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北上(三)
在出站口,盛夜行遠遠地就瞧見了來接洽的工作人員。
車站的出站口是路見星極少去的,他看身後人來人往,再看站外完全陌生的城市,突然就在旋轉柵欄前停下了腳步。
路見星把手指搭上冰冷的欄杆,用指端敲出聲響。
好像是三下,又好像是四下。
外面天已經黑了。
空氣燥熱,環境陌生。
路見星很煩,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在頓過腳步之後選擇繼續往前走。每當日落,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今天結束了。這對他來說是一種能將情緒藏匿進黑夜裏的解脫。
“怎麼了?”盛夜行察覺到他不對勁。
路見星搖頭,跨步出了出站口,站在車站廣場上看自己的影子被燈光拉長。
廣場上的人很多,多到路見星不舒服。懸掛在站名下方的大螢幕不停滾動播放著車次資訊,遠處黑夜裏卷來暖風,吹得他感到窒息。
盛夜行從包裏翻了外套出來給他披上,又抱著胳膊靠過去,壓下肩頭挨了挨路見星的,“不喜歡這裏?不喜歡我們就回去。”
也不是不喜歡。
“呼。”路見星哈了一口氣,往前走兩步。
盛夜行像在車上那樣伸出手,“手給我。”
大概是人太多,路見星並沒有回應動作,而是選擇站在盛夜行身邊一臉戒備地去打量周圍的環境。
現在是夜裏,一般這個點他都睡了。
作息被打亂讓他不爽,人太多也讓他不爽。
“我不在乎……”
盛夜行瞧了一眼往來匆忙的乘客們,回過眼神緊盯住路見星的臉,“你在乎嗎?”
路見星還沒答話,從廣場中央跑過來一名工作人員,是個三十歲上下的漂亮大姐姐。
“跑死我了……我哪知道進站接人必須要買票,我剛從售票處換了票出來,還好沒把你倆搞丟!”
她扶著腰歇氣,撥正淩亂的劉海。
眼神在兩個人之間游離過了,她最終把目標鎖定到個頭稍微高點的盛夜行,“盛夜行是吧?”
“嗯,您好。”盛夜行點頭。
“‘叫我晨姐就行,”晨姐笑了笑,“現在小朋友都這麼穩重?”
“十八,”聽得太陽穴發脹,盛夜行指了指路見星,“路見星,十七。”
晨姐搓搓手,用好奇的眼神打量過路見星,小聲道:“對,唐寒老師有跟我提過會多一位同學一起來。但是,文阿姨聯繫我們的時候還沒有提到過他。”
盛夜行點頭,“嗯,是我自己要帶上來的。他家長也同意。”
“啊,哦,這樣……怪不得後來改成標準間了,”晨姐笑起來臉上沒皺紋,親和力十足,“唐寒老師還專門叮囑,要把這位小朋友看好。”
路見星動了動食指,不知道在盛夜行掌心內摳了幾下。
哎。
也不是小朋友吧,十七歲了。
“對,得多費心。”
說完,盛夜行稍微側了側頭,放低音量,“他的具體情況,唐寒老師有提過嗎?”
“提過,”她笑了笑,目光落在在盛夜行牽著的手上,“但是……”
是生理原因嗎?
被長輩這樣盯著打量,盛夜行的回應倒很大方,“我們得互相照顧。”
“互相?”
“互相。”
“也是,倆都這麼大了,”晨姐低頭在手機上記了什麼,“哎,走吧,先帶你們吃個飯,再送你們回去休息。”
盛夜行點頭,“謝謝姐。”
“客氣什麼!”晨姐招呼他們。
“這次是給我看病……”盛夜行頓一下,沒說下一句。
這都是次要。
主要是帶路見星出來玩兒,算放風了。
去車站停車場的路彎彎繞繞。
越往地下走,路見星捏盛夜行的手捏得越緊。
等吃過飯回酒店,已經快到了他們平時在學校裏熄燈的時間。
晨姐知道盛夜行已經是成年人了,也就沒多說什麼,只反復強調說明天早上八點要出發。檢查完一遍房間內設施,她說完“晚安”就出去了。
大門一關,路見星把埋進被窩的臉露出來,緊皺著眉頭,一張臉被憋得通紅。
他像在憋氣,又把頭往被褥裏拱,盛夜行單膝跪上了床,用臂彎去撈他,邊拖邊笑:“你在幹什麼?不悶?快起來洗個澡,洗完睡了。”
路見星長籲一口氣,“……潛水。”
“嗯,我猜猜。”盛夜行放緩語氣,拍了拍床,“不夠軟?”
路見星搖頭。
他的眼神在兩張床之間來回挪動,最後落到床中間的床頭櫃上。
從床上站起來,路見星走到床邊跳下去,用手扒了一下床頭櫃,發現是可以挪動的。
“別動那個!”
盛夜行一聲警告喊完,攔腰去抱他。
兩個人雙雙倒在另一張床上。
被壓在最底下的盛夜行喘著氣,收緊了懷抱,朝路見星耳畔小聲地表達著:“我和你,睡同一張床,所以別去挪床頭櫃。知道了嗎?”
路見星鎮定了一點,眨眨眼:“一起。”
確定好床位,路見星盤腿坐在沙發上,蜷縮下去打開地燈。
地燈的光從下往上,昏黃柔和,映得他一張臉愈發顯小。
盛夜行就坐在對面的凳子上看,邊看,邊用指縫夾住勺子模仿抽煙的動作,想咬在唇角狠狠吸一口。
想用煙霧留住這一刻良辰美景。
路見星把書包抓過來,再把裏面的東西全一股腦倒在床上。
身份證順著床沿落至地毯。
盛夜行從凳子上下來,走過去彎腰撿。
他拿起路見星的身份證看了又看,瞪圓了眼睛,“生日?我記得你跟我說你是冬天生的。”
“夏天,也可以。”路見星低頭在玩兒耳機線。
盛夜行說:“成年不是隨便鬧著玩兒的。”
“嗯。”路見星發出細微的一聲,似乎有點不滿耳機線纏在一起解不開,用力地抓扯了幾下。
“月底。”盛夜行用手指彈了彈證件。
路見星笑著點頭。
捏一把路見星的臉,盛夜行無奈極了,“可以啊你路見星?瞞我挺久?”
靠,之前的拿身份證乘車的時候怎麼沒注意?
光注意證件照上的人去了。
證件照上的路見星看起來也不過十三四歲,一看就是還沒長開的小男孩。
不知道是因為照證件照不能點痣還是什麼,照片上的路見星看起來非常不開心。
他前額的黑色碎發被黑色髮夾別了起來,隱約支棱的幾根也被模糊掉了,而且他皮膚夠白,又壓低了眉骨去瞧鏡頭,整張稚嫩的面孔上還真有一股子“陰鬱”氣質。
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光是眼神都充滿希望。
“你念初中的樣子……”
拎著身份證比對到路見星臉龐,盛夜行突然有點兒明白什麼叫長大。
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他所見過的世界,從眼神能夠看出來他的經歷。
路見星正乖乖地立在那兒讓他比對,“嗯?”
“挺可愛。”盛夜行挑眉,“還挺叛逆。”
像一到夕陽西下,就徘徊在附近小巷內不願意回家的小孩。
路見星抿住下唇,眼神在盛夜行身上飄飄忽忽的,再揚了揚下巴。
“我給你看看我的,”盛夜行說著從兜裏掏出手機,先點開空間相冊把初中的照片調出來,“中二病時期。雖然現在也沒好。”
好奇心驅使路見星主動湊近了一點兒。
照片上的盛夜行挺慘,正坐在病床上,左臉包的紗布還在滲血,右手用繃帶裹了一圈又一圈,活脫脫像個大白糯米粽子,還不粘糖的那一類。
誰要看這個!
又翻一張,是盛夜行小時候站在樓梯上壓腿。他後面有一扇門,門邊站著一個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正望著他的背影笑。
路見星伸出手指戳了一下照片,“人。”
“我爸。”盛夜行第一次介紹他的父親。
“你爸。”路見星重複。
“我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天天帶我看武打片,還說大了要送我去少林寺,以後讓我長大了去什麼空降兵,然後……”盛夜行說著說著,不想說了。
他收了手機站起來,去衣帽間取浴袍,再把毛巾浴巾都拿出來疊好。
關了走廊的廊燈,盛夜行脫掉上衣,裸著上半身站在衣櫃邊拿行李箱裏換洗的衣服,邊整理邊回頭說:“明天早上,我要去一趟醫院。我去看看什麼情況,你就先不跟我去,好嗎?”
“嗯。”
“你早上醒了之後再睡一個覺,我就回來。”
“?”路見星瞪圓了眼睛。
“回籠覺。”盛夜行安撫他。
路見星吸吸鼻子,緊繃的神經鬆懈一些,“哦。”
“你先去洗澡吧。”盛夜行說,“我還得收拾一會兒我倆的衣服。”
他陪著路見星去了浴室,調試好水溫之後再退出來。
退出來時,路見星湊過來,在盛夜行的嘴角吻了一下,又舔了舔。
浴室本就曖昧旖旎,再加點濕潤的氣息,整個人都被熱水蒸出緋色。
淋浴頭的水噴濺而下,路見星抹了把臉,又開始有些出神。
剛剛他自己的眼神全落在盛夜行寬闊的後背上了。
明明就是十八歲的少年人,雙肩寬得卻像能夠抗起一切重量。
洗完澡的酒店浴室霧氣氤氳。
路見星彎腰,撚起毛巾搭上肩膀,抓過洗漱臺上的礦泉水擰開,仰頭灌了一口。
盛夜行正裸著上半身站在浴室門口,準備進來換自己洗澡了。
“洗完了拿這個擦擦,”盛夜行努力挪開自己不聽話亂瞟的目光,動了動喉結,看向天花板,“擦完去床上等我給你吹頭髮。”
路見星往前走一步,光裸的腳底踩上柔軟的防滑墊,“……嗯。”
路見星出去了,盛夜行耳朵很燙。
因為雙方都側著身子,盛夜行也沒有看到路見星的耳朵同樣紅得嚇人。
他只是深呼吸一口氣,取了洗面乳準備擠一點出來先洗臉。
浴室是玻璃門圍起來的,路見星才洗完,玻璃起霧,整片玻璃門變成了“霧面”。
盛夜行把掌心打起泡沫了,正準備一股腦往腦門兒上薅,突然就看到眼前玻璃門上的霧面有被路見星用手指寫字。
路見星寫了三個字:謝謝你。
後面畫了一個簡簡單單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