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長大
要怎麼在教室裏偷偷“壞事兒”這個問題導致盛夜行在上課期間不間斷走神,開始了認真的腦內研究。
假裝掉東西,彎腰在桌下親一口?算了,萬一路冰皮兒不配合怎麼辦。
去廁所?算了,上次是自己太衝動,指不定隔間裏邊兒還有其他人。
思考之余,盛夜行開始想,等以後路見星再慢慢能接受了,他一定要先親額頭,然後親下巴,再親一下左臉,再親一下右邊——
最後親中間。
他想著,沒忍住一笑,又用手遮了遮臉。他想努力控制住面部表情。
操,自己笑得像個癡漢。
講完了學校佈置的內容,唐寒看離下課時間還有十來分鐘,決定就假期活動與孩子們展開交流,多互動互動。她把手錶放到講臺桌面上,摁開腰間的小蜜蜂,將期待的目光投向了教室內。
她拍了拍手,提問道:“過年期間你們都玩兒了些什麼?可以給老師分享嗎?”
“鞭炮!炸得我呀,那叫一個……”
“數壓歲錢。”
“幫親戚帶小孩兒。”
“你帶什麼小孩兒呀,你自己都是小屁孩兒。”
“我媽說我還沒工作就還是小孩兒!”
他們有的和家裏人飛去了海邊度假,有的和家裏人一起放鞭炮看煙花,有的還和父母一同做了年夜飯,說那是一年來吃過最好吃的一頓,有熱氣騰騰的白果煲雞湯、入口即化的紅糖糍粑、甜滋味兒的八寶飯等等,連咬進嘴的香腸臘肉都膩得化在心口了。
噢,家人團圓。
沒爹沒媽的盛夜行聽得有點心酸。
他煩躁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長籲一口氣,把目光轉移到桌上,再瞧瞧同樣不說話的路見星,小聲道:“喂。”
知道對方不容易聽進去,盛夜行繼續說:“你別聽他們臭顯擺。想放炮麼?哥下次帶你去放。”
路見星還是沒看他,低頭望著自己的課本發呆。
關於過年的回憶,他都不太記得清楚了,只記得盛夜行給自己錄的煙花視頻、弟弟堆得亂七八糟的樂高玩具,還有年夜飯桌上一口熱熱的糯米飯。
盛夜行卡著筆,故意把轉筆姿勢做得漂亮又風騷,用手肘頂了一下路見星的胳膊,悄悄吹了聲口哨。
流氓,自己這樣兒像個流氓。
“……”路見星轉過頭,咳嗽一聲。
然後,他把手從校服袖口裏伸出來,從自己的手肘下過“三八線”,將握緊的拳頭擺在盛夜行眼下。
這回輪到盛夜行懵了,這是幹什麼?要揍我?
路見星用關節在桌面敲了三下。
他記得敲三下的意思是,謝謝你。
“謝謝?”盛夜行有點兒跟不上他的腦回路,低聲道:“你謝什麼?”
“炮。”路見星說悄悄話。
盛夜行:“……”
路見星怕他聽不明白,臉都憋紅了,憋半天蹦一個字兒:“嘣。”
有點意思。
盛夜行想現在馬上就拉他出去放一個祖墳冒青煙的炮。
上課上到自習時間,唐寒說去辦公室拿個教案,暫時離開。
雖然高二七班紀律本來就差,但是有班委管著,全班在上課時間也還算安靜,基本都在埋頭寫自己的作業、看自己的書。
打探了一遍四周,盛夜行抓過中性筆,在自己的掌心寫了幾個字。然後他學著路見星的樣子把手掌伸過去,緩緩張開掌心。
裏邊兒寫了“親一下”這三個字。
盛夜行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有沒有看懂,想把書本先立起來遮擋住視線來個硬的。他剛用空的那只手拿起書本,就驀地感覺自己掌心一熱。
路見星低頭,往他手掌心寫字的位置親了一口。
他半張臉都被盛夜行的手掌遮住了,還很乖地閉上眼,睫毛微微顫抖著,像蓮花瓣兒裏托了顆月亮。
隨後,路見星抬起頭,朝盛夜行笑一下,笑得眼下那顆紅痣都被牽動了。
盛夜行怔愣著,先是捏緊拳頭用指尖碰碰被親到的地方,一時分不清是自己的指腹燙還是掌心燙。
被他盯著的少年開始趴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撕草稿紙,眼神乾淨純澈。
在盛夜行看來,那是所有人不曾見過的明亮。
路見星好似又墮入了某種異度空間,開始尋找自己的事兒做——比如撕紙、在課本上畫吐信子的小蛇、極為用力地用中性筆在本子上畫圈圈等等。
還有,他開始把“紅橙黃綠青藍紫”這幾種顏色可以成條狀地畫在一起,一畫就是一下午,整個筆記本翻開全是小彩虹。
“彩虹”,在盛夜行看來是一個符號。
盛夜行不是很在意自己的性取向,對於“gay”這個概念也模糊不清。
他的性格不允許他將自己囚禁在一個固定的框架內,所以他的“喜歡”也是隨心所欲,別的並不會去考慮。
但對方是路見星。
盛夜行能明顯感覺到自己挑了一塊鐵板去踢。
放學收拾完東西,盛夜行帶路見星回宿舍洗漱睡覺。
才開學第一周,他還不想鬧出點兒什麼事情來。
自從李定西發現了宿舍樓下邊兒有牆可以甩外賣進來,他又睡不著,就老在半夜拉著盛夜行起來吃夜宵,吃完還不過癮,非要嘮叨幾句。
“老大,出去轉轉?”
李定西從外賣紙袋裏挑了根熱狗遞過去,“你看你的車都落灰了,冷了它一個寒假,還不拉出去遛遛啊?”
每到晚上,李定西就想跟著他去城區把機車開開光。
“不遛了,才開學你就想惹事?”
咬一口熱狗,盛夜行摸了摸被自己剪回去的寸頭,紮了一手,“再說了,我妹說這幾天和我舅媽來看看我。誰知道她什麼時候來。”
李定西笑一聲,從床上翻下來,“來了會打電話啊。”
盛夜行眯起眼往窗外看,“不成,我妹見不著我會哭。”
“操……一個路見星夠你折騰了,還那麼寵小盛開。你搞慈善的啊?”李定西有點兒不太能理解盛夜行為什麼能對別人好過自己。
“搞啊,”餓得幾口就把熱狗吞了,盛夜行用紙巾抹抹唇角,“但我不善良。”
“得了吧,我現在還記得當初認識你時,你說拿蒲公英包餃子餡兒是因為捨不得殺豬。”李定西不滿地說。
盛夜行往他後腦勺敲一下,扯著嘴角笑:“我他媽隨口一說你都信?”
李定西繼續叨叨:“看著你最凶,幹什麼都像要吃人似的……”
盛夜行深吸了一口煙,沒吭聲。
李定西也呼出白霧,說:“其實,其實我們誰不知道你最心軟啊。”
“誰都不知道。”盛夜行嗤笑一聲。
怎麼老說這個。
最近對他們是不是太溫柔了?
其實盛夜行自己不覺得,有了路見星之後,他自己的脾氣好了太多了。
這個觀點李定西並沒有直白地說出來。
“哎呀……睡什麼覺啊,睡覺多浪費時間。”李定西光著上半身和盛夜行蹲在一塊兒,手裏嘬著煙,“我想唱歌,我閒不住,我想抽煙。”
“現在淩晨一點,我困。”已經把煙吸得只剩屁股了,盛夜行站起來拍拍煙灰,“我這兒剩下一包中華,你能耐就拿去抽,抽完睡覺。”
“操,中華?”李定西盯著那紅包裝的煙盒。
“在繞城外飆摩托,贏了一條。”盛夜行比劃了一下是多長一條。
“牛逼!”
“還行。”
“老大,你……”
“乖乖抽你的煙,哥去睡覺了,”盛夜行壓低眉骨,甩眼刀過去,“把路見星吵醒了我弄死你。”
盛夜行嗓音啞啞的,聽得李定西嘴角一抽。
已經是第二個學期開始,路見星在各方面都對環境逐漸熟悉了,對很多活動也不再那麼抗拒。唐寒開始安排一些“接觸活動”與訓練器材室的單獨課程給他。
課後,唐寒把她觀察到的和路見星關係稍微近一些的幾個男生集中的辦公室裏,互相詢問了一下彼此情況,再小小地上了一課。
唐寒說,他的行為是因為自身損傷,而不是故意為了激怒你。
李定西聽完之後,提問道:“但是我如果真的被招惹到了怎麼辦?我真的很生氣怎麼辦?”他說著,眼神朝盛夜行瞟了瞟。
盛夜行緊皺著眉,沒有說話。
“他做出反常行為時,只是正在遭受焦慮與恐懼,以及許多他不能表達出來的痛苦……他的本質是好的,”唐寒歎氣,“在控制不住自己之前,先想想這些。”
見幾個男生都不講話了,唐寒繼續說:“當然,我從來不會要求你們必須讓著他。你們都是平等的,你們也有權利去宣洩自己。你們只需要記住,平等才有尊重,尊重了才能去理解。”
唐寒停了停話語,將目光緩緩落到每個孩子頭上,道:“理解了,才有愛。”
開學除了作業要交,學校還給高二七班安排了一篇小作文,說是每個人寫一寫自己的進步和變化,成績會算入寒假的作業考評中。
第二天一大早,唐寒給了全班同學兩節課的時間寫,但字數隻規定到了五百,說要他們慢慢寫,再好好兒想。寫寫自己的開心和不開心,更能方便老師溝通治療。
盛夜行把桌上路見星亂撕的紙片兒叼上嘴,指縫裏卡了只筆,揚起下巴往路見星空白一片的作文紙上點了點。
一個小時過去了,路見星什麼都沒寫,全在本子上畫小蛇。他畫得起勁兒又忘我,盛夜行也沒有去提醒他要寫作業的事。這項作業對路見星來說本來就是吃力和幾乎不可能的,誰都沒有資格去要求他必須完成。
他發誓,他考試寫作文都沒這麼對待過。儘管文筆不好,但字字卻是用心。
盛夜行猶豫一會兒,開始認認真真地書寫。
那日,盛夜行寫道:
【他比來的時候胖了點,白了點,身體長高了,臉上長肉了。
他開始習慣和我說話,卻並不理其他人。
他向我分享他的生活、獨立完成作業,像想要去證明什麼。
他變得不那麼挑食,能晚上關燈睡覺了。
最開始他洗澡會喊疼,現在能蹲在那兒享受流水的感覺。
他學著不害怕風,不戴帽子了。
他會坐我的機車後座。
他記性好,又不好。
他記得住我幾點訓練完,卻記不住自己幾點該吃飯。
他給我挑香菜、買餛飩、拿礦泉水,給我留一些我並不愛吃的糖果。】
寫到最後,盛夜行發現他並沒有寫到有關於自己。
他閉眼想了一會兒,看了看交作文的時間,最後才緩緩落筆。
【我好像真的長大了。
我變得好愛吃糖果。】
最後這張紙被盛夜行保存起來疊進了自己的語文書書頁。
發下來的兩張紙,一張全白,一張寫滿了字,兩個人都沒有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