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櫻桃
由於下學期就是高三階段,市二推遲了暑期放假時間,並且不打算給他們放多長的暑假。
路見星對此決定很滿意,他也不太想回家。
倒不是因為不想見父母,僅僅是動車站擁擠的人群、陌生的汗味、音量幾乎穿破耳膜的廣播和泡面泡好的味道,就足夠他受不了。
六月,校園裏高樹花台換了新綠,盆栽擠在一塊兒被跑過的學生撞得東倒西歪,路見星就趁著上學時間,一個個再把它們扶好。
然後站在盆栽旁盯葉子,不知道在想什麼。
展飛和盛夜行不同班,就喜歡大課間跑到教室外的走廊上喝汽水。
每次在走廊上都是眺望遠方,天空的顏色也千變萬化,再加上展飛名字裏有個“飛”字,導致盛夜行日後看到天空總是想起他。
從自動販賣機買了水出來,兩個人碰一碰易開罐,對視一眼,又將目光往校園內放。教學樓在面對操場正中央的位置,剛好能看到路見星站在綠化帶旁沒動靜。
展飛挑眉道:“哎,你媳婦兒。”
“……”盛夜行被這稱呼震到,又覺得有意思,輕笑一聲,“對,我媳婦兒。”
“不過,他又在幹什麼……”展飛好奇道。
這人總是做出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的事情。
相處大半年下來,這扶盆栽也就算了,有一段時間還喜歡搜集迴紋針,嘩啦啦全給扣連成項鏈,也不帶,就一圈一圈地收藏著。外面一出太陽,路見星就把那些迴紋針都拿出來曬曬,看光線把它們映得發亮,他心裏就舒坦。
“他啊,”盛夜行側過身子喝一口飲料,“強迫症犯了。”
沒聊一會兒,路見星就上樓了。
他走路走得慢,在走廊也要貼著圍欄走,走到展飛面前就停下了。
“看看吧,今兒天挺漂亮的。”展飛把他拉到盛夜行身邊。
盛夜行順手帶了一下路見星後腰,低聲問道:“剛幹什麼去了?”
“聊天。”和盆栽聊天。
“哦,”盛夜行習慣了他的思維方式,“聊什麼了?”
“展飛和李定西混在一起會變成綠色。”路見星說著,目光完全被周圍環境所吸引。
“那我呢,”邊笑邊看他,盛夜行薅了把路見星腦門兒的碎發,“我和你混在一起是什麼顏色?”
就當他以為路見星要說“黑色”、“白色”之類的純色調時,路見星卻說:“你,彩色。我們混在一起……彩色。”
“我是彩色?你是什麼顏色?怎麼混在一起還是彩色。”
“透明,”遲疑一會兒,路見星淡淡道,“我是透明。”
正想安慰幾句,他聽到路見星又說,還好弟弟不是透明的。
果然血濃於水,路見星雖然和弟弟關係生疏,但常常還是會想起來。在和唐寒老師的交流中,盛夜行瞭解到路見星弟弟在當時算超生,家裏罰了不少錢,父親也把單位工作給丟了。
“你弟弟還挺值錢。”盛夜行捏捏他臉,“透明又值錢,那是什麼啊?”
“鑽石。”
腦筋一點兒都不糊塗,路見星問:“值錢?”
“嗯,叔叔阿姨生弟弟的時候,罰了點兒錢。”盛夜行答。
路見星動了動耳朵,表情看起來非常疑惑。生孩子為什麼要罰錢?
盛夜行按住他悄悄動的耳朵,上手覺得又軟又好捏,“因為……沒有得到允許。”
這說得路見星更懵逼了,“允許?”
生孩子為什麼還要得到允許?
其中牽扯的原因龐大,盛夜行沒法兒跟他解釋,只能選擇閉嘴,說以後再告訴你。
路見星點頭,沒再多問,扭頭過去繼續低頭看他看不太明白的天空。
陽光落到過長的睫毛上,世界都亮晶晶的。
展飛在一旁看著他們。
和盛夜行做兄弟這麼長一段時間,他頭一次那麼強烈地能感覺到盛夜行的情緒。
那種“在乎”的感覺。
“上課了,”展飛把易開罐投擲入垃圾桶,“我先回教室。”
正如李定西所說,日子只要過對了,時間就會變得很快。
一晃神,六月隨風動,七月的溫度又給市二的孩子們帶來勃勃生機。
七月天氣熱,唐寒常把路見星叫去感統訓練室聊天交流,盛夜行容易浮躁,就乾脆天天花半個下午的時間泡在籃球場上,下課了就去訓練室看看,再買點兒喝的送過去。
路見星也學會給盛夜行買水,最開始滿心滿眼全世界只有盛夜行一個人,就只買一瓶,到後來慢慢學會給隊裏的人都買一些。
散學後,他們聚在一起吃晚飯,就經常有隊裏的小夥伴請路見星和盛夜行。
七月的某個下午,籃球場的地板溫度燙得灼人,顧群山正脫掉鞋子換一雙襪子,伸腳踩在場地上,被燙得嗷嗷叫喚。
盛夜行正在籃球場上“大開殺戒”,擋拆完畢準備下一步戰術。
地上的土灰黏附在籃球上,他運著球,手掌心也髒髒的,再抹一把脖頸的汗,一瞬間三排黑指印兒就出來了。
他只有一隻手帶了掌心套,看著特像忍者俠客,這下脖頸上有黑印,倒像打過叢林戰的。
真正的高手不需要戰術,只需要氣勢和冷酷。
“接球!”
“往我這兒來!”
“接穩,”盛夜行長傳,“掉了罰一百個俯臥撐。”
隊員抬手接穩長傳過來的籃球,拍了拍,高聲道:“隊長……你這讓我不敢不接!”
“這場完了一起跑幾圈兒吧。”
“好!”
盛夜行把球回傳過去,朝替補席的弟兄打個響指,想要一瓶礦泉水喝。
操場就在籃球場旁邊,跑道上沖過來一位同班同學,還沒跑到籃球場就扯開嗓子大喊:“盛夜行!快——路見星打架了!”
什麼?
路冰皮兒都多久沒用武力解決問題了,怎麼又開始了?
“……”盛夜行把水瓶子捏住,回頭朝隊友點個頭,“今天就先這樣,明天繼續。”
得意門生旁邊跟了條小尾巴的事兒,教練也略有耳聞,於是在旁邊點頭道:“沒事,你快去吧,別真出什麼事了。”
“我和你一起去!”李定西扔掉毛巾。
“我也一起!”顧群山也說。
他鞋子都還沒穿好,直接拎著戰靴就跟著跑,穿了襪子的腳底踩在地上,跑得李定西都忍不住想笑。
人多點也好,萬一真有什麼事拉不住人怎麼辦?
盛夜行跑了幾步,回頭招呼他們:“走吧。”
一路沖到高二年級辦公室,盛夜行扒著門望了半天隻看到路見星,沒見到和路見星打架的那個人。
年級上早有人收到風聲跑來辦公室附近看熱鬧,看到是盛夜行趕來了,便在盛夜行耳邊說了幾句什麼。
顧群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撐著膝蓋站在辦公室門口,指指裏邊:“怎麼不進去?”
“我,”盛夜行緊張得不行,“有點兒不敢進去。”
“啊?為什麼?”
“他是被打,還是打別人?”
“肯定打別人啊!你家路見星什麼水準你不知道?”
說是這麼說,可盛夜行總覺得路見星的性子都被他慣軟了。
盛夜行緊張了幾秒,還是敲了門,沒等到裏面老師說“請進”就急著推開門進去,一進去就看到路見星半邊臉都被毛巾捂著,正一動不動地站在辦公桌旁,面無表情。
還好。
還行。
還是以前那種獨孤求敗、大哥求砍的樣子。
盛夜行鬆了一口氣,大步走過去,摸了摸路見星的後腰,“我來了。”
路見星往旁邊挪了挪,他有點兒不想讓盛夜行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消息挺快啊,”對面桌坐的是對方班主任,她喝了口茶,“你們班路見星在食堂門口搞了場自由搏擊賽呢。”
盛夜行詫異道:“食堂?”
這個時間段,路見星一般都在教室自習的。
“他買水去了。”唐寒指了指放在沙發上的七八瓶礦泉水。
盛夜行環視了一圈辦公室,直接望向對方班主任:“人呢?”
“幹嘛呀,還想打啊!”對方班主任有點兒懼他,“你們班路見星沒什麼事兒,我學生才倒楣了,現在還在醫務室。”
“問題不大吧。”
盛夜行又問,這句是對著唐寒問的。
“還……哎,”唐寒礙著對方班主任在,不好說,“等會兒再去看看。”
“好的。”盛夜行說。
唐寒眼尖,一眼看到顧群山踩得髒髒的白襪子,無奈道:“顧群山!怎麼回事兒,你鞋呢?”
“我……”顧群山一咯噔,從身後把鞋扔到地上。
“快穿!”
“好的老師!”
李定西沒憋住笑,路見星也跟著笑。
唐寒看了一眼對面面色鐵青的對方班主任,不得不訓斥幾句:“還像不像話了,穿個襪子就來辦公室!快穿上!”
盛夜行也不糾結了,轉臉望著路見星,“怎麼回事兒啊路見星?”
“說我,不行。”路見星抹了把臉上的汗,牙咬得死死的,“說你,更不行。”
他討厭被背後議論,也太明白什麼叫人言可畏,會在某一瞬間讓他有被世界拋棄的感覺。
“高三了……”
盛夜行把“別打架”三個字吞入喉間,“算了,他們說什麼了?”
“暴……”
這話都還沒說完,盛夜行一下抱住他拍背,連哄帶勸的:“沒事沒事,慢慢說。”
路見星:“不是。”
盛夜行:“嗯?”
不是要抱抱!
把臉都憋紅了,路見星才說出下一句:“暴力狂帶了個小自閉。”
“這也太不像話了。”顧群山默默地懟一句。
李定西開始滿屋子找棍兒,“不會說話就別說話!抽他們去我!”
對方班主任一拍桌子,怒道:“抽什麼抽,還嫌事情不夠亂是不是,不想畢業了是不是?!唐寒你們班都是什麼學生?”
顧群山忍不住了,反擊道:“我們班什麼學生您不知道嗎!”
“你……”
“別說了,”唐寒有氣無力地,“都出去。”
“對不起啊寒老師……”李定西嘀咕,“這都暑期了,怎麼學校裏低年級的學弟還沒走完……”
盛夜行皺皺眉,口氣很嗆人:“不是學弟,是我們年級的。”
唐寒厲聲道:“夜行。”
用手肘頂了盛夜行一下,顧群山悄悄地:“老大,我們私下再說。”
“私下也不許說,”唐寒瞥一眼盛夜行,“這屆高三已經畢業了,現在你們高二升上來的就是高三生,個個都是成年人了,真不想畢業?”
緩過一口氣,唐寒將目光投向路見星:“見星,還疼嗎臉上?”
“不疼,”路見星默默地回應,“暴力狂帶了個小自閉。”
重複完,路見星鄭重地把溫熱的手指搭在盛夜行手腕上,強調:“你沒有。”
你早就改了啊。
長長地歎一口氣,盛夜行回道:“你也沒有。”
辦公室裏的眾人都沉默了一陣。
打了架,路見星臉上也掛彩,破皮的地方一上消炎藥就發紅脹痛,疼得他直抽抽。
唐寒聽上課鈴聲響了,趕緊招呼他們:“夜行,你們先回教室上課。”
“他傷口還沒處理。”盛夜行冷聲道。
“夜行,你們聽話一點,先回去吧,”唐寒揉揉額角,“我陪他去。”
旁邊不吭聲的路見星扭過頭看向盛夜行,點頭,悶悶一句:“嗯。”
在醫務室處理完傷口,唐寒帶路見星回教室,路上問他:“犯錯了,打算怎麼辦?”
“懲罰。”路見星淡定道。
“對,你不可以打架。都十八歲了,很多事情你需要自己負責了,拳頭不能解決一切問題……這事兒確實是對方做錯了,但你看你臉上都傷到了,會有很多人心疼的。”唐寒頭疼又心疼,憐惜地看著眼前這個孩子。
真的嗎。
會有很多人心疼我?
路見星頓了腳步,眼神朝走廊上望:“罰站。”
行吧。
唐寒給他找了個罰站的位置,說站半天,放學就乖乖回宿舍。
路見星說好。
課間,李定西開玩笑,拿了本課外書就頂在路見星頭上,逗趣道:“哇,見星兒你也有被罰站的這天。”
路見星不敢動,怕書本掉下來,嘴角還是噙著笑:“有哇。”
“你怎麼不拿根凳子給他頂著,”從教室裏走出來的盛夜行說,“還更好看。”
他嘴上說得狠,心裏卻早軟成片片雲朵似的,伸手碰了碰路見星的臉:“不熱吧?”
大夏天的,還自告奮勇站走廊上,太陽曬著不說……
萬一你那打架的“仇家”看到怎麼辦?
算了,路見星根本就在乎不到“面子”的存在。
打架完回去的這晚,夜裏下了雨。
窗外風聲呼嘯,夏夜的天空被雷電照亮。路見星躺在寢室床上,臉疼得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睡前讓盛夜行吹了幾下,好像也不頂用。
明明小時候爸媽都是這麼給自己吹的,還很管用啊。
也許是翻身動作太大,盛夜行也感受到他的不安,專門從被窩裏爬出來,靠在床腳,伸手摸了摸路見星冰涼的臉蛋兒。
他也沒說“快睡”,也沒說“很晚了”,只是摸了幾下路見星的臉。
路見星記得那種被呵護的感覺,一會兒熱,一會兒涼,沒幾分鐘他就昏昏沉沉地睡著,因為安心。
迷糊間,路見星在想……
以後他一定要給盛夜行買好多好多籃球,讓他不用再去和隊友搶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