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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什麽都有》第一百二十八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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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氣息一瞬籠罩了整個加州。

期末考試階段步入尾聲, 陳嘯之負責的大課考畢開始批卷。考前他倆相處尚算融洽,考後卻立刻進入危機狀態︰陳嘯之在批卷時白了沈晝葉好幾眼,語言明顯變得刻薄, 甚至連去食堂吃飯都挑著刺兒給她穿小鞋。

原因是沈晝葉信誓旦旦說不難的那題,卡死了一票人,嚴重影響了成績正態分布的原則,這下陳嘯之上傳完成績,得去專程解釋這次出卷事故。

沈晝葉對張臻抱怨︰“我覺得這兒師資挺好的啊,北大可沒這麼多諾貝爾物理學獎大佬, 我們一個都沒有,排名也沒這兒高, 學生素質怎麼這麼不行?”

張臻要求看題, 看了題後沉默兩秒, 對沈晝葉開口︰“葉總,求你件事。”

小葉總十分大方︰“你說。”

張臻︰“別留校任教。”

沈晝葉︰“……”

張臻將卷子恭敬疊好雙手奉還︰“我怕有人殺你。”

沈晝葉︰“……”

沈晝葉終於明白自己給陳嘯之闖了禍, 而且又(在不經意間)當了次學婊,隻得試探著彌補︰“臻臻,我不是對難易度缺乏認知的人,其實我覺得芝大入學題還是挺難的。”

“……”張臻看傻子一樣看了她半天, 問︰“芝大?就是費米開了個好頭的那個變態考試?那變態玩意誰不覺得難?”

沈晝葉︰“……”

“怎滴, ”張臻問︰“想不想到隔壁問問你男朋友去?”

沈晝葉卑微地垂下腦瓜……

“……”

她一頭柔軟小天然卷, 張臻忍了一會兒, 沒忍住, 伸手戳了戳那顆卷毛雞小腦殼,又rua了rua, 嘀咕道︰

“別的不說,可愛倒是天生的。”

-

……

平安夜下午, 晚宴在即。

宿舍裡空無一人,沈晝葉拉著外援給自己化妝她和張臻兩人來美帝時帶的化妝品都不是全套,因此隻得將各自的化妝品掏出來,一樣樣對比著,拆東牆補西牆地化。

沈晝葉看著她眼影盤成色,心驚肉跳︰“……你這眼影盤一年多沒用了吧。”

張臻面色平靜,用手代刷,揉著眼影塊兒,說︰“哪能,也就七八個月,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

沈晝葉不會塗眼線,因此沒買過眼線筆,而沒好到哪去的糙漢張博士則買了眼線筆回來當秀麗筆使,倆廢物磨了一下午,最終在沈博士快哭了的“我眼皮真的好疼你別搓了”中,完成了最後一道工序。

“好了。”張臻道。

張臻打量自己打扮好的沈博士,只見平時清湯掛面的沈博士一經打理膚白唇紅明眸似水,一雙水杏兒一樣的眉目含情帶怯,平素不服貼的頭髮都盤得整整齊齊,成了活生生的一個小美人兒。

張臻滿意之情,溢於言表……

她捏著美人兒的腮幫親熱地擰了擰,滿意道︰“葉妹妹,今晚你如果還搞不定他,你就他娘的別回來了。”

沈晝葉︰“我……”

她局促不安,手指都絞了起來。

“哦對,往這裡噴點香水,”張臻摸過沈晝葉的小香水瓶一晃,把她領口扯開就朝裡噴,沈晝葉觸電似的往後一縮,拽著裙領,提防地看著對方。

張臻收起香水瓶子,誠懇地說︰“有用的。”

“有有有有,”沈晝葉幾乎想咬死張博士︰“有你個頭,他如果萬一不吃這一套呢,我這麼拚命幹嘛,回來自己洗澡不會很可憐嗎!”

張臻︰“我哪知道。”

沈晝葉︰“……”

沈晝葉感覺自己不乾淨了,將頭髮攏了攏,披了件大衣出門。

天是陰沉的,大雁成群穿越厚重雨雲。

樓下,陳嘯之披著深灰羊絨大衣,一手扶著車門,在宿舍樓外等她。

沈晝葉注意到他又換了輛車,這次是輛看上去挺低調奢華的黑商務,大約是給這種正式場合用的,車標是個挺精致的皇冠,但並不認識。

沈小師姐判斷那是凌志或是什麼雷克薩斯……鬼知道這個車是什麼,但雷克薩斯名字挺長的,配得上個精致的皇冠。

“我來了。”沈晝葉說。

寒風凜冽,等在車門口的陳嘯之的頭髮被吹得亂了,閑閑地抬頭看她。

沈晝葉從來沒以這種樣貌見過人,連塗的口紅都讓她十分不自在,何況對面還是自己男朋友她不曉得陳嘯之覺得這樣好不好看,半晌局促不安地問︰“等……得久嗎?”

“不久,”陳嘯之收回眼神,單手開車門,平靜道︰“上車吧,外頭冷。”

然後他風度翩翩地伸手,示意沈晝葉上車。

“……”

沈晝葉出來時其實覺得自己打扮得挺漂亮的,和平時完全不一樣,訂的裙子適合她,張臻雖然化妝手生卻也懂怎麼化好看,最終化出的妝容漂亮且朝氣蓬勃。

她以為陳嘯之至少會多看她一眼。

可是他沒有。……你打扮不是打扮給他看的,沈晝葉在心裡告訴自己,化妝和穿漂亮的裙子沒有那麼多意圖,更不是為了陳嘯之他沒有表示就這麼難以接受嗎?

可是哪怕只是說一句“今天的你很漂亮呢”?

沈晝葉按著裙擺,鑽上了車。

-

「如果他不迷戀我怎麼辦?」

沈晝葉腦袋磕在窗戶玻璃上。

市區街上滿是情侶,有男朋友牽著薩摩耶遛狗,女孩跟著他一邊笑一邊向前跑,還有兩個白發蒼蒼的老頭互相攙扶著去吃聖誕餐,在路燈下接吻,人間煙火,萬人歸家。

我們明明也可以的。沈晝葉看著他們,發著呆。

他真的不覺得我好看麼?沈晝葉心塞塞地對著窗玻璃打量自己,覺得自己本來就不難看,去蹭個通識課還有學弟來搭訕,化了妝之後更有點小美人胚子的意思不說別的,這相貌拿去學院晚會當主持都夠了,陳嘯之怎麼就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呢?

下一秒沈晝葉突然想起,我他媽是物院的。

沈晝葉︰“……”

物理學院樸素程度和數科院不相上下,冬天一來就一水兒的黑色打底褲配羽絨服,沈晝葉嘆了口氣,將小裙子拽了拽,保護了下自己的腿。

“穿少了?”陳嘯之立即敏銳地擰大了暖風︰“一會兒到了我給你拿點熱飲。”

沈晝葉的確腿冷,但被關懷後卻很憤怒,滿腦子都是狗男人怎麼這時候兒了就這麼細致……

沈晝葉正獨自憤怒著,陳嘯之卻忽而道︰“今晚有雪。”

沈晝葉一愣︰“啊?”

陳嘯之開著車往山上去,說︰“白色聖誕在加州挺難得的,你運氣不錯。”

沈晝葉聞言掏出手機看天氣預報,發現晚上九點就會下雪,但是當她再去看陳嘯之時,發現他並沒有進一步的表示。

沈晝葉心裡一方面覺得自己事多,另一方面又覺得空落落的,感覺陳嘯之總是離自己很遠。

隔閡總是無聲地存在。如果是錯覺就好了,她落寞地想。

-

枝葉吊燈亮著,雪白大理石地磚光可鑒人。

陳教授提心吊膽地教他的學生︰“別亂跑,少喝酒,更別抓過杯子就喝,這裡基本都是酒精飲料,你那破酒量撐不住白葡萄酒。問服務生要點兒沒酒精的,牛奶也行。”

二十五歲的沈晝葉不滿地說︰“小孩才來這裡喝牛奶。”

陳嘯之道︰“你還不如小孩呢。”

沈晝葉擰起細細的眉毛以表達自己的憤怒,陳嘯之見狀沒忍住笑,在她腦袋上用力地揉了揉,然後向服務生要了一杯熱橙汁。

“挑剔鬼,”陳嘯之說︰“我知道你不喝熱奶。”

他居然還記得,小挑剔鬼抱著熱飲笑了起來,於是陳嘯之也笑彎了眼楮,捏了捏她的腮幫。

沈晝葉心裡開了一朵花兒,一時間幾乎忽略了這個家夥刻意創造隔閡的行為。

可下一秒,一個端著酒杯的人就走了過來,將氛圍驅逐殆盡。

那人過來和陳嘯之打招呼︰“陳博士,好久不見。”

陳嘯之溫和點頭,簡單地介紹了下沈晝葉“這是我的女朋友”,又對她介紹了來人,來人是校董會某貴婦的老公,一口法國口音,說話恨不能摻幾句法文,一臉褶兒,姓氏拗口。

沈晝葉拘謹又謹慎地向這法國口音的人問了好。

接著羅什舒亞爾教授過來,撈走了陳嘯之,又對沈晝葉抱歉地笑了笑。

沈晝葉留在了原地,愣一小會兒,決定去找東西吃。

-

……

似乎也沒有這麼糟糕。沈晝葉坐在窗邊看著山下繁星如火。

她隱約明白,陳嘯之把她拽過來,是讓她在這裡玩得開心些的意思。

這段日子沈晝葉繃得太緊,而這晚宴氛圍居然很愜意沒人在意你究竟在做什麼。況且藤校不差錢,晚宴居然是跑到著名的洛杉磯山頂別墅區來辦的,景色奇佳。

落地窗外萬千燈火闌珊,海岸靜默如謎。

至少比窩在宿舍裡看flix強一萬倍。

沈晝葉不太舒服地拉扯了一下裙子領口。那件衣服很適合她,但沈晝葉內心卻總覺得有點尷尬,好像這不是自己的衣服似的。

挺好玩的,她想,小時候覺得二十五歲將會是堂堂正正的大人。畢竟它聽上去就是個龐大而成熟的年齡,爸爸在那個年紀已經有孩子了怎麼聽怎麼成熟,可長到二十五歲後,沈晝葉才意識到這是個尷尬、高不成低不就的歲數。

這年紀遠沒能獨當一面,也沒能巍峨聳立,如今沈晝葉隻覺得自己渺小,像一粒砂礫,卻被世界磨得很疼。

女孩子用杓子戳著葡萄雪泥,望著窗外發呆。

馬上就是新年了。

新年和聖誕,幾乎都是她所期待的活動,比如說去華盛頓走走當然是和陳嘯之一起,他說好了的,他倆可以一起去看沈晝葉旁聽過課的教室,看看她兒時長街。而且,陳嘯之明年可能要準備回國了。

這兩個念頭,沈晝葉光是想,心裡都怦然一動。

校董會的晚宴人很多,還有些人為孩子上學來走動,因此人員嘈雜。至於陳嘯之,能看出羅什舒亞爾教授對他十分放心沈晝葉七點四十多時還看到他單獨在和謝爾蓋聊天,兩人似乎還有點私下的交情,相談甚歡的樣子。

沈晝葉當前最常用的網站就是谷歌學術,去年互聯網公司來校路演還鑽進去玩了谷歌眼鏡,此時居然看到其創始人和男朋友聊天,一時感覺像是打破次元壁,十分恍惚。

又覺得陌生。

正常,沈晝葉告訴自己,陳嘯之社會新聞都上過,早不是單純可愛的初中生了,現在還狗得很。

然後,沈晝葉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就算那年沒分手,他們是不是也會漸行漸遠?

沈晝葉愣了愣,又一次發現她和陳嘯之之間,有太多的、不能細想的問題。

談戀愛好煩,沈小師姐滿肚子苦楚沒地兒講,踩著磨腳的小高跟鞋,從凳子上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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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落牙齒和血吞導致滿肚子血水兒的沈博士終究沒忍住,結結實實喝了兩杯。

樓下人很多,也挺吵,遠不及小二樓來得清淨,沈晝葉婉拒了兩三個找她聊天搭訕的,眼神兒有意無意地留意著自己男朋友的蹤跡,小口小口抿著酒,鑽進了宴會廳。

而她就是在那兒,看見了陳嘯之熟悉的背影。

陳嘯之站在門口,正低頭,似乎是在玩手機。

沈晝葉獨處一晚上,加上還有越攢越多的小矛盾,此時一肚子小性兒,準備去問陳嘯之結束了沒有,結束就送我回去我穿這個屁晚禮服要被勒死了但是往前沒走兩步,看見他旁邊站了個老頭。

沈晝葉︰“……?”

都快九點了還沒完?陳嘯之我詛咒你長腳氣。

那老頭年紀起碼六十多歲,高個,泛白的薑黃頭髮,沈晝葉覺得有些眼熟定楮一看,發現是現任校長。

校長在的場合沈晝葉沒法打擾,隻好稍微躲開了點,很煩惱地等這老頭放開自己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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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博士,”老校長友好道︰“我前些日子聽說您打算進一步拓展博士期間的課題?”

陳嘯之從後面看像個走T台的模特,英俊而身材頎長,笑著回答︰“不完全是。但您這就聽說了?”

老校長笑道︰“我參與了你們系裡的討論呀。”

陳教授一笑︰“討論那是在討論什麼我可再清楚不過了,除了R教授連隔壁生科都覺得我經費用得太多,對別人不公平,這下連您都來了。”

他打趣道︰“您打算削我幾萬刀?”

老校長大笑道︰“怎麼會,縮誰也不能縮你啊。”

話裡有話。

連正在小口抿酒喝的沈晝葉都聽了出來。陳嘯之對著校長,眼楮溫和地彎了彎,眼裡還有一絲醉意。

“謝謝。”陳嘯之禮貌地說。

老校長卻沒拓展那句話,攀談道︰“陳博士,這兩年年假一直沒休吧?”

“沒。”陳嘯之莞爾道︰“對玩不是很熱衷,本科期間玩得差不多了,三兩年前趟歐洲還在巴黎被偷了護照,所以這兩年一直沒出去。”

老校長和藹道︰“近年清點假期發現的。來年抽空把攢的假期休了吧,陳博士?你老師也希望能把你踢出去玩段時間。”

陳嘯之笑了笑,應了聲,望著老校長的眼神卻明暗不定。

下一秒,在嘈雜的環境中,校長開了口︰“我聽說你有回國的打算。”

這個話題!這話題才是談話的重點!

沈晝葉幾乎立刻從微醺裡,清醒了過來。

‘回國’。

說來也奇怪,回國這麼大的事兒他們竟從沒討論過沈晝葉知道陳嘯之家裡阿屎吃什麼牌子的貓糧,但卻對回國這麼大的事一無所知。

沈晝葉隻曉得他去了一次北大,看了看系裡設施,又問了沈晝葉許多待遇和評職稱的問題,之後便再沒聽他提過。

這居然是陳嘯之第一次表態。

“回國啊……也許吧。”陳嘯之聲音裡帶著笑意,“那邊有幾所學校對我感興趣,我父母也在國內,總歸環境還是熟悉些。”

老校長問︰“你在這裡做得不舒服?”

“這倒沒有。”陳嘯之道。

校長禮貌地笑了起來︰“我希望你在開玩笑。斯坦福基本就是你最熟悉的環境了,回去還要重新開始,課題,資金……回國實在不是個好的選項。”

陳嘯之笑了笑。

然後他開口,慢悠悠地說︰“是選項之一。”

選項,之一。

在一邊偷聽的沈晝葉,愣住了。

那是談判的話術,連她都聽得出來。還有什麼選項?回國只是說著玩玩麼?

他的背影姿態閑散,脊背舒展挺拔,西裝將他襯出一種少年鞍馬之感。沈晝葉認識這個男人二十年,僅次於自己的父母,可他此時說話的姿態卻像個她不認識的人。

“……”

酒勁徹底散了,沈晝葉指頭緊緊攥住自己的胳膊,連肉都陷了進去。

老校長眉毛舒展︰“選項之一?陳博士你如果想跳槽的話,我可是會認真攔你的。”

能讓校長出面來攔一個教職工辭職的場合是屈指可數的尤其是這樣QS排名前五的藤校。他們的校名就是招攬高級人才的招牌,光牌子掛在那裡就有人才紛至遝來,他們根本不缺人︰阻攔一個人辭職的事兒,在一個漫長的校長任期裡,都不一定會有一回。

可見陳嘯之的重要性。

燈下,陳嘯之以一指抵住了頜骨,緩慢地揉了揉。

“怎麼講?”他饒有趣味道。

沈晝葉突然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像是從地板中探出的千萬隻手,拽著她,試圖讓她雙膝觸地。

“你在我們這兒不缺資金,缺助手或者想招生的話我們鼎力支持,”老校長停頓了下,似乎在觀察陳嘯之的表情,又謹慎道︰“還有,我們明年就打算考慮你的Tenure了。”

Tenure,終身教職,一經聘任聘期持續終身,終身不必再參與任何綜合考評、科研成果考核,甚至不再需要特定課題,近乎無條件地賦予研究者以學術自由。

是無數人為之拚命的機會。

而這只是陳嘯之博士畢業的第三年而已。他同期畢業的人可能連第一期博後都還沒出站,他就已經踏上了斯坦福終身教授的門檻。

沈晝葉看出陳嘯之的試探之意,原來回國是個籌碼?是談判桌上的威脅?有了長聘的選項,國內有什麼能吸引他的?

很大可能是沒有。偷聽的沈晝葉覺得鼻尖發了酸。

陳嘯之亦是一怔,問︰“我這就長聘了?”

“差不多吧,也是巧了,你們系裡正好有空余的名額,”校長和藹道︰“明年羅什舒亞爾教授退休,空出來一個,他很樂意推薦你。”

-

沈晝葉摸了摸眼眶,感到眼眶似乎有點熱了。

真沒用,沈晝葉想,可她甚至都想好了回國後的安排︰周末去和奶奶吃飯,和陳嘯之手拉手散步,在他上課的教室外等他下課,和媽媽近在咫尺,沒事可以跑回家找媽媽撒嬌。可現在怎麼辦?

他怎麼總是這樣?小時候要出國,對著我能一聲不吭半年,長大了,又在一起了,這樣重要的事卻連一句口風都沒有透露過。

我們甚至從未商量過,包括結婚在內的未來。

就算是青梅竹馬,是從兩小無猜的時候開始的,但二十五歲連地鐵上十七八的孩子都在討論將來,幼稚地討論兩個人以後的生活,人終究是在長大的,兩個人在一起,那就必然要討論兩個人的生活,哪怕只是明早要吃什麼,明年你想去哪度假。

可他們連一次都沒有。

沈晝葉心裡酸楚難當,像是一顆心都被大手捏透了,雪碴連著血滴下去。她有點想哭,想上去抓著他問個明白,可陳嘯之仍在和別人交談。

那不是適合她介入的場合。她腦子裡血管突突作響,聽不清他們的對話。

怎麼對他開口?質問或是什麼?以後……沈晝葉胃袋都絞緊了,渾身的力氣一點點被抽空,軀殼從內而外地泛冷。

“陳博士,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校長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假期願意來我們家吃飯麼?我妻子做得一手好牛胸或者你還有什麼特別的安排麼?”

對話要結束了。沈晝葉蒼白地想。你快走吧,快走,你走了我要把陳嘯之的皮剝掉。

陳嘯之說,“安排倒是沒什麼特別的安排……”

沒什麼特別的安排?沈晝葉猛然抬起頭,注視著他的背影。

然後,她聽見陳嘯之彬彬有禮地說︰

“但如果有空的話,我會聯系您的。”

-

沈晝葉放下酒杯,眼神裡燃著明暗的火,望向陳嘯之。

那是個成年男人了,個子已經很高,肩膀寬闊挺拔如山巔雪松,沈晝葉甚至無法將他和兒時那個曬得很黑的、愛牽著她的手沿著街巷跑的小朋友聯系在一起,也再無法將他與那個渾身是血的、驕傲英俊的少年拚湊在一處。

時間是個吞噬一切的怪物人總該知道。有些人在時光長河裡化為再無法回來的飛灰,夢成為一張廢紙,有些曾親密無間的人近在咫尺,也成為了陌生人。

怎麼回事?他怎麼會這樣說?他不是要和我回以前的家嗎?

一個小晝葉不安地問。

不,沒有必要問了。

沈晝葉告訴自己,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又朦朧地看見陳嘯之的微笑。他面頰有些泛紅,似乎是也喝了些酒,看見她後愣了下,對她溫和地笑了笑,舉杯對她示意了一下,帶著點兒親昵且微醉的促狹,逗弄她似的。

他怎麼能若無其事?

沈晝葉手都在發抖,汗津津地攥著裙子的布料,看著陳嘯之,他渾然無覺,轉身離開。

她眨了下眼楮,沉默著離開宴會廳。

-

人怎麼能變成這個樣子?

沈晝葉記憶中的陳嘯之是驕傲無畏的,是個不妥協的少爺,天性中沒有低頭,像強迫癥般記得每個承諾,會更不會以回國作為競爭終身教職的籌碼而且就算他有這樣的打算,他至少也該和自己知會一聲。

至少。

沈晝葉痛苦而失望,腦子裡亂成一團,她沿著扶梯跑下去。

她推開門想呼吸點兒新鮮空氣,門推開的那一瞬,狂風如海嘯湧入。

沈晝葉衣服單薄,被風一吹清醒了大半,眼神望著那團茫茫的黑夜。

那裡萬物蜷縮,宇宙般的黑暗中,蒼勁山峰後曠野無盡綿展,一道公路穿越寥廓腹地,通往她所生長的、人生第一個家。

那個家裡有她對世界最初的記憶,他們家還住在哈佛附近時、搬到華盛頓時,她人生第一次蹣跚學步,第一縷落於眼底的陽光,第一個背上書包去上學的日子。

她還記得自己的腳踩在院子裡的泥土上,春草柔軟,小女孩和父親玩直升機模型,陽光下小飛機嗡鳴飛過鳳凰與鳶尾,陽光落在爸爸的臉上,他笑容花白溫暖如熾日,像一個永不會離去的人。

我該去看看他。她想。我必須在這個冬天去,如果陳嘯之要和那個破校長吃飯,那我就自己去看爸爸。

沈晝葉望著遠方,平安夜地平線上萬家燈火,下一秒她搡開門,向前奔跑。

她把厚大衣套在自己身上,陳嘯之和晚宴被留在身後,狂風吹進衣領和裙擺,可沈晝葉沒感受到半點寒冷,她在風裡跑,猶如乘風飛行。

橫跨北美是很遙遠的距離,沈晝葉曉得自己來不及買票了,聖誕假期好比國內春運,票源本就緊張這還是個熱門航線,而美國國內的鐵路幾乎是個擺設,它遠不及國內的高鐵發達。

事到如今,只剩一個選項,開車。

沈晝葉站在山莊門口愣神片刻。

她沒車,而且距離最近的租車公司至少數公裡遠租車公司大多偏遠,而這裡寸土寸金。

是步行下山出去攔個出租?沈晝葉毫無頭緒,站在山莊門口又覺得冷,把手揣進兜。

下一秒,她在裡面摸到了一枚車鑰匙。

沈晝葉︰“……”

她低下頭,看見自己穿的外套十分寬大,不是她自己的大衣。存包處錯將陳嘯之的大衣交給了他的同行女伴。

而那大衣裡,有他的車鑰匙。

沈晝葉看了那車鑰匙半天。

然後她給陳嘯之發了個微信,說︰“我借你車用一下,一會兒告訴你去哪找。”

然後她收起手機,踩著高跟,向停車場一路跑去。

-

漫天小雪,寒風凜冽,路燈灑在洛杉磯的街道上。

沈晝葉去唯一一個還沒關門的租車公司租了輛車,那地方已經靠近聖費爾南多谷,管事的是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在白熾燈半明半滅的房裡喝酒。老人孤身一人,鼻頭泛紅,看上去十分寂寞。沈晝葉拿了車鑰匙後多留了一會兒,喝了杯他熱的隻果汁。

老頭問︰“平安夜去哪?”

沈晝葉坐在他的凳子上,莞爾一笑,答道︰“回以前的家看看。”

“以前的家……”老頭悵然一笑,又滿了一杯啤酒,示意道︰“唉,孩子,乾一杯。”

老人沒有問她穿著一套晚禮服高跟鞋來租車是要去哪,沈晝葉也沒問老人平安夜為什麼孤身一人,租車公司門口吊著盞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燈,雪緩緩積了薄薄一層,平房裡空調嗡鳴,一人啤酒一人果汁地對酌。

沈晝葉抱著熱果汁,隻覺得鼻尖發酸,眼楮半閉,將淚水硬是忍了回去。

她的手機屏幕自始至終都沒有亮起來過,老人也沒有半通電話,她離開時老人從小盒子裡給她抓了一把糖,硬是塞進了她兜裡。

“路上吃。”老人在漫天雪花中堅持道︰“平安夜快樂。”

沈晝葉將陳嘯之的車留在租車公司門口,車鑰匙則交給老人代為保管。她將地址發給陳嘯之,他大約仍沒看手機,連最開始的那條微信都沒回復。

他回不回已經不要緊了。

沈晝葉上車,陳嘯之的車被她留在身後,女孩子一腳油門,吉普沿著空蕩蕩的街道向前疾馳。

有什麼要緊,沈晝葉想。是我自己決定回自己家的,我自己為它買單。

大雪拍在玻璃上,像颶風,又像大鳥白羽紛紛而落。

車開到第一個指向I-10E的路標時,沈晝葉擰開了空調,她以手背粗粗地抿了抿面頰,一開始只是想揉出眼睫毛,卻摸了滿手的淚。

-

……

沈晝葉不曉得自己在幹嘛。

不知道是壓抑了太久還是裝瘋賣傻,總之孤身一人開車橫跨北美洲的腦筋肯定不正常,至少腦子正常點兒的會在副駕上帶一個人但沈晝葉愣是一個人都沒帶,就這麼孤苦伶仃地開車上了高速。

但是沈晝葉捫心自問,這是她這幾個月來,唯一一次聽從自己的一次。

她天性壓抑,表達笨拙,和所有人都存在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隔膜,她的所思所想很難被別人所知。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沈晝葉慢半拍,遲鈍,天然呆,有些人覺得沈晝葉這一點可愛得不行,像個孩子。

但其實她比什麼人都想要靈光一現,想要真理的榮光,想要毫無隔閡的表達與思念,想要愛。

漫長的二十五年中,竟然只有一個人,只有一個人給過她這一點。

全然的信任,全然的愛意,懂得女兒的每一分痛苦,將她托舉在肩頭可是他被世界奪走了。

沈晝葉想起爸爸又想起陳嘯之,一邊開車一邊哭得肝腸寸斷,她覺得自己正在開車去找他,至少是接近他。什麼樣的痛苦不,這是怎樣的痛苦,過了十年還歷久彌新,仿佛一個永不會愈合的傷口,哪怕那個小孩變成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即將告別人世都會不停地流血,不停地化膿。

長夜漫漫,沈晝葉在車裡嗚咽大哭,刀刃般的雪花落在山脈上,山脈沉黑,美洲沉默如謎。

爸爸。

那個在產房外迎接她的啼哭的人,那個拽著女兒小帽子教她走路的不著調的東西,將她往殿堂裡迎的前輩,在她去旁聽的教室裡放小熊軟糖的、人生第一個老師,他是血親,前輩,引路者,不告而別的罪人。

我愛上了一個男孩,爸爸,沈晝葉哭得都快斷氣了。

你還記得他嗎,我想把他帶給你看的。可是他怎麼能變成一個純粹陌生的人他究竟要我怎麼面對他?

風吹得車底盤不穩,陳嘯之的大衣在後座顛來顛去。

越野車本就不吃重,沈晝葉第一次體會到瀕臨翻車的感覺,落基山脈的隘口多山,加之朔風呼號萬裡雪飄,那輛雪白的吉普於萬千怒濤中航行的船,在黑夜裡顛簸著尋找歸途。

沈晝葉將車打著閃在路邊停了停,看了看手機,發現手機已經沒電關機了。

不告而別可能是不太好。

沈晝葉扯過陳嘯之的大衣穿上,用袖口擦滿臉淚水,駛進茫茫雪夜。

下雪的夜晚是開不了快車的。

洲際公路上一輛車都沒有,只有她租的白吉普向雪裡沉去,像融進大地的一朵花。

沈晝葉斷斷續續想起許多東西。她想起那些年爸爸開著車帶她去休斯頓的夜晚。卡納維爾角漫天晴朗的星辰。野營明滅的篝火。爸爸從學校裡接她回家,在路上偷偷給她買街角的冰淇淋吃,蔓越莓芭斯羅繽與花生碎,和著揉碎了的春風。

然後她忽然想起陳嘯之小時候也曾做過,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小男孩在草莓味棒冰上小心翼翼撒上他臼的花生末。

女孩子眼淚不住地往下滾,她看著前方林海雪原回憶起瑣碎的父親,可是更多的卻是與陳嘯之有關的瑣事。

……

小嘯之的棒冰。

小男孩牽起自己手時手心溫熱的汗。屋頂瓦片上長出的嫩草。公交車上的遠航,天文台地板上他短短的頭髮和圓圓的肚皮。鄧麗君悠揚的何日君再來。

教室空蕩蕩的午後,少年買來的午飯,草莓軟糖和酸奶。競賽前夜斷斷續續的電話。瓦力和伊娃在恆星間起舞。他提著行李箱幫自己搬宿舍,他高挑瘦削的身影。七隻綿羊的冬夜,冬青葉滴落星河。

十年重逢,一生的誓言。

廢墟之上的,幾乎揉碎骨骼的擁抱。那天大海蔚藍陽光燦爛,在海嘯的廢墟上,陳嘯之抱女孩子抱得那樣緊,像要將她揉進去一般。

沈晝葉握著方向盤,哭得嗆咳起來。

她一邊哭一邊又怕自己倒霉鬼出車禍,在這闔家團圓的好日子了卻自己大好人生,於是又很慫地邊哭邊盯著擋風玻璃,一刻不敢放松。

雪如棉絮抖落,在大海般的顛簸中,身後亮起了一束暖光。

在沈晝葉進入四十號洲際公路前,她租來的白吉普後,出現了一輛車。

那輛車速度快得可怕,冒著風雪疾馳。

跟不要命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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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自遙遠身後馳來,遠光燈照明距離起碼一百多米,亮得公雞見了都要打鳴。

那車燈非常煩人,但知道有個人也和自己一樣在風雪兼程,沈晝葉心裡軟乎乎的寂寞消退了點兒,眼淚也掉的不那麼頻繁了。

於是沈晝葉使勁兒擦了擦眼淚,探頭看其車身,結果前燈太亮了,連根毛都看不見。

“……”

女孩子悻悻縮回腦袋……

冷不防那輛車一腳油門!

那車甫一靠近,氖燈跟輪太陽似的,沈晝葉沒開過夜路,被耀得差點兒踩了剎車保命。

這人幹嘛,沈晝葉幾乎反應不過來

然後那輛車按了喇叭,示意她讓一下。

鳴笛在群山間回蕩,沈晝葉讓了點兒車道,後方車輛飛馳。它跑得非常快,雪花都揚了起來,是一輛黑色的車,加州牌照,車頂積滿了雪。

沈晝葉嘆了口氣。

前路漫漫,風雪如晦,連唯一的人煙都開始離她遠去。

40號洲際公路對於旅行者來說,是條難以想象的征途。它長四千一百公裡,西起加州,東至北卡羅來納州,孤獨地穿過人跡罕至的中央大平原,沿途穿過荒漠戈壁,空曠得像是宇宙間的一片真空。

沈晝葉搓了搓自己冰涼的手指,目送那輛通體漆黑的車駛往紛紛落落大雪。此去一別,不曉得下次見到其他人是什麼時候……她亂七八糟地想。

下一秒,刺耳聲音劃破蒼穹!

那輛加州牌照的黑車踩了急剎橫著飄移了九十度,將空無一人的、漆黑的路堵得嚴嚴實實!而那黑車是輛正經商務,並非跑車,而不是跑車的車玩這手絕不是為了刺激,是在玩命。

而這只有兩種可能的情況︰

路況不好,或,它是在以自身作路障逼停。

沈晝葉剛想通這問題,那車上,走下來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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