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北上(四)
路見星的睡眠障礙又造訪了他。
他不熟悉現下所處的環境,也不喜歡床墊帶來太過柔軟的感覺。這使他總覺得自己快要陷入進無邊黑暗當中。
房間裏的鐘錶滴答作響,浴室洗漱池內還有未乾涸的流水,樓下汽車啟動的聲音也清晰可聞,在這種環境下,盛夜行的呼吸聲變得好聽了。
“藥。”路見星提醒他。
“你比我還記得清楚……”盛夜行躺下來,“今天不吃。”
“……”
“真的不用!臨走前寒老師交代過的,我這不算私自停藥。明天一早我再去問問醫生,好吧?”
“嗯。”路見星妥協。
撐著手肘斜躺過來,盛夜行問他:“我們來總結一下,今天開心麼?”
“開心。”
“我們在哪兒啊?”
“外,外地。”
“首都!”
“首——都——”路見星學他的語氣,最後一個字的發音讓他將嘴唇撅起來,看得盛夜行伸手就捏住他臉蛋擠了一下。
“!”路見星佯裝很凶地瞪他。
盛夜行看他臉紅,都快笑出來了,“多說幾句吧,今天的開心、不開心……”
“今天早晨,車站上……天很亮。”
路見星在黑夜裏淡淡道,“我看到鳥。很熱,吵,車聲嗡嗡嗡……”
這麼長一句話聽得盛夜行又驚又喜,他收緊了搭在路見星腰上的手臂,低笑道:“嗡嗡嗡,那是小蜜蜂。”
路見星長長地“嗯”了一聲,將自己的背脊緊貼上盛夜行前胸。
尋找從小到大在床上睡覺要靠牆的感覺。
沉默了幾秒,盛夜行問:“你今天其實很想和晨姐說話,對不對?”
路見星不作聲。
“你看,你和李定西、展飛他們都可以偶爾交流,是因為時間長了。但對於才見了一面的人,你就沒有辦法,”盛夜行說,“可以在明天試著給晨姐打個招呼嗎?”
“好。”
“你要先叫她的稱呼,每句話說短一點,適量使用手勢,她能更明白你的意思。”
“……”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
路見星把臉往被子裏埋得更深。
“感受差異。”盛夜行困到閉上眼講話,“你有的能力,別人不一定有。不是說你就比其他人要糟糕的。這個世界是在不斷變化的,我們也會。等過了這個坎,我們會越來越好,超級無敵爆炸好……”
超級無敵爆炸好!
路見星捏住盛夜行的手,摸他手指上練球練出來的繭,摸他受過傷的手背紋路,發現兩個人的手差不多大,手指長度也差不多。
他開始好奇人與人之間,到底為什麼會糾纏在一起?自己的“異常”是以什麼為判定基準?他們這種磕磕碰碰的“陪伴”還能堅持多久?
很多感情是有終點的,但遺憾沒有盡頭。
突如其來的問題如洪水泄閘般沖刷上路見星的思維,他攥緊了被自己揉皺的被褥,渾身冷汗。盛夜行應該是太累了,強撐著睡意把被子給路見星掖好,從背後摟住路見星的力氣又大又強勢,嘴上卻很輕聲地說了句“晚安”。
片刻,身後響起均勻而熟悉的呼吸聲。
路見星看房間內一片漆黑,不遠處沙發下地燈光線柔和昏暗,稍微照亮了他的即刻小世界。稍稍垂眸,盛夜行年少有力的臂膀正橫在自己脖頸之下,明明快要睡著了,都還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覺哄睡。
這一切,構成路見星青春記憶中的一個重要場景。
早上,路見星醒得晚。
他翻身一醒,直接翻下床去了衛生間脫褲子,動作熟練鎮定,拿著香皂搓了又搓。半小時過去,他臉上詭異的緋紅也未曾消褪。
確實,迷糊間感覺睡覺睡著睡著,怎麼黏黏膩膩的。
天啊。
又……
路見星深吸一口氣,有點兒發懵。
他以前這樣過,但沒有和盛夜行一起睡覺這樣過。他有點煩躁地把洗乾淨的褲子隨意亂扔到地毯上,不願意去看。
洗漱完回來準備去洗澡,他回了趟床上拿睡衣,這才注意到床頭留了便簽條,是盛夜行的字跡。
——早飯在桌上,中午回。
路見星望向餐桌,上面果然擺了一些全麥麵包和牛奶,也許是怕他吃不慣,還放了一碗清湯餛飩。
把早飯一口氣全吃完了,路見星拍拍肚子打算沖個澡。
一進衛生間,他看見鏡子上也貼了便簽條,依舊是盛夜行的字跡。之前刷牙洗臉太匆忙,根本沒注意到。
——對著鏡子笑兩下吧,我能看到。
真的嗎?
路見星帶著這樣的疑問,微微咧了嘴,還拿溫水薅一把頭髮,露出光潔的額頭。
有點帥!
他是“有點帥”,盛夜行是“巨帥”。
路見星加上自己的粉絲濾鏡,回想起盛夜行的臉,開始不自覺地朝著鏡子傻笑。
洗完澡出來,他伸手去夠毛巾,毛巾裏邊兒也掉了張紙條出來:
——毛巾濕了就不要用第二次。
路見星穿上拖鞋換浴袍,又看到梳粧檯邊放了一張:
——想你。
這種“發現感”大大刺激了他對房間的興趣與好奇,便放下手頭的一切事情翻箱倒櫃,差點把咖啡伴侶的料包都抓過來撕掉。
路見星在熨斗下、雨傘內、衣櫃裏、臺燈燈罩下,甚至晾衣架的夾子中都找到了盛夜行臨走前留的紙條,內容多種多樣,路見星印象最深的就是:
——今天也很美好!
這辦法還是唐寒教盛夜行的,說如果“家長”不在家,小孩子容易緊張,那就在一些不經意的地方留一點兒字條。這樣能讓小孩子感受到被在乎。
路見星雖然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但還經常被盛夜行看作小孩子,出於本能地去照顧與保護。
路見星把一袋咖啡伴侶倒在白瓷碟上,再用勺子沾了一點水上去,再敲敲打打。
他一遍又一遍地滴水,將碟子上的粉末整得粘稠甜膩,絲毫不覺得無聊,倒是就這麼就著一直玩兒到中午飯點。
中午十二點,盛夜行和晨姐一起回來了,說接路見星出門吃個飯。
上午的諮詢很順利,下午還得跑一趟。醫生說狀態挺好的,應該不用留下來治療。
盛夜行晨起情緒亢奮,忘性一大就忘記把自己的資料和藥物帶過去,這下還專程回來拿。
他刷卡推門進來前,都做好了房間裏被弄得一片狼藉的準備,畢竟路見星的好奇心是旺盛的,可他只看見條扔在地毯上的褲子。
一條濕漉漉的褲子。
怎麼亂扔?
路見星懶懶地靠著沙發背,正把衣擺捋起來晾肚皮。
“褲子怎麼亂丟,”走過去把他衣擺放下來,盛夜行揉了揉他的小腹,再捏他鼻子,“露肚子容易著涼,說了多少次了?”
“五次……”
路見星臉紅了一下,掰著手指頭數,想努力回憶露肚子是在哪些時候,數了沒多久他選擇放棄,注意力落到桌上沒吃完的曲奇芝士條上。
他吃了幾根芝士條,又拿手機開始看新聞,有時候一個頁面一看就是十分鐘,整得盛夜行有點兒摸不透他到底看完了沒有。
新聞是路見星瞭解世界的視窗,他得努力踮腳看看窗外景色。
“張嘴。”盛夜行把維生素噴霧拿出來。
路見星喝了口橙汁,被酸得一眯眼,又灌了一口礦泉水下去才舒坦。他看盛夜行拿藥了,不得不坐下來湊過去,舔了舔唇角張開嘴:“啊——”
噴了幾下,路見星不願意再弄了,轉過身滑下床去穿拖鞋,往桌子旁邊走。
“你……”話說一半,盛夜行止住了聲。
路見星把棒棒糖拆了,正想用打火機的明火將硬糖給烤化。
“玩兒吧,小心點別燒到手。”說完,盛夜行站起來準備去換衣服。
他知道專注於做一件事的路見星八成是不會理人的,雖然偶爾自己是剩下的兩成。
盛夜行沒阻止,路見星就真坐在那兒拿火烤糖,烤了好幾分鐘。
“火烤棉花糖才好吃,”盛夜行托著腮,邊看邊說,“沒吃過吧?下回我帶你去公園吃。”
“……”路見星瞥他一眼。
我吃過,在我很小的時候。
晨姐在一旁默默觀察著兩個孩子相處的模式,心裏略微感到驚異。
上午在醫院的時候,盛夜行條理清晰地說了一遍自己這麼多年來的經歷,無非是叛逆、瘋狂、不服管、特立獨行,唯獨沒有讓人感覺到他內心的柔軟。
她見過的患者也不少了,大多都是年紀輕輕就開始與之做一生的鬥爭。
晨姐想起盛夜行背包裏的束縛帶,輕微地歎一口氣。
現實歸現實,悲觀歸悲觀,從現狀來看,盛夜行算是控制得比較得當的了。他自己正在努力從這個深淵裏一步步爬出來,他有發病後的愧疚、有想要好轉的決心、有去面對世界的勇氣。
“等會兒吃完飯我還得去醫院,你把這個揣好。”
盛夜行把唐寒做的卡片別到路見星polo衫胸口的小口袋裏,“我就去兩個小時,去了就回來。你不能出房間。如果你發現自己不在房間裏了,你又找不到我,手機也聯繫不上,就把這個給身邊的人。”
異地不同於市二那樣的封閉式校園環境,唐寒為了萬無一失,把市二的資料卡又做了份更詳細的讓路見星隨身攜帶。
卡片上有寫路見星的名字、家庭成員聯繫方式、害怕的東西、感官障礙、藥物食品的服用需求等等。
在卡片的最底部,唐寒還寫了他的喜好以及接近安撫他的方式。
調查統計出的患兒走失的概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二,誰也不能確定路見星是剩下的百分之八,況且他也突然消失過有幾次了。
十歲的時候,他就相信自己能夠做得更多。
媽媽在取晾乾的衣服,他就默不作聲地盤腿坐在媽媽身後的沙發上,把上裝下裝分好類,再動作笨拙地疊好。偶爾衣料讓他觸摸難受,他會把衣服胡亂地搭上沙發背。超市是他去不了的,所以日常活動範圍比較窄,陌生的地方都不愛去,當初跨省轉校來市二也下了非常大的決心。
唐寒說,教育是教他怎麼樣去做,在這之前,不要想他天生就會。
晨姐靠近一點,想要和路見星說說話。
在來之前,盛夜行就告知過他,路見星的問題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見見面可以,接觸一下也可以,想要交流溝通的話還真得看緣分。
因為他真不一定理你。
路見星對擁抱的感覺是常人的十倍,他能更清晰地感受到懷裏的存在。對於陌生人,他會接受不了對方身上的氣味、擁抱的力度,這些都會使他不適。
“可以抱你一下嗎?”晨姐放柔語氣朝他招招手,“我會輕輕地。”
盛夜行讓開,給晨姐和路見星的接觸距離騰出空位。他也不作表態,就以鼓勵的眼神看向路見星,希望他能多接觸其他人。
路見星頓在那裏,過了會兒才說:“沒關係。”
晨姐緊張得雙頰發紅,靠過去輕輕地抱住了這個男孩子。
相比晨姐,路見星再一次感受到盛夜行擁抱自己時的堅定有力——善意和愛意,他看得明朗清晰。
當然,善意的,他也非常享受。
聽說成長會伴隨著痛苦,但他不想。
在路見星被晨姐擁抱的時候,盛夜行悄悄走到衛生間門口,把路見星扔到地上的內褲撿起來,緊張的表情微微鬆動。
“……”將內褲看了拎著看了一會兒,盛夜行沉默著朝路見星望了一眼。
他看到路見星的眼神也撞過來了……
帶了點兒驚慌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