎曼和貓,這怎麼能扯到一起去?”

“黎曼猜想是對黎曼zeta函數的零點分布的猜測,”她說︰“即Zeta函數的的所有非平凡零點實部都位於Re(s)=1/2這個直線上,它的重要程度我們不需多說。”

“一百一十多年來數學家們用盡了渾身解數,都沒能將這個猜想轉變為定理,它就像一個數學裡的高山,所有人都在試圖丈量它的高度,但它的山頂埋沒在雲端,無人能觀測到。”

陳嘯之眉峰一揚︰“嗯?這和那小說有什麼關系?”

“這篇小說我記得很清楚,”沈晝葉說︰“是說一個大學教師回老家,見到了自己年少時的朋友。那個朋友很聰明,聰明到所有人都覺得他將來定會乾出一番事業但這麼多年來卻籍籍無名。大學教師和朋友攀談後,得知他正在證明黎曼猜想,如今已經花了快二十年的功夫,而且已經快要有所突破了。”

陳嘯之笑了起來︰“怎麼有點像張益唐?”

“是吧……”沈晝葉皺了皺鼻尖,對他說︰“但總之那個大學老師陪著朋友一起。但是每次他有一點突破的時候,世上就會出現異狀,電子設備失靈;無線電報廢,後來地球自轉停止公轉軌道扭轉,夏日降雪……而這一切,都是隨著他的證明一步步推進出現的。”

陳教授眉毛一揚。

女孩子在柔軟的光裡道︰“……最後這一切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

她說︰“而在真正的世界末日來臨之前,他的朋友意識到這一切都是他即將證明黎曼猜想的緣故,而黎曼猜想是數學最深的根基,這個根基是無法被觀測的,就像密閉容器裡的鐳和貓。”

“為了拯救世界,朋友和他的妻子一起走進了茫茫大雪之中,兩人在雪裡殉情。大學老師收拾朋友遺物時看見朋友的手稿,知道它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於是哭著將它燒了。”

陳嘯之沒有說話。

“這篇小說認為,我們是無法到達萬物的根源的。”

“……”

沈晝葉笑了起來︰“其實是個很有道理的小猜想,不是嗎?”

陳嘯之望著她。

“你想誒,隻隻,”沈晝葉莞爾道︰“現代物理學的兩大中流砥柱,量子力學和廣義相對論,尤其是涉及到時空的理論,簡直是水火不容。這只有一個可能這兩個理論都是可被證偽的。”

‘可被證偽的’。她說得太含蓄了。

那甚至可以說是‘錯誤的’因為這意味著這兩個理論的模型不夠宏大,不足以推演這個宇宙,並非適用萬物的理論。就像量子力學與廣義相對論在二十世紀淘汰掉了經典力學的時空觀一樣,它們的時空觀也終將被淘汰。

陳嘯之哂道︰“光的波粒二象性。”

“對。”沈晝葉抬起頭,對他說︰“連光這個東西都會隨著觀測它的方式改變自己的形態,我第一次學雙縫干涉實驗的時候世界觀都被改變了……所以我有時候真的懷疑,這世上到底有沒有究極的真理,而我們是否具備觀測它的能力。”

陳嘯之眉毛彎了彎。

“從我的角度……”沈晝葉道︰“很難想象這它們被證偽後的世界。”

“如果它們都被推翻,那個世界的理論和真理又是怎樣的?”

陳嘯之靜了會兒,說︰“……誰又不是呢。”

那是他們從小就從課本和鉛字裡往腦子裡刻的知識,對他們生於基礎科學大爆炸的20世紀尾聲的沈晝葉們和陳嘯之們而言,無異於亙古的真理,是他們世界觀的基石。

那分明是日升月落,地月相吸,比薩斜塔墜落的鐵球,是理所應當。

可它不夠完美。

“但每次我懷疑到底還有沒有更完美的理論的時候,”

沈晝葉在黑暗裡對陳嘯之說︰“我都會意識到,三百年前再聰明的頭腦也無法想象我們如今的學說,想象不到那場思想大爆炸究竟怎樣改變了人類看待世界的方式,和那之後,被改變的一代代人。”

陳嘯之看著她,女孩眼楮像一顆墜入凡間的星辰。

“15世紀的人想象不到太陽系的真相是日心說,認為地心說才是真理。”她認真道︰“18世紀的人想象不到時空會隨著引力彎曲,對牛頓的經典力學時空觀深信不疑……”

然後她說︰“所以,21世紀的你我其實和他們一樣,將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奉為圭臬,無法想象將來的世界。”

陳嘯之靜了靜。

“這是我們的極限。”沈晝葉輕聲說。

“可改變是一定會發生的。”陳嘯之看著她低聲道。

兩個人湊得很近,躺在一張床上,鼻尖幾乎都貼在一處。陳嘯之看見姑娘眼睫縴長,年輕鮮嫩,猶如一叢生在河裡的野百合,又像竹籃裡盛下的、閃光的春夜。

那眼神屬於也隻屬於年輕的靈魂,不馴,沒打算對任何事物低頭。

“對。”沈晝葉說︰“我們不會止步於此。”

陳嘯之愛極了她存在的每一寸。

“如果它們是權威,那我們就要殺了權威,”他的愛人看著他認真道︰“因為科學裡永無權威一說,沒有什麼是不可挑戰的真理。”

陳嘯之覺得耳熟,想起這是他和沈晝葉都看過的《魔鬼出沒的世界》裡的話。

將近二十年了,她卻還記得那本書裡最不起眼的句子。

“如果它們是信仰,”沈晝葉看著他輕聲說︰“那我們就要殺了每一尊神佛。”

“因為真理的火種比所有的普世價值都寶貴。”

陳嘯之看著她,幾乎一眼望見了她的過去。

近二十年前,小小的晝葉穿著花裙子在佛羅裡達看火箭,火箭在卡納維爾角發射升空,愛她的父親發現年幼女兒的目光渴切地凝視著天空,帶她去吃午飯,又送了她一本卡爾?薩根。

火種在那一剎那燃起,歷經悠長歲月,再沒熄滅。

黑暗中,陳嘯之沙啞道︰

“……你想見他。”

下一秒,淚水滴在了他的脖子上,女孩子無聲而悲慟地痛哭,幾乎喘不過氣來,像個受傷到了極致的小動物。

他聽見姑娘發抖的呼吸聲,溫熱氣息顫顫地撲在他耳畔,像春日的霧與雨。

“嗯。”

她哭著承認。

陳嘯之曉得他的擁抱無濟於事。她的傷口從沒好過,恐怕會伴隨她一生。

可是他還是要抱,用自己的體溫去同化她,讓她知道自己永遠有人相伴。

那個他五歲那年就拽著滿街奔跑的、像塊綠色小寶石的、屬於他的小青梅。滿身瘡痍的、再也沒能從十五歲的那個下午走出來的小姑娘。

二十五歲的陳嘯之感到沈晝葉洶湧的悲慟湧向他,山崩地裂,如海嘯一般。

太殘酷了,陳嘯之心幾乎都要裂開來,緊緊摟著她。

如果那是真的就好了。

陳嘯之心痛欲裂,對上蒼祈願。

-

…………

……

“我真的,從來沒能和他說再見。”

沈晝葉說話時坐在地上,車在公路上顛簸,像一葉小船。

然後她想了想,又自嘲道︰“不過生死鴻溝,也不會再見了。”

陳嘯之搜刮腸肚,正要安慰小青梅兩句,沈晝葉忽然又滿腹怨氣道︰“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不再見就不用留情面了,他才不管他到底留下了什麼爛攤子呢,也不管我和我媽會不會哭。”

陳嘯之︰“……”

“畢業前可以撕室友,”沈晝葉惡毒道︰“人走了哪管身後洪水滔天,孤兒寡母哭倒長城都沒人管。人渣。”

陳嘯之頓了下道︰“這又不是叔叔的錯”

沈晝葉大為光火︰“陳嘯之你再說一句?再說一句我跳車了!”

陳嘯之︰“……”

“人渣。”沈晝葉憤憤重復︰“不負責任的垃圾人!我媽喝醉了酒都會罵他!隻隻你要是敢學我爹,我就把你頭擰下來做俄羅斯套娃,每個臉上都畫十個王八,手上給你畫滿唧唧……”

“…………”

陳嘯之見過沈晝葉炸毛,卻沒見過這種盛況……

車靠近特區,小青梅大約是見到了熟悉景色,脾氣朝霸王龍的路上一路飛奔。陳嘯之甚至覺得沈晝葉有心砸車,非常恐怖但他總忍不住看姓沈的小後腦杓兒,覺得像個小毛絨玩具似的。

陳嘯之看得心癢,有心想把她戳摔跤,這麼可愛,應該能哭很久。

沈晝葉揉了揉小鼻尖兒,小小地打了個噴嚏。

……

路上所花時間並不久,陳嘯之帶著小青梅早上九點離開匹茲堡,中午時分就抵達了華盛頓。

2018年到了年關,特區年味頗足,連路上都扯著金色新年掛飾,慶祝這一年的最後一天即將過去。

真到了目的地後,沈晝葉反而安靜了。

午後夕陽斜沉,車被高峰期擠著,房車通行尤為艱難。陳嘯之雙手離開方向盤,沈晝葉收拾房車裡亂糟糟的雜物,不看窗外,那模樣沒有別的解釋,就是在逃避。

陳嘯之雙手交叉,慢悠悠地問︰“今晚我們住哪?”

沈晝葉拿著裝滿零食的小果盤,愕然一頓︰“啊?”

“我還沒問過呢,”陳嘯之莞爾道︰“你家那房子還在麼?”

沈晝葉言簡意賅︰“在。”

“那行,今晚睡酒店還是你想睡自己家?”

陳教授饒有趣味道︰“兩個都得早點去,所以你得現在做決定。”

“我……”沈晝葉頓了下,不太好意思地說︰“我想……去我家的老房子,但那地兒這麼多年了,收拾起來很麻煩,你得做好了心理準備再去。也有可能看一眼就想去酒店了。”

陳嘯之笑了起來。

-

……

Jeffery St, 25號。

那是一棟位於居民街區角落的、深褐色屋頂的房子。居民街道夾道梧桐枯黃,卻看得出十分溫馨,房子是標準美式建築,兩年前修葺過一次,百葉外牆已褪了些色,現出了灰白木頭。

它也有個不小的花園。

只是無人打理,地上草枯黃,可憐巴巴地貼在地上。

沈晝葉看到之後溫和地笑了笑,卻看得出沒有一分是發自內心的。

陳嘯之注意到這一點,提議︰“我們沿著路到處走走?”

“……好。”

沈晝葉說完抬頭看了看周圍的環境。

十年能改變一個人,卻改變不了一條街,沈晝葉從小長大的街道仍是老模樣,連路牌顏色都沒變。只是有一個新鄰居牽著條金毛推開34號的門,沈晝葉記起那家女主人原先叫甦珊,愛烤瑪格麗塔餅乾,每次烤的時候小晝葉都會巴巴地扒在那家廚房的窗戶上,蹭甦珊的餅乾吃。

那個阿姨如今又在哪裡呢?

……

空了十年的傑佛瑞街25號門口停了輛房車,鄰居好奇至極,紛紛從小窗戶裡向外看,卻只見到兩個陌生的、黑發的亞裔情侶牽著手站在門前。

那是誰?

也許是那年久失修的房子的新主人,沒人知道,也不太關心。

-

房子的小主人牽著她的小竹馬的手,帶著他向父親曾執教的克裡格文理學院走去。

“這家有個小女孩叫Amy,”沈晝葉小聲告訴陳嘯之︰“她很壞,初中的時候總壓迫我要抄我的數學作業,但我搞不懂,分數的加減法到底有什麼難的?”

陳嘯之挑起眉峰,看著她。

沈晝葉踮腳看了看艾米的花園,懷念道︰“她家的秋千還在誒,我以前也想要一個室外的,但我爸媽說自己沒有那手藝,買了個吊床放在閣樓,讓我湊合著當秋千用。你說他們怎麼能這麼敷衍?”

陳嘯之嗤嗤笑了起來。

小秋千在風裡晃晃蕩蕩,沈晝葉眉頭一皺,陳嘯之立即正色道︰“我會。”

女孩子耳朵一動,狐疑道︰“你沒騙我吧?”

“我騙你做什麼?”陳嘯之一本正經地說。

小竹馬講完,覺得好玩,捏了捏小青梅的耳朵。

小青梅揮開姓陳的爪子,凶惡地命令︰“你最好會。回去我就讓你給我做一個。”

陳嘯之藏不住笑,一把將她的手握住了。

沈晝葉很憤怒地掙了幾下,卻完全掙不開,隻好由著那個混帳牽然後過了會兒,大約覺得他的手心溫暖,自己也小心地、試探著牽住了他。

路上落葉堆積,堆在地上如雪似金,小靴子踩上去沙沙作響,連時間都被攥成了一團。

-

陳嘯之人生頭一回,走進了他缺席的、小青梅的歲月裡。

他穿過五歲的他隻曾耳聞的長街,橡樹上晃晃蕩蕩的聖誕燈,街口的賽百味,冰淇淋小鋪,沈晝葉笑眯眯地牽著他的手,指著一個小路牌,告訴他這是自己上學等校車的地方。

陳嘯之未曾參與,卻發瘋一般惦念了十多年的世界。

他的小阿十生活了十五個春秋的城市。

阿十的童年,少年時,她第一次讀詩的花園,她的人格脊梁被建立起的角落。阿十稚氣目光第一次放眼宇宙之處。

她的春夏秋冬,與歲月流淌的街道。

“我在這裡學過游泳呢。”

路過游泳館時,女孩子在夕陽裡笑了起來。

“我和你講過的,你還記得嗎?我七八歲的時候身體很不好,醫生建議我找一樣運動堅持。我爸媽執意讓我學游泳,每周周末都把我送過來遊好幾圈。我什麼運動都不行,只有這項運動在及格線以上。”

陳嘯之澀然道︰“……記得。”

“後來我哮喘被治好了……再後來它又救了我一命。”

陳嘯之鼻尖忽然發酸。

“真的不誇張的,”他的阿十道︰“那天要不是我的肌肉記憶,你連我的屍體都見不到,我估計現在就躺在印度洋海底,身體成為小醜魚的聚落。”

“……”

“可我遊了上去。明明浪那麼大,暗流還在把我往下拽,和游泳池那麼不同,可它還是水。”

她看著天說︰“只要是水,我就會。”

陳嘯之不受控制地道︰“……他們總陪著你。”

沈晝葉目光裡浸透了夕陽,十分好奇地看著他,像個小孩。

“無論他們在不在你身邊,”陳嘯之沙啞道︰“是不是在千裡之外,或者陰陽兩隔他們永遠都是陪著你的。可能他們終其一生不會說‘我愛你’,但他們的愛就像你身周的呼吸一樣,無視空間與時間的束縛,無視引力和被切成碎塊的普朗克空間,永遠陪在你身邊。”

沈晝葉眼眶一紅。

“你媽有多愛你,”陳嘯之對她說︰“你爸只會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身上也有古老的保護魔法,”陳嘯之道︰“莉莉?波特用生命守護她的兒子哈利,去世了十七年仍籠罩在哈利周身他們給你的遠比這更珍貴,因為這世界上沒有魔法,他們卻將魔法展現在了你的面前。”

下一秒,沈晝葉眼淚吧嗒滾了出來。

陳嘯之以指腹給小青梅擦眼淚,她眼楮通紅清澈,倔強地盯著面前的青年人。

他知道沈晝葉是要哭的,沒有人走在這條路上不會心碎。陳嘯之心裡打算著晚上帶她吃點好吃的,然後去華盛頓碑等待倒計時,明年是嶄新的一年,新年前一定要讓她開心起來。

然後沈晝葉突然開口、帶著哭腔說︰

“那你不是嗎?”

陳嘯之一愣。

“你不是嗎,陳嘯之,”沈晝葉一邊說一邊哭︰“幹嘛又把自己漏了?”

“二十年來你都記得我,”女孩子淚水吧嗒吧嗒地滾落︰“一開始是作為朋友的愛,小夥伴,青梅竹馬的相伴;後來變成浪漫的愛,異性間的情愫,甚至沒有一天忘記陳嘯之,我父母的愛在的時候,你也一直在,不是嗎?”

“……”

她哽哽咽咽地問︰

“都二十年了,你為什麼總不愛提起你自己?”

那一剎那,陳嘯之感到自己被一根長矛穿透了胸膛。

這感覺他在十五歲時見到小晝葉時有過,愛上她時有過,和她重逢時有過,在蔚藍海浪之上見到她飛揚的卷發時有過。陳嘯之生性對情感緘默,可在這一刻青年緘默下的欲念、執著與愛再也無法遁形。

-

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空無一人。

夜色降臨,一年的最後一天即將過去。

沈晝葉的小靴子踩在薄薄一層落葉上,她圍著圍巾向遠處望去,將自己蹭過課的教室指給陳嘯之看。教室鎖著門,陳嘯之隔著玻璃往裡看,想象小晝葉小小的一隻,抱著大部頭教科書四處蹭通識課他光是想象都覺得可愛到不行,忍不住嗤地一笑。

教室。好地方。

沈晝葉看穿他的想法,威脅道︰“你連想都不準想。”

陳嘯之面無表情︰“你又知道我在想什麼了?”

“你能想什麼好東西啊,一肚子壞水兒。”沈晝葉很不平地講︰“你以前不是這種人的。”

陳嘯之突然覺得好玩,逗她︰“我以前不是這種人?那我是什麼人啊?”

沈晝葉艱澀道︰“你原來是咱們班上最……最像人的一個,一個班的色情狂,初中男生離了下三路都不會說話,老師在課上講個矢量加速度的概念說速度增加的速度變快了都有人嘿嘿嘿……”

陳教授饒有趣味道︰“所以呢?”

“所以?”沈晝葉不滿起來︰“你是班上唯一一個不愛開黃腔不講破鑼笑話的,他們吹牛逼你也不會加入,交流硬盤存貨也不參與。當年我覺得你頭蓋骨裡裝的腦子不是唧唧,光這一點就在初中男生裡特別難得,而且又特別磊落,涵養也好……是那種很正派的小公子。”

小公子被誇了幾句,受用地一揚眉峰,示意她繼續。

沈晝葉憋了憋沒憋住,羞恥道︰“……結果你弄我的那些玩法,在他們裡面估計都算壞的。”

她還真沒忍住。太耿直了。

陳教授嗤笑出聲。

“你笑什麼笑啊!”沈晝葉毛都炸了。

陳嘯之嗤嗤笑個沒完,說︰“第一,你對我誤解有點多。”

沈晝葉︰“??”

“沈晝葉,你對十幾歲的初中生有什麼誤解?”陳嘯之促狹地問︰“我初中的時候為什麼能和他們玩在一起那肯定是因為我們是一路貨色啊,你沒想過麼,嗯?”

沈晝葉︰“…………”

然後他笑了起來︰“其次我哪裡壞了”

他要放屁了,沈晝葉捂著耳朵羞恥大喊︰“啊啊啊啊啊!!!”

陳嘯之耐心等她喊完。

沈晝葉逃避現實,連耳根都紅了,喊完睜開眼楮懵懂地看著他時,陳教授這才慢條斯理、甚至十分善良地,說完了下半句話︰

“壞的那些玩法,我還沒試過呢。”

沈晝葉︰“…………”

小公子志得意滿,轉身向樓外走去。

不許在我小時候上課的教室旁邊放這種屁,沈晝葉看著他的背影就想把他咬死,

公子哥?磊落?涵養?到底哪個字和這個人沾邊啊?

-

陳嘯之少爺出身世家,又是長子,天生責任心重得離譜,可這人對他小青梅的責任感卻更為罕見小青梅可能有天才病,從小就缺了根筋,長大了這根筋也沒長上。

因此陳嘯之在十五歲時就定好了對待自己小女朋友的方針︰大包大攬,能飼養絕不放養。

只是他的小女朋友很不自知,認為自己是個獨立自主巍峨可靠的成年人,膨脹得像隻小河豚。

他們從霍普金斯大學出來時,天已經徹底黑透了。

12月31日夜,年關。

陳嘯之心疼她,想帶小女朋友吃頓好的,華盛頓好餐館多得很但沈晝葉卻沒什麼力氣,也提不起勁,隻說想吃街角的賽百味。

於是陳嘯之牽著女孩子,去她以前常去的店裡吃了兩個半冷不冷的三明治。

“還想去哪嗎?”陳嘯之問。

沈晝葉搖了搖頭,小聲說︰“我們回家吧。”

朔風如刀似劍,刮得人臉都泛疼。

街上行人寥寥無幾,冬青被撕扯,在大風裡嘩嘩作響。陳嘯之怕她冷,取了自己的圍巾,纏在了沈晝葉的脖子上。

姓沈的脖子細肩也窄,兩根圍巾對她的小體格來說太多太厚重,根本圍不住,陳嘯之試了兩下索性把圍巾搭在了她的頭上,讓她頂著小穗穗。

沈晝葉︰“……”

“這樣暖和。”陳教授道貌岸然。

姓沈的頂著小圍巾,很凶地瞪他一眼。

像塊兒小年糕。

陳嘯之心想今晚一定要把年糕玩到黏糊糊軟爛爛,而下一秒鐘小年糕就不知深淺地伸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掌。

他們走在路燈下。

“……”

沈晝葉忽然開口道︰“陳嘯之,其實我覺得這世上所有的怪力亂神都是有根源的。”

陳嘯之眼楮眨都不眨︰“真巧。我也這麼想。”

“你和我想法一樣。”沈晝葉在路燈下抬起頭看著他︰“沒有平白無故、只針對我的奇跡。”

陳嘯之笑了起來︰“不能這麼說。那要看你怎麼定義‘只針對你’。”

沈晝葉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嚴謹,點了點頭︰“也是。”

下結論前要先對特殊名詞或場景下定義。所有人的第一節文獻寫作課都是這麼講的。

過了會兒,她問︰“隻隻,你也覺得是這麼回事麼?”

陳嘯之看著她︰“還能是什麼?這是唯一的答案。”

……

誰都沒有把話說透,卻已經分享明白了。

沈晝葉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眶。

霍普金斯大學離她們家的房子並不遠,當初買房的時候沈爸爸就考慮了妻子上班和女兒的教育和玩的問題,特意將房子買在了華盛頓市區中。事實上他上班大多數時間是在巴爾的摩的霍姆伍德校區,只有少部分針對大一新生的通識課位於華盛頓的克裡格文理學院。

兩地相距六十公裡,一整個小時的車程。

街上幾乎沒有人,只有每棟房子亮著燈,一派節日夜晚的顏色。房車還停在她們家的門口,落葉堆在車輪旁。

沈晝葉翻小柵欄,翻進了自家的花園。

那柵欄對年少的她來說曾是難以逾越的高山,必須得掰開鎖頭才能從院子裡跑到外面,奔向外面自由的世界但對二十五歲的她來說,不過是一跨的高度。

陳嘯之見狀問︰“你沒帶鑰匙?”

沈晝葉搖了搖頭︰“我怎麼會帶鑰匙?你也知道我是怎麼決定要來的。”

確實是突發情形,出門前誰會想到這位小姐會突發奇想橫跨美東陳嘯之滿頭包道︰“你總不能讓我撬鎖吧?這個被巡邏的DCPD發現了咱倆得拘留好幾日遊……”

沈晝葉看著他,甜甜一笑︰“撬鎖?就您?您會嗎?有鑰匙。”

陳嘯之︰“……”

然後她在進門台階前蹲了下來。

那裡有塊踩上去不那麼實的小石板,非常小,只是太久沒人動了,已經被歲月的塵灰壓得結結實實。沈晝葉摳著那塊石板一拽,將石板翻了個個兒。

石板下擺著個小小的、銹跡斑斑的洋鐵盒。

陳嘯之︰“……”

“當然有備用的啦。”女孩子笑道。

沈晝葉摳開盒子,從盒子裡取出個黃鑰匙,輕松道︰“放了十多年了,從我小時候就在那兒。我家永遠不會有人被鎖在門外……是他們發現我不太靠譜之後加的安保措施。”

還能這樣?陳嘯之由衷欽佩,說︰“叔叔阿姨太明智了吧,方法總比困難多這句話果然沒錯,和你生活還得學挺多生活小技巧,我學會了。”

沈晝葉威脅︰“你想被我掐死嗎?”

“我都沒想到這一層,”士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死士陳嘯之感動道︰“他們還有什麼應對你不靠譜的小技巧麼?”

沈晝葉沉默三秒︰“我今晚一定要宰了你。”

她說完,將鑰匙塞進了鑰匙孔裡。

外面淅淅瀝瀝下起了冬雨,冰冷潮濕的風撲來。鑰匙孔近兩年沒上過油了,並不順滑,她塞了好幾下才塞了進去。

“……”

門吱呀一聲開了。

裡面黑得濃鬱,什麼都看不見,路燈照亮一截木地板。屋裡泛著一股輕微塵灰味兒,陳嘯之心裡犯了嘀咕,心想誰家房子能這麼黑,沈晝葉家房子怎麼搞的她家采光是用腳做的嗎然後走了進去。

沈晝葉緊跟在他身後,將門輕輕地合上了。

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陳嘯之納了悶,對她說︰“你家怎麼這麼黑,……有電嗎?開個燈。”

“不對呀……”沈晝葉迷茫道︰“可能維修公司上次來的時候怕曬壞了家具,把窗簾拉上了才這麼暗電還是有的。隻隻你等等。”

她踮起腳尖沿著牆摸索電源總開關。陳嘯之想拿手機給阿十打個光,可是他剛一拿出手機就一個手滑,手機砰掉在了地上,居然就這麼不知所蹤。

陳嘯之︰“……操。”

“不用,”沈晝葉認真地說︰“配電箱就在門口我摸到了。”

一陣OO@@的聲音,緊接著 吧一響,配電箱打開了。

“……總開關在……”

黑暗濃厚。過了這麼久肉眼仍無法適應這種黑夜,仿佛這不是夜色,而是最純粹的、連光都無法穿透的空間。

陳嘯之忽然生出一種錯覺,仿佛她的聲音正變得飄渺。

沈晝葉一個個摸過去,終於摸到牆盡頭的那個小開關;陳嘯之蹲在地上,頭皮不自覺地發緊然後‘叭’的一聲,總開關被打開了。

那一剎那,沈晝葉驚叫一聲!

陳嘯之心裡一顫,以為她觸電了,下意識地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而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向下的拉力拽住了他們兩個人。

“隻隻”沈晝葉慌張地喊道,伸出另一隻手。

她手心出汗,陳嘯之甚至來不及反應,本能地緊緊握住了她。

那是墜落的前一刻。

-

地板融化為一團濃稠溫柔的黑夜。

陳嘯之下墜時死死盯著自己的小青梅,唯恐她松脫開來,她滿頭卷發在黑夜裡飄搖,目光呆呆的,與他對視。

然後陳嘯之忽然意識到這團黑夜不會傷害到她,也不會傷害到自己。

他抬頭看向前方,然後在無盡的下墜中倒抽了一口冷氣。

天啊,漫天都是星星。

他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握緊了她。

-

在那做夢的人的夢中,被夢見的人醒了。

《環形廢墟》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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