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清晨,組織委辦公樓前積了一層薄薄的雪,秘書踩著高跟鞋從車上下來時險些摔了一跤,她一瘸一拐地扶著電梯出來,轉過走廊時卻發現委員長辦公室竟亮著燈。
推門進去,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寬大的辦公椅上,聞聲轉過臉來,正是多日不見的周暮時。
「周先生,您回來了?」
周暮時淡淡地點了點頭,冷冽的目光從她身上劃過,叫秘書脊上汗毛一豎,好似回到了大樓外的冰天雪地。
上司因病消失了近一個月,這在以前是從沒有過的事,其中似乎蹊蹺重重,但秘書手上職權有限,在聯繫不到周暮時的情況下更不敢貿然行動,只能暫時做好本分工作‧,隨著時間推移她胡思亂想過許多種可能,越想越心慌,現在乍看到對方完好無損地回來,心裡大鬆一口氣。
緊接著,周暮時後面的話又讓她把這口氣提了回來。
桌上擺著幾疊文件,全是近段時間的人事資料,其中幾張被扔到她面前,Omega的聲音平淡地響起:「把這些人全都開除。」
秘書瞪大了眼睛,低頭翻了翻,是委員會裡的幾個小官員和文秘職員,雖然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但要一口氣全裁了還是有些誇張:「這⋯⋯原因是?」
「沒有原因,」周暮時道,「監察部那邊你不用管,不論用什麼方法,總之都清理乾淨。」
他的語氣聽起來漫不經心,眼裡卻有一閃而過的寒芒,叫秘書不敢再多問,低頭應下了這份棘手的差事。
果然,就算離崗了一個月,這雷厲風行的作風還是一如既往。
秘書打開終端開始整理信息匯報,餘光落到對方身上時忍不住一心二用地打量了幾眼,一段時間不見,周暮時好像瘦了不少,除此之外沒有什麼改變,但氣質卻又有點說不出來的不一樣,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辦公桌後的人站了起來,走到一旁的置物櫃邊,取出一副手套戴上。
秘書注意到周暮時走路的姿勢略帶僵硬,正在想著對方難道也在門口積雪上滑了一跤,一抬頭就對上了上司看過來的眼神。
「周⋯⋯周先生?」
「把虞淵最近的行蹤報告給我。」
「這⋯⋯選舉結束之後他的通訊器就不能定位了,我沒有他的終端權限。」
周暮時抬了抬下巴:「現在你有了。」
秘書調出監視功能操作了一會,驚訝道:「真的,怎麼⋯⋯」
她突然意識到什麼,抬頭看向周暮時,壓低了聲音:「虞先生他?」
「他這幾天太累了,我讓他休息一會。」
秘書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周暮時卻面色淡然,把行蹤報告看了一遍,又問:「他今天有什麼行程?」
「信箱裡有一封慈善宴會的邀請函,虞先生前天約了劉副秘書長在那裡會面,時間是下午三點。」
周暮時眯起眼睛,似乎想到了什麼,道:「準備一下,我替他去。」
**
三點,懸浮車在宴會廳門前準時停下,周暮時握著一柄銀色的手杖從車裡下來,沒帶助理,獨自一人走進了來客熙攘的大門。
來的路上,他又仔細地回看了一遍賀隅這段時間以來接觸的人和事,心裡對Alpha的計劃大致有了猜測。
賀隅的嚴密監視對像有兩個,一個是身陷囹圄的虞城山和虞家,另一個是新上任的秘書長程還青。
周暮時至今不知道他被囚禁當天具體發生了什麼,但從賀隅的表現和此前的一些蛛絲馬跡來看,可以輕而易舉地推斷出此事和程還青脫不開干係。
賀隅曾經問他為什麼偏偏選了姓程的來做秘書長,原因很簡單,中立派的一干領袖裡,有背景更深的,也有更聰明的,但周暮時不需要這些,他只要一個最容易控制的。
程還青不蠢,能力對這個位置來說足夠了,有野心但眼高於頂,家世中等偏上,從各方面來說對他都構不成威脅。
現在看來,他似乎高估了這個人的心性和手段了。
至於這個姓劉的副秘書長,原本也在周暮時的候選名單裡,這樣一來,賀隅此行的目的就再明顯不過了。
他要借個人把程還青踢下去。
很巧,周暮時也是這麼打算的。
這場慈善宴會要從下午一直舉辦到晚上,規模很大,聚集了不少社會名流,來往皆是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但除了少數幾個政界高層以外,大多數人都不認識周暮時,只當他是某個明星或世家公子,因此他得以避開人群,執杖徑直往裡走去。
將要穿過大廳時,面前卻突然站了一個穿著晚禮裙的女人。
周暮時抬起眼,不冷不熱道:「虞小姐。」
虞敏臉上化著精緻的妝,已經看不出一個月前的憔悴,對上周暮時的眼神時卻露出驚訝:「周暮時,你來幹什麼?」
他從前確實很少參加這種社交場合,但對方的語氣實在有些奇怪,周暮時皺了皺眉:「這跟虞小姐沒關係吧?」
虞敏臉上的神色變了變,不知在想什麼,壓低了聲音道:「虞淵呢?」
周暮時有些訝異對方會在此時此地提起虞淵這個名字,面上卻不顯,只道:「他自然是在家裡。」
賀隅的行程絕沒有洩露給除他之外第二個人的可能,虞敏應該不知道才對,那她是在這裡特意等對方?
為了什麼?難道他們還不知道賀隅的真實身份,沒放棄向他求助?
「你⋯⋯」
心思電轉間,對面的虞敏低低說了一句什麼,周暮時抬起頭,只見女人的臉上神色幾度變換,似乎有片刻糾結閃過,最後看向他時已充滿了尖刻的恨意,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提著裙子走了。
莫名其妙。
周暮時看著對方離開的背影,想到了在賀隅終端裡窺見的一部分信息。
有關虞家各種犯罪事實的證據在有條不紊的收集整理當中,已經有了相當大的規模,只等二審開庭之時給對方當頭棒喝,光看資料的機密和詳細程度,就可以得知賀隅手底下的勢力遠不止副部長的權限這麼簡單,和聯邦必定有扯不開的關係。即便如此,這些證據的收集也不是短短幾個月可以積累的,如果真相真如對方所說,那麼復仇的進程恐怕從十年前就已經開始了。
而周暮時自己,大概也是這龐大計劃裡關鍵的一部分,或者說,接近最終目標的契機。
不,不止這些。
他想起Alpha在床上居高臨下時勢在必得的眼神,心想,或許還是一件附加的戰利品。
周暮時垂下眼,收斂心神,輕叩了叩面前的實木門。
**
賀隅是被一陣時輕時重的呼嚕聲吵醒的。
睜開眼,映入視野的是頭頂柔和的燈光,和色調冷白的天花板。
像Omega純淨的膚色。
駕著腿仰倒在椅子上睡著的助理揉了揉眼睛艱難地睜開,對上他的雙眼時突然一個激靈,從椅子上滾了下來:「長官!你醒了!」
賀隅被他嚎得頭痛,揉了揉太陽穴,發覺左手酸麻得幾乎抬不起來,而另一隻手,則根本無法挪動。
腕上傳來禁錮的觸感,他仰起頭,看見了一抹熟悉的銀光。
他被自己的手銬銬在了床欄上。
⋯⋯
待進來檢查的醫生確認一切身體指標正常後,助理鬆了一口氣,賀隅問:「我為什麼在這裡?」
這是一傢俬人醫院。
助理道:「別問我,今早我一醒來就聯繫不上你的通訊器,跑了一上午,最後從大校那裡查了定位才找到這裡的。」
天知道他上一回和賀隅失聯還是在戰場上,差點就以為他上司被人拋屍了。
賀隅轉向站在床頭做記錄的醫生,對方推了推眼鏡,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周先生只留了一句話就走了。」
「什麼話?」剛剛恢復力氣的手指緩緩攥了起來。
「診療費讓他醒了以後自己付。」
醫生複述完畢,收拾好儀器便轉身走了。
「什麼意思?所以真是你家那個委員長幹的?幹,」助理忍不住爆了一句粗,「他哪裡搞來的麻醉彈?總不會是自己填的吧?他也參過軍?」
賀隅想到周暮時時常拿在手裡翻的那本新型軍用器械圖譜,微微扯了扯嘴角。
「不是,老大你還笑啊?這麻藥的劑量都他媽夠弄倒一頭大象了,要是對著心口開你就得癱一輩子了,槍口再偏兩寸至少肋骨也得斷,你老婆到底是有多恨你啊?你萬一真出了什麼事,我要怎麼跟大校交代?說你陰溝裡翻船,被自己媳婦一槍崩死了?」
「不對,他哪來的槍?總不會是你的吧?」
助理等了一會沒見對方說話,竟像是默認了,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長官,你⋯⋯來真的啊?」
大概是麻藥的勁還沒過,賀隅低著頭目光渙散,像是什麼也沒聽進去,半響才道:「什麼?」
「你⋯⋯你不是為了搞死那幫姓虞的才⋯⋯演戲的嗎?」
助理說道最後,察覺自己的話有些失當,默默小聲下去,捂上了嘴。
「誰說的,本來是⋯⋯不,」賀隅皺了皺眉,「本來也不是。」
助理聽不懂,也不知該接句什麼好,只好指著床欄上的手銬問:「這怎麼辦?」
軍用手銬,採用高強度合金接縫,普通子彈無法破壞,因為極其原始的制式也杜絕了電子撬鎖的可能,只有鑰匙能打開。
賀隅揉了揉額頭,全身無力又被束縛的感覺實在很難受,好像連思維也一併滯澀了,毫無安全感。他想,不知道周暮時那段時間裡是否一直活在這樣的感受裡。
或許比這要更糟糕得多。
助理見他又出了神,只好無奈地盯著銬鏈第一百次研究起來,正想著要不要拿光子槍來試試,就聽賀隅道:「我家裡有個銀色手提箱,裡面放著備用鑰匙。」
「你怎麼不早說?」
「剛想起來。」
助理錘了一把牆,站起身來:「要是箱子被拿走了怎麼辦?」
「那就沒別的辦法了。」
話音剛落,對方就飛快地躥了出去。
在助理離開的短暫時間裡,賀隅仰頭靠在床上,半閉著眼感受身上逐漸消退下去的酸麻感,慢慢長出一口氣。
他相信自己死不了,但睜開眼的瞬間,還是有一絲劫後餘生的感覺。
說不上驚喜,或許悵然若失更多。
周暮時比他想像得要更仁慈,也更心狠。
連開槍的角度都掌控的那麼精準,讓人不得不懷疑,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動搖這個Omega的方向。
連本能也一樣。
助理很快帶著箱子回來了,賀隅坐在床上,按下指紋和密碼,自從半個多月前的那個雨夜過後,第一次打開了這個手提箱。
鑰匙在箱內夾層,與另一副備用手銬放在一起,還有一柄備用槍,和周暮時握在手裡的那把是同一制式,跟了他許多年。
腕上的禁錮被輕而易舉地解開了,好像銬上去時也只是個玩笑,並沒有真正鎖著什麼。
或者說,銬鏈其實本來也鎖不住任何東西。
賀隅活動了一下手腕,停頓片刻,拿出了箱子裡其餘的東西。
助理好奇地瞄了過來,但裡面並沒裝著什麼特別的物件,僅僅只是一疊文件而已。
最上面是一張個人資料,蓋著聯邦的官方印章,姓名是賀隅,身份欄裡則寫著:
聯邦軍事委員會特級顧問。
其餘的零零散散大多是證件,有加密護照,最初入伍的證書,升任軍官的委任狀,以及從低到高各級軍銜徽章。
這是屬於賀隅這個名字存在的十年人生。
在那個特殊日期的前一天,被草率又鄭重地放進這個箱子裡,預備提到另一個人面前,將一切攤開給他看。
什麼胸有成竹勝券在握全是Alpha的假裝。
實際上他是個窮途末路的賭徒,押上他漫長十年裡積蓄的全部籌碼,來求得一個交心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