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真的。”
“你要是還記得什麼,就跟我說,那對你會有所幫助。”
“我真什麼也不記得了。”
“那就算了。”
“老爺爺,我還是得回去。”
他叫老和尚老爺爺。
老和尚沒說什麼,只問:“你還是得回去?”
“唔!”
“為什麼?”
“我的羊還在那兒。”
“你捨不得那些羊?”
“每天都是我放羊。”
“你會放羊?”
“會!”
“我把你的羊都帶來了。”
放羊孩子驚喜,在這一剎那間,他忘記了那一幕情景:“真的?”
“當然是真的。”
“在那兒?”
“就在外頭。”
放羊孩子一蹦而起,跑了出去。跑出去他看見了,他站在一個山洞前,山洞在一座很高很大的山上,而且前後左右都是山,也是很高很大的山。
這些,他看見了,但是他不在意,他只急著找他的羊;他也看見了,那一群羊就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吃草。他高興,高興不只使他暫時忘記了那一幕情景,也使他根本沒去想,老和尚是怎麼把這一群羊弄到這兒來的?就是沒這群羊吸引他,他也不會去想,他才多大年紀?只聽背後響起了老和尚的話聲;“孩子,你就在這兒放幾年羊吧!”
放羊孩子像沒聽見,他只顧著他的羊了。
又下了好幾回雪了。
究竟下了幾回了,誰也沒去數,誰也沒去記。
本來嘛!誰沒事兒數那?記那?放羊的孩子拾兒,趕著羊到山下來了。
他已經比剛來的時候長高了不少,可是還是那麼黑黑的,還是那麼樣不胖不瘦。
長長斜斜的一雙眉,黑白分明而且閃閃發亮的兩眼,挺直的鼻子,方方的嘴,比剛來時俊多了,也比剛來時成熟多了。
不知道怎麼回事,他一雙眉鋒老微微皺著,嘴也閉得緊緊的,像是有一份淡淡的憂鬱,而且不愛說話。
不要緊,他一天之中大部分的時候都是跟羊群在一起,羊群不會跟他說話。
羊群是不會說話,可是有那不是羊,有那會說話的。
山下是一片大草原,小草綠綠的、厚厚的,綠得讓人看了心裡舒服,厚得讓人踩在上頭軟軟的,就像踩在毛氈上一樣。
這一天,晌午剛過,拾兒躺在草地上,閉著眼,似乎睡了。
突然,有一陣急促的,像是擂鼓似的聲音傳了過來!拾兒忙睜開了眼,再聽,沒錯!他沒有聽錯!他忙坐起,循聲望,一眼就看見了,那是一人一騎,飛也似的馳了過來。
到這兒來這麼久,這是他頭一回看見人,除了老和尚跟他以外的人。
也難怪,他都在那既高又大的山上,自是見不到別的人。
他忙站了起來,只是,眉鋒還是微皺著,嘴還是緊閉著。
很快的,那一人一騎馳近了,看得出來人,馬高大健壯,雪白雪白的;馬上的那個人,則是穿的花花綠綠的。
轉眼工夫之後,那一人一騎到了眼前,看得更清楚了。馬,是匹高頭健騎,從頭到尾白雪似的,沒一根雜毛;人,則是個姑娘,年紀比拾兒小一點的姑娘,身上穿的花花綠綠,身材長得剛健婀娜,小臉蛋兒有紅有白,也是跟朵花兒似的。
花兒是花兒,恐怕是朵帶刺的花兒。
怎麼?你不見小姑娘一臉的任性、刁蠻模樣兒?不信,聽!“喂!你是個放羊的?”
小姑娘的話聲清脆甜美,只是繃著臉,斜著眼望人。
“是的!”
拾兒應了一聲。
“你在這兒多久了?”
“半天了。”
“看見我的雕沒有?”
“雕?”
“我的雕追一隻兔子,從這兒飛不見了。”
“沒看見。”
“真沒看見?”
“真的。”
“你要是看見了不告訴我,我可不饒你!”
“我真沒看見!”
小姑娘這回正眼望人,而且還上下打量一陣:“你說你在這兒半天了?”
“是的。”
“你是從那兒來的,我以前怎麼沒見過你?”
“我以前都在山上放羊。”
“山上?”
“是的。”
“你住山上?”
“是的。”
“那座山?”
“那座!”拾兒回手一指。
“究竟那一座?”
難怪小姑娘這麼問,拾兒指的山,好幾座連在一塊兒。
“那座!”拾兒還是那麼指。
“中間最高那一座?”
“是的。”
“真是那一座?”小姑娘疑惑的望拾兒。
“真的。”
“怪了!”小姑娘像問拾兒,又像自言自語:“我怎麼不知道,那兒住的有人家?”
拾兒沒吭聲,這叫他怎麼說。
“你家在那座山住多久了?”
“好幾年了。”
拾兒終於會這麼說了,本來嘛!大了,不能老說下了幾回雪了;山上,再住下去,長年積雪,那怎麼辦?再說,老和尚也會教他。
“好幾年了?”
“是的。”
“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似乎她應該知道。
拾兒仍然沒吭聲。
“你在山上放羊,放得好好兒的,為什麼到山下來?”
“想到山下來走走。”
“想到山下來走走?你知道不知道,這片草原是我家的?”
“不知道,老爺爺沒告訴我。”
“老爺爺?你跟你爺爺住?”
“不是我爺爺,是和尚爺爺,我叫他老爺爺。”
小姑娘瞪大了眼:“和尚爺爺?”
“是的。”
“老和尚?”
“是的。”
“你怎麼會跟和尚爺爺住?”
拾兒告訴了小姑娘,沒有隱瞞,沒有人叫他隱瞞。
小姑娘兩眼都瞪圓了:“你真是好福氣。”
“好福氣?”
“你的和尚爺爺,我們都叫他老神仙,多少人求他收留,他都不答應,也不許人上山打擾他,所以至今沒人敢上那座山一步,而你卻那麼容易就被他收留了……”
容易?拾兒容易麼?拾兒沒說話。
“你說你被老神仙收留,已經好幾年了?”
“是的。”
“那你的武功一定很好!”
“武功?”
“是呀!”
“我不會武功。”
“怎麼說,你不會武功?”
“不會。”
“我不信!”
小姑娘一馬鞭抽向拾兒,“叭!”地一聲,拾兒左胳膊結結實實挨了一下,衣裳破了,胳膊上也一道血紅。
拾兒一怔:“你怎麼……”
小姑娘也一怔:“你真不會……”
她忙跳下馬,拉著拾兒的胳膊直揉,還直問:“疼麼?疼麼?”
拾兒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道:“我不怕疼。”
“老神仙怎麼會沒教你武功?”
“我不知道。”
“老神仙都教你什麼?”
“老神仙教我唸書、打坐、幹活兒。”
“唸書、打坐、幹活兒?”
“是的。”
“怪了……”
“怎麼了?”
“老神仙怎麼會不教你武功?”
“老神仙該教我武功麼?”
“老神仙既然收留了你,該教你武功。”
“可是老神仙沒有教我武功。”
“所以我說怪了。”
拾兒沒有說話,他不知道和尚爺爺為什麼不教他武功,可是他也不認為和尚爺爺沒教他武功,是一件什麼怪事。
只聽小姑娘又道:“你叫什麼名字?”
“拾兒!”
“什麼?”
“拾兒,我是拾來的。”
小姑娘聽明白了,“噢!”了一聲,她同情的又看了拾兒兩眼,道:“我叫美娃!”
就這麼,拾兒認識了美娃。
又待了一會兒,美娃走了,從那個方向來,往那個方向去,騎著馬消失在了大草原與藍天的相接處。
第二天,美娃又帶個人來,是個小夥子,騎一匹黑色駿馬。
小夥子年歲跟拾兒差不多,跟拾兒一樣的俊,可比拾兒白淨多了,叫蒙格,是美娃的哥哥。
就這麼,拾兒又認識了蒙格。就這麼,三個人玩在了大草原上。每天,蒙格跟美娃從那個方向來,又從那個方向走。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又下了幾回雪;有一天,蒙格跟美娃突然不來了,不是那一天沒來,而是從那一天起沒再來。
拾兒很盼他們再來,可是他們沒再來;大草原與藍天的相接處,從此沒再見他們騎馬的身影。
拾兒不知道原因,想去找他們,可是明知道不能,問和尚爺爺,老人家也沒說什麼。
從此,拾兒在大草原上天天望,從早到晚,從趕著羊來,到趕著羊走。
除了知道兄妹倆叫蒙格、美娃,其他拾兒一無所知,因為他從來沒有問過,也不知道問;蒙格跟美娃也從來沒有說過。
大草原還是大草原。
拾兒還是拾兒!只是,從此不見蒙格跟美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