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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什麽都有》第一百四十一章(隻隻,你勁兒有點大。...)
第一百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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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回到加州的過程也同樣漫長。

一是路途遙遠, 二是陳嘯之覺得趕路沒必要太累,總是走一會兒歇一歇,像旅遊一般四處繞行。他們在戈壁之間穿行, 又穿梭於樹林之間。

他們甚至去佛羅裡達玩了兩天。那幾天十分溫暖,傍晚時沈晝葉連毛衣都穿不住,又翻出那條去參加校董年終穿的晚禮裙隨便套上,亂七八糟地和陳嘯之爬到房車頂,兩個人並排看夕陽。

“沒那麼熱吧?”陳嘯之不太贊同地看著她。

沈晝葉脖頸曬得像日落一樣紅,對陳教授甜甜地笑了起來, 問︰“沒有嗎?”

那一剎那陳教授連耳根都紅了起來,像個小男孩。

“可能有……有的吧。”他支支吾吾地說。

如燎原山火的風吹著那姑娘深色裙擺。

那條裙子顯然沒被正經對待, 此時皺皺的, 穿著裙子的姑娘腳上掛著涼拖一下下晃腿, 於是小拖鞋敲著那段白而細膩的腳跟。

他們坐在房車上眺望落日,有一搭沒一搭地聊未來, 直聊到太陽落山,夜幕低垂於世間。

陳嘯之在星辰緘默的天空下,忽然道︰“你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

沈晝葉笑了起來,看著他問︰“什麼呀?”

“我們以前……”陳教授猶疑著開口︰“就夏天剛開始的時候, 太陽落山就會被大人抓去洗澡, 洗完澡再放我們見面。見面的時候我們就會沿著□□, 爬到屋頂上去……你奶奶家屋頂上那時候種的是絲瓜, 瓜下星河, 我們看吹風看星星,我扯著絲瓜藤編故事給你聽。”

沈晝葉想了想, 頗為鄭重地地點頭︰

“記得。不過你講的故事我都忘了。”

陳嘯之一頓,嗤地笑了出來︰“我也忘了。”

然後他們之間沉默了一會兒。

“……我們現在是不是和那時候蠻像的?”陳嘯之道。

女孩子思索比較了半天, 說,“……好像是有一點哦。”

青年噗嗤笑出了聲。

他們在房車頂上躺了下來,金屬仍帶著赤日余溫,指頭可以摸到沿途卡在車蓋裡的沙礫。

繁星漫天,人躺下來時仿佛浸進了星辰之中,眼前隻余無垠的黑夜與天體。

陳嘯之忽然側過身問︰“沈晝葉,你是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沈晝葉想了想,小聲回答︰

“……你喝醉酒的那天。”

陳嘯之︰“……”

“…………”

“那天我人生第一次去派出所撈人來著,”沈晝葉小聲、甚至有點歉疚地說︰“一路上好像還把你在地上摔了好幾下。然後你還哭,我還以為是你被我摔哭的……你喝醉了比沒喝醉能言善道十萬倍……”

陳嘯之︰“……”

陳教授頭都抬不起來,令人尷尬的沉默持續了許久,然後他終於找到了點,氣急敗壞地興師問罪道︰“那這麼長時間你都不說?!”

沈晝葉不顧陳教授的脾氣,貼心地往他的方向蹭了蹭,小聲道︰“……因為我覺得你會尷尬呀。”

陳嘯之︰“……”

沈晝葉湊過去,小聲嘰咕他︰“你這麼容易尷尬的一個人。隻隻你看,你現在不就……”

“別說了!”隻隻惱羞成怒。

葉葉立刻乖乖閉上嘴。

過了一會兒她覺得車棚硌得不太舒服,拽了下隻隻的胳膊。

躺在一邊的隻隻耳根仍紅得滴血,神色冷漠至極,卻降尊紆貴地抽出胳膊,把她的腦袋安置了上去。

於是沈晝葉枕在他的胳膊上,向他那裡蹭了蹭。

他們躺在佛羅裡達玫瑰色穹頂之下,風聲溫柔,連時間流淌時都繞他們而行。

-

…………

……

他們到加州時,已經快開學了。

加州之春在穹頂醞釀一場冰冷春雨,沈晝葉坐在副駕駛上向窗外看,只見到灰茫茫天穹,與路邊泛黑的融雪。

熟悉的街道在他們面前一掠而過。

陳嘯之穿過紅杉樹下時,忽然開口道︰“你的補開題報告準備得怎麼樣了?”

沈晝葉一愣︰“還沒準備。但是材料我們不是都有嗎?”

“是。”陳嘯之漫不經心道︰“綜述用心寫一寫,你先前的那篇投了哪家期刊?”

沈晝葉想了想︰“AM。”

“……還挺好。”陳嘯之難得贊許了一下,又想了想,“但是方向不同,已經不能用了。”

“對,會被小秘書直接打回來。”

陳嘯之沉思片刻︰“重新寫吧,寫完我給你把下關。”

沈晝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陳嘯之莞爾︰“你在笑什麼?”

“沒有,”女孩子忍著笑道︰“我就覺得挺好玩的。之前那個課題,我寫綜述的時候都是找出版五年內的文獻,14年的paper我導師都嫌過時了讓我盡量別摘引,但我們現在這個”

她沒說完,看向自己的小導師。

小導師也樂了,問︰“我記得我找給你的第一批paper裡還有1986年的吧?”

“還有56年的呢。”女孩子提醒他。

紅燈亮起,雨水細密地淋在擋風玻璃上。

他們兩人在車裡笑了起來。

“這就是熱點專業和非熱點的區別,”陳教授笑道︰“盡管非熱點方向的人少,大家都不願乾……但無論什麼時候,都需要人來研究科學最基礎的基石。”

然後他把笑容一收,神情變得冷酷,道︰“Now get used to it。”

沈晝葉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如今,終於輪到她獨自走向那石砌的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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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晝葉的綜述和開題報告兩個加起來上萬字的論述,從開始到寫完,統共只花了兩個周。

這麼快的原因無怪乎是她讀那些文章早讀得滾瓜爛熟了,寫起來下筆如有神。唯一的問題是這樣冷門的方向很難找到期刊接收,就算有,審稿期也十分漫長。

這就是非熱點的、基礎科學的方向。

陳嘯之接收了word文檔,花了兩天將它改完了返給她,只有些計算格式問題,還有幾個遺漏的數據,沈晝葉改完交過去,又與自己學科秘書聊了許久。

然後後來,她再登自己的帳號,發現自己的學生後台裡開題名稱全換了,連帶開題文件,都換成了新的,仿佛中間七八年一切都不曾發生。

她對著那課題的名字愣神了許久,甚至有種恍如隔世的意味。

……

沈晝葉踏入北大的朱紅校門的那年不過十七八歲。那時她年輕,朝氣蓬勃,對自己的聰慧深信不疑,想改變人們對世界認知的全貌,甚至想改變世界本身。

可這世界恨極了對夢想張揚肆意的年輕人。

它將荊棘與刀劍橫貫於年輕人身前,令年輕人將行走的路上萬裡冰封,朔風如刀。

於是那個年少的姑娘於險惡世間浮浮沉沉,迷茫又迷失,繞著世界兜兜轉轉半生,跌得渾身青紫,終於於晨曦破曉之時回到了自己原點。

只不過這次她抬眼望去,荊棘與刀劍不再令人望而生畏。

……

沈晝葉在電腦前愣神了許久,扣上了屏幕。

屏幕的光斂去,滿室的寂靜與黑暗,她趿上小靴子,去敲隔壁辦公室的門,叫陳嘯之送自己回宿舍。

-

陽春三月,加利福尼亞的春天來得猝不及防。

三月初,街邊的咖啡店開始賣花,路邊擺著三五個金屬桶,百合和洋桔梗花上的水珠滴在地上,晨光熹微,沈晝葉跑過去時偶爾買幾枝花,小心地用外套裹著,插在自己和陳嘯之的辦公室裡。

沈晝葉每天堅持晨跑。

她自幼身體孱弱,跑兩步就氣喘籲籲心跳如擂,然而這個二十五歲時的習慣卻被保持了下來。讓她每天堅持晨跑的也許是痛苦,也許是某種東西即將破土而出的征兆;但一件事,在之後看來是確定的。

她所經歷的是名為誕生的痛。

在那種疼痛之後,有一樣新事物即將破土而出。

-

沈博士仍住在Arastradero West的那間小宿舍裡。

陳嘯之身上有種東方特有的含蓄與固執,甚至老派得過了頭︰他堅持不跟自個女朋友住在一個屋簷下,說什麼同居得太快了對你不好雲雲……沈晝葉拿姓陳的封建余孽沒咒念,也懶得花時間花精力與他爭辯,就消停地睡在自己宿舍的小床上。

這仿佛他們相處的一個剪影。

那麼老式,甚至有點民國時期知識分子相敬如賓的味道,根本不像屬於當下年代的感情。

可每次他們相遇,每次他們四目相對,他們的感情就如同漫過山嶺的榮光與白霧,漾起恆久亙古的光。

……

他們中午和晚上會一起去食堂吃飯。期間陳嘯之可能找幾個講座問她要不要聽灣區,尤其是斯坦福的資源較之國內毫不遜色,幾乎是要什麼有什麼。

於是沈晝葉抱著自己的筆記本,不務正業地四處亂竄,聽了不少CS的講座和社科類的玩意兒,甚至還蹭過幾個柴可夫斯基的論壇和茶話會而每個講座,陳嘯之總是到得比她早一些,佔一個座兒,悄沒聲息地示意她過來。

講座無聊的話他們就腦袋頂著腦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找腦筋急轉彎玩兒。

“我們這樣是不是有點像本科生談戀愛?”有次茶歇時沈晝葉試探著問。

陳教授比他女朋友還困惑,一邊給她往小盤子裡夾司康餅一邊問︰“現在本科生這麼談戀愛嗎?”

這是個挺有意思的問題,倆人端著盤子思索好半天。

沈晝葉小聲且歉疚地啃著司康餅道︰“……得不出結論,我這兒樣本量不夠。”

陳嘯之臉上十分平靜,仿佛正在思考著什麼。

片刻後,他也頗為悻悻道︰“我也得不出。”

他的學生小口喝著紅茶,很促狹地看著他,發出了嘁的一聲。

陳教授眼楮當即一眯︰“嘁什麼嘁?”

女孩子很小心地吹著小紙杯,欠扁地說︰“是看不起你的嘁。”

陳嘯之頓了下︰“又看不起我了?”

姓沈的毫不畏懼,甚至相當鄭重︰“嗯。”

“……”陳嘯之處變不驚道︰“這次是因為什麼?”

沈晝葉想了想︰“因為你連本科生談戀愛是啥樣都不曉得。之之,連我們園裡的貓都能在本科期間配對成功了哦,塵塵和一隻長毛狸花生了一窩四隻小貓貓,連薑絲鴨和薏米都出雙入對過一段時間呢。”

沈晝葉喝著茶,找事地說︰“你連我們燕園的貓貓都不如。”

“……,”陳嘯之面無表情地揭她短︰“那您就脫單了唄?”

沈晝葉十分理直氣壯︰“沒脫成哦。但我本科GPA4.0,忙著當江湖傳說來著。”

陳嘯之︰“…………”

姓沈的喝著紅茶攻擊他︰“而你就只是單身。”陳嘯之︰“……”

姓沈的又說︰“而且GPA還沒有4.0。”

“……,”陳教授面無表情地問︰“那如果我當時脫單了呢?”

正找事兒的沈小師姐忽然哽了一下。

“如果我當時找了個漂亮的,”他充滿惡意道︰“個子比你高,比你前凸後翹,就是你最想長成的C罩杯……的那種姑娘脫單了呢?”

沈晝葉︰“……”

陳嘯之惡毒地補充道︰“頭髮也比你直還比你順。”

沈晝葉說︰“…………”

“你別說,當時還真有這麼個追我的。”陳嘯之現出懷念神情,“好像是我大二的時候吧?朋友派對上認識的這麼一個人……”

“你敢。”沈晝葉一字一頓,冷酷無情地打斷了他。

頭髮蓬亂亂的沈晝葉凶巴巴地威脅︰“你敢,我打斷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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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四月。

加州春盛甚,春雨細細密密,落於枝葉之上。

時近傍晚天色昏暗,天地間醞釀一場昏黃暮雨,沈晝葉坐在辦公室裡,將從圖書館借閱的書歸類,準備趁著圖書館關門前還書,忽然門外響起篤篤兩聲敲門聲。“在嗎?”陳嘯之在門外說。

女孩子聽出他的聲音,眨了眨眼楮,應道︰“在。”

於是陳教授推門而入。

“準備還書?”他問。

“嗯。”沈晝葉從書裡抽出自己的書簽,莞爾道︰“要不然逾期了。”

陳嘯之叩了叩那摞書,問︰“就這些?”

沈晝葉點了點頭,陳嘯之便自然地將那一摞書往自己懷裡一抱,示意她跟上自己。

兩個人下了樓。

樓外春雨飄搖,天暗沉沉的,沈晝葉自覺撐開傘,亦步亦趨地跟在陳嘯之身旁。

路邊花開了,一派鵝黃柳綠的春景,兩個青年人走在世界的花與春天裡,細雨澆在他們的傘上,像是包裹住他們的以太風。

靜謐之中,陳嘯之忽然開口問︰“你痛苦嗎?”

沈晝葉微微一愣,然而緊接著她就明白了陳嘯之所問何事。

“……嗯。”她小聲道。

陳嘯之正要安撫她些什麼,沈晝葉卻又說︰

“隻隻,處在我們的位置,很難不痛苦。”

陳嘯之抱著姑娘家的書,安靜地看著她。

“我們位於環繞世界之海中央的一艘船上,”女孩子目光澄澈,“你我不過是脆弱的血肉之軀,我們沒有地圖,沒有羅盤,海上的每一絲風浪和每一團聚集的積雨雲都能輕易要了我們的命。”

陳嘯之低聲道︰“俄刻阿諾斯。”

“誰會不痛苦呢?”沈晝葉轉了一下傘,小聲說︰“我們人是這樣的孱弱。”

陳嘯之目光落在女孩身上。雨水如絲,攏著他們兩人。

“可是你我這艘船所探索的,每一寸未知的海,每一寸風浪和雲,都將成為未來本身。”

你雙腳所踩過的,為之痛苦過的,每一寸土壤與大海都將成為我們已知世界的一部分。

因為苦痛是探索者的宿命。

它永遠與全新的事物相伴而生,是屬於清醒世間的啼哭,是真理降臨世間的產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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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剎那,強風吹拂過他們的軀體。

陳嘯之抱著書,怔怔望著沈晝葉蓬亂的頭髮和發絲遮掩不住的、她如淬鋼又如晨星的姿態。

「她是為此而生的。∣

陳嘯之五歲那年就對沈晝葉生出了這樣朦朦朧朧的信念,這樣的信念在過去的歲月中不斷發著芽,如今終於成為了他信念的基石。

他又一次感到心臟被刀鋒刺穿,一切酸軟的和膨大的情緒不受控制地奔湧而出。

這個瘦削而頭髮蓬亂的、看人時異常專注、但是無時無刻不在迷茫的姑娘身上蘊含著無窮盡的潛力。她是能穿破世界的光。是將刺穿已知領域的長矛。這個人是鋒銳的光,永不彎折的信念。

沈晝葉這個人,是象征未來與前進的力量。

然而下一秒鐘,信念不太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兒。

“……但是,隻隻,”

女孩子的聲音小小的。

攏著他們倆的傘上雨聲嘩啦作響。

陳嘯之眉峰一揚︰“嗯?”

“雖然話是那麼說啦……”女孩子朝他的方向靠了靠,溫和地小聲道,“但……痛苦還是不太好忍誒。”

陳嘯之正想騰出一隻手給她順順毛然而下一秒鐘,沈晝葉忽然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的胳膊。

像某種需要呵護的花葉。

女孩子抱著他,眉眼一彎,開心地說︰

“但是這樣就好一點。”

陳嘯之︰“……”

那明明不是什麼多過分的動作,但他仍覺得自己耳根都紅了,連手腳都不知往哪裡放,像個毛頭小子似的無所適從。他立刻下意識地架起壞脾氣懟人︰“幼不幼稚啊你?”

小青梅抬頭看了他一眼,毫不在意地說︰“你才幼稚呢。”

“……”

陳嘯之涼颼颼道︰“我比你大三個月。”

沈晝葉居然毫不退讓︰“你心理年齡比我小十歲。”

“……”

陳嘯之抱著大摞圖書館藏書,惡毒地威脅︰“喲呵翅膀硬了?本事這麼大啊怎麼,你自己還書去?”

沈晝葉舉著傘抬起頭,仍抱著他的胳膊,認真地看著他。

陳教授被看得發毛,問︰“怎麼了?打算認錯?”

女孩子頓了下,低頭看了看自己摟著他的胳膊,很認命地說︰“……隻隻,你勁兒有點大,胳膊夾到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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