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病房裡很安靜,助理剛剛出去處理工作了,賀隅坐在床上,一邊等著麻藥勁過去,一邊把資料文件慢慢裝回箱子裡。
合上夾層時,他的手突然一頓。
銀色手銬和黑色槍套的中間,夾了一抹異樣的色彩。
鮮紅的,是一片玫瑰花瓣。
賀隅想起,自己把這個手提箱放在書桌角落,而旁邊就緊靠著一個插著紅玫瑰的瓷瓶。
或許是打開的時候不慎落進去的。
可他明明從沒有在書房開過箱子。
助理掛了通訊器,打著哈欠走進病房時,就看見賀隅低頭對著面前的箱子發著呆。
他不禁有點擔心,自己上司會不會被一槍打傻了。
「長官?」
賀隅抬起頭,突然問:「現在是什麼時候?」
「下午三點半,」助理回答,「原定有個慈善宴要去,不過已經來不及了,我已經發了道歉函去解釋。」
說著,助理又皺起眉:「剛才有線報發來,宴會廳內部有虞家人的可疑形跡,不知道是不是動了什麼手腳,你不去也好,省得再出事。」
話音剛落,賀隅先是沉默了一會,接著把目光轉到一旁的手提箱上,突然間臉色一變。
「查一下周暮時的定位。」
助理一愣,下意識照做,片刻後表情也古怪了起來:「在⋯⋯中央宴會廳。」
話沒說完,床上的男人就掀開被子跳了下來。
「長官!」
賀隅肌肉還處在麻痺狀態尚未完全恢復,肢體不甚協調,跌跌撞撞地衝到門邊,推開上前來扶他的助理,眼神沉得可怕,道:「調車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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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暮時晃了晃紅酒杯,看見了自己模糊的倒影。
桌對面坐著的Beta男人,就是姓劉的副秘書長,兩人打了半小時的機鋒,彼此間差不多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但都沒把話說得太滿。
上了年紀的人總是更謹慎些,周暮時在過往的合作中對對方的性格有充分瞭解,此人家世不輸給程還青,甚至在政界的經驗和人脈要更豐富些,最大的缺點是優柔寡斷。
不過是人就有野心,尤其是當機會朝他拋來橄欖枝的時候。
玻璃酒杯在半空輕輕碰撞的那一刻,周暮時此行的目的就已經達到了。
從包間出來,站在門口時,腕上的通訊器第三次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面不改色地按掉了,和面前的男人禮貌道別之後,執著手杖往走廊的另一頭緩步離開。
沒走幾步,轉過一個拐角,站在電梯門前時,通訊器的提示音鍥而不捨地響了一個開頭,又陡然靜默了下來。
周暮時腳步一停。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通訊器左上角的信號在這裡消失了。
⋯⋯
宴會廳一層的電梯間裡,一片死寂的安靜,彷彿與一牆之隔外滿廳的人聲笑語牢牢隔絕開,連空氣都是滯悶的,掩住了暗處的呼吸。
突然間,「叮」一聲響劃破了寂靜,樓層指示燈從上而下亮了起來,在數字1上停下。
子彈悄無聲息地上了膛。
緊接著,那扇緊閉的金屬門在面前緩緩地打開了——
明亮的轎廂裡空無一人,只一根閃著銀光的手杖,慢慢滾了出來。
**
宴會廳五樓是一個個單獨的包廂,走廊迴環曲折,空蕩冷清,周暮時一邊扶著牆往前走,一邊找著斷斷續續的信號,給安保部門發去了消息。
現在的情況有些糟糕。
他能確定的是乘電梯下去一定是最危險的選擇,樓道也很有可能佈著埋伏,而姓劉的離開之後,底下盯梢的人沒了顧慮,或許很快會上來。
哪裡都不安全。
而他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Omega,腿腳又不方便,無異於一個人型活動靶。
周暮時來這裡完全是臨時起意,就算有人要對付他,也來不及設下埋伏,除非⋯⋯
他想起了來時碰見虞敏,對方奇怪的臉色和眼神,不用思考就自然明了了其中的曲折。
太大意了,周暮時皺著眉想。
慈善宴會不允許保鏢入內,安保措施也一向完善,卻沒想到虞家還有這個本事混進來。
他大概跟「虞」這個字犯沖。
正當他思考著撬開電子鎖先躲進一間房的危險性會有多高,面前的走廊上突然走來一個侍應生打扮的青年。
周暮時慢慢停下了腳步。
此時此地,這樣一個人出現在這裡,簡直是明晃晃寫著「古怪」二字。
「先生,有什麼需要幫您的嗎?」對方看見他,端著托盤迎了上來。
周暮時沒有回答,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的人靠近到兩步以內,不動聲色地捏住了袖口。
青年微微笑著,放在托盤下的手一點點抬了起來,走廊狹窄而安靜,玻璃切割的牆面上反射著昏暗的燈光。
「嗤——」
一聲輕響,利刃沒入皮肉的聲音。
周暮時泛白的指節還沒鬆開,微微睜大了眼睛,看著面前的侍應生毫無預兆地倒了下去。
血從刀尖上滑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濺開,蓋住了倒映出的高大人影。
「我是不是沒來晚?」
Alpha熟悉的嗓音響起,周暮時看著面前不知從哪裡出現的男人,眨了一下眼睛,緩緩放鬆了身體,「嗯」了一聲。
賀隅把沾了血的短刀隨意甩了甩,收進懷裡,抬起另一手要摟他過來,問:「嚇到了嗎?」
周暮時讓了讓身體,道:「沒有。」
賀隅笑了,正要說話,卻突然間察覺到什麼,低下頭一看。
Omega雪白的襯衫袖口處,正探出了一截閃著電光的三棱軍刺,看起來凶厲無比。
周暮時臉上沒什麼表情,鎮定地關上了電源按鈕。
「⋯⋯」,賀隅挑起眉道,「你哪來的管制軍械?」
「買的。」
「這東西太危險,」賀隅衝他伸出手來,隔著袖子握住了刃尖,慢慢抽了出來,「給我,你用這個。」
周暮時低下頭,看著被塞到掌心裡的黑色手槍,抬眼看向面前的Alpha。
「你用得很好,應該不用我教了。」
周暮時微微一哂,把槍收進了口袋裡。
白色的合金門後,是空蕩蕩的樓道。
「就這樣下去?」周暮時問。
「你想乘電梯也可以,只是比較麻煩,」賀隅看了看他的腿,「我抱你?」
「不用,」周暮時拒絕,「你確定這裡沒人?」
「原本有,現在乾淨了,畢竟我就是從這裡上來的。」
「那走吧。」
五層的距離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至少在逃生的時刻顯得比平時要漫長得多,更何況周暮時走得慢。
賀隅看起來一點也不著急,毫無身陷埋伏的危機感,與腿腳不便的他保持步調一致,一階一階地走過只有兩個人的空間。
他說的對,這裡真的很乾淨,除了牆面上偶爾出現的乾涸血跡,和拐角處一動不動的陌生人軀體,淡淡血腥氣中夾著Alpha的訊息素,昭示著不久前發生在這裡的一場短暫械鬥,結局是單方面的勝利。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彼此默契地保持著沉默,走到三樓時,周暮時突然停下腳步,開了口:「你⋯⋯」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話音剛落,兩人的表情同時一變。
安靜的樓道裡落針可聞,片刻後,水泥崩裂的聲音從頭頂響起。
周暮時眼前一花,還沒做出反應就被Alpha騰空抱了起來,飛快往樓底衝去。
細微斷裂聲連綿成一片轟隆巨響,伴隨著下落的牆皮石塊追逐而來,身後的樓道頃刻間塌陷,眨眼成了可怖的斷壁殘垣。
周暮時感覺到有沙礫落進了脖頸間,額頭被掉下的石頭劃出血痕,四周的牆壁似乎都在強烈震動,彷彿一場末日,但一切都沒耳畔賀隅的心跳來得更響。
Alpha幾乎是在不顧一切地跑向樓梯盡頭,緊箍著他肩背的手臂宛如烙鐵,周暮時透過對方的肩膀看見背後驟然間掉下的巨大石柱,一聲驚叫卡在咽喉,指尖掐破了掌心。
賀隅身形一晃,踩著尚未斷裂的扶手一躍而起,在轟然墜落的廢墟裡抱著他滾進了樓梯底下。
然後是被殘垣封鎖住的空氣與黑暗。
週遭一陣劇烈搖晃,崩塌聲過了許久才逐漸歸於平寂,周暮時眼前黑了片刻,從眩暈裡回過神來,咳嗽了兩聲,努力眨了眨眼睛,只看清了Alpha近在咫尺的脖頸。
他一隻手被錮在對方懷裡,另一隻手則被不知什麼東西壓住了,只得低下頭用唇貼在賀隅頸側,感受到溫熱脈搏的瞬間,閉上眼慢慢鬆了一口氣。
擋在身前的人一動不動,周暮時什麼也看不清,努力仰起頭,喚了一聲:「賀隅?虞淵?」
沒有聲音。
他心裡微微一沉,又撞了撞對方的下巴,依舊得不到回應。
周暮時一點一點,把被錮住的手抽了出來,揚起對著賀隅的臉狠狠扇了一巴掌。
清脆聲響過後,一道沙啞的男聲在耳畔響起:「痛⋯⋯」
「痛就別睡,」周暮時的語氣聽起來比平時更冷硬,「你受傷了嗎?」
賀隅沒回答,過了一陣才緩緩反問:「你呢?」
「沒有。」
「嗯,」他說,「我也沒有。」
周暮時不說話了。
額頭上傳來溫軟的觸感,賀隅的唇在他眉心掃過,蹭到額角的傷口,低聲道:「別皺眉頭⋯⋯痛不痛?」
他的語速放得很慢,好像一字一句都很費力氣似的。
周暮時感覺胸口一梗,他平復了一下呼吸,又睜了睜眼,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聽見自己的聲音帶了一絲顫抖:「你到底有沒有受傷?」
身上的人又沉默了,這一次,很久沒有再傳來聲音。
像是睡著了。
手心裡一片濕黏,是血液。
不是他的。
周暮時再次低下頭,嘴唇微顫地貼住賀隅的脖頸,從微弱的跳動裡汲取著安全感,他睜著眼,從廢墟縫隙裡卻看不見光,半響,張嘴在對方頸上用力咬了一口。
賀隅終於動了一下,被疼痛刺激得醒了過來,他似乎無力地笑了一聲:「這麼凶⋯⋯」
「賀隅,別睡,說話。」
「嗯⋯⋯說什麼?」
「什麼都行。」
男人又沉默了,沉默到再次讓他心慌,即將要開口再次催促時,才貼著他的耳廓,嘴唇微動,用微弱得幾不可聞的氣息道:「⋯⋯我愛你。」
然後像是耗盡了力氣,伏在他肩頭徹底安靜下去。
在Alpha殘餘的意識裡,惟剩下脖頸上傳來的深刻刺痛無比鮮明。那個高傲冷靜的Omega深深咬進他的脈搏裡,像一隻嗚咽的困獸,在不見光的黑暗裡無聲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