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甜味
那天傍晚,落日來得格外地遲。
最後一縷刺眼的陽光似乎落到了盛夜行挺拔的背脊上。
因為他的背影也在路見星眼裏閃閃發亮。
道路兩旁的樹被夏風吹得嘩啦作響,它們夾道而立著,從豆綠變成墨玉綠。
盛夜行走著路,被汗打濕的球衣背心黏得他有點兒熱,汗水都從發梢滴了下來。
他玩了幾下手心的硬幣,決定等下去買兩杯酸梅湯喝,不然太口渴。
也希望路見星愛喝吧。
想到這裏,盛夜行側過頭看了一眼正在扯領口扇風的路見星。
後者正熱得輕輕喘氣、臉頰發紅,耳根也有了顏色。
這一刻盛夜行才徹底感覺到,夏天是真的要來了。
等到天色全暗下來,路見星手裏的蛋烘糕又被多加了好幾個口味。
自從宿舍樓下巷口那家沒擺攤了,路見星就挺久沒吃過,心裏惦記。
他的校服袖口被盛夜行挽至肘部,左邊手腕掛著一卷塑膠袋裝好的蛋烘糕,右手又掛了一串同樣的,數下來剛好四個,是準備買給展飛他們的。
路見星對於口味搭配完全亂來,憑著自己的猜測去選擇,弄了些什麼豇豆裹奶油的、肉鬆夾冰糖粒兒的,盛夜行看著都想笑。
不知道等會兒那四個坑貨要被嗆成什麼樣子?
在游泳館門口等了不到十分鐘,四個人頭都沒擦幹地跑出來了。
李定西先是濕著頭髮到超市門口的風機面前一站,被涼風吹得一哆嗦,驚歎一聲:“夏天真爽!”
“小心感冒,”展飛瞥他一眼,“腦子進水了似的。”
冬夏幫腔:“對,還沒到夏天呢。等會兒夜裏就冷了,你先拿衛生紙把頭髮擦擦。”
“我不管,天氣稍微熱點兒就是夏天。”李定西挪開,往自己肩膀上搭了毛巾,擦幹耳後的水。
路見星不吭聲地站在一邊,注意力全被超市門口掛架上花花綠綠的泳衣吸引。
見他發呆,又怕蛋烘糕全涼了,盛夜行從他手上“卸了貨”,把蛋烘糕分過去,示意他們慢慢吃,是路見星買的。
“吃不下也別扔啊……”顧群山咬了一口,用悄悄話的音量說。
“對。”盛夜行點頭,又給他們遞礦泉水,用眼神示意:吃不下也努力吃,實在吃不下給我吃。
光吃蛋烘糕不夠,在去燒烤攤的路上,展飛又花錢買了兩個口口脆西瓜。
顧群山跑到攤位旁邊抱著西瓜就開始輕輕地敲,看得盛夜行無語道:“它能給你開門?”
“你看你就缺乏生活常識,這是想試試沙不沙甜不甜!”顧群山說完,指了指其中一個,“這個甜!”
老闆一尖刀將西瓜劈成兩瓣,那架勢,幾個人眼睛都看直了。
展飛迫不及待地拿塑膠勺舀了一瓢果肉送進嘴裏,隨後嚴肅道:“我沒覺得甜。”
顧群山:“對不起,兄弟我判斷失誤。”
吃了一口沒再吃,盛夜行從校服兜裏開始掏錢,“老闆,再拿兩個番茄,要大的。”
“好!”
“白糖您有麼,麻煩給我一袋。”盛夜行又撚了張五塊的紙幣給出去。
李定西推推他的手肘,“幹什麼?”
“切開番茄,弄成片兒再灑白糖,特別好吃。”盛夜行接過老闆遞的袋子,拍李定西的後腦勺,“蒲公英餡兒的餃子沒給你包成,回宿舍給你和路見星弄點吃的。”
李定西興奮極了,握拳道:“老大你終於意識到我還要長身體了!”
“路見星比你小,”盛夜行睨他,“他吃四片,你吃一片。”
李定西:“嗯?”
一般遇到一群人一起玩,路見星總是最安靜也最不走心的那個。
他有時候走在人群的最邊上,有時候又被簇擁著,被當成重點保護對象。
路見星慢,盛夜行又左右陪伴著,兩個人落單的情況已經讓另外四個人習以為常。
過馬路的時候,盛夜行像要說什麼,稍微低了頭湊過去講話,又像趁機親了一下路見星的臉。
吹過風的唇很乾燥,吻在發熱的臉頰上有很微妙的觸感。
再抬頭。
盛夜行突然感覺顧群山挑的西瓜明明就很甜。
路見星愣了幾秒,繼續往前走。
風吹啊吹,吹得他們校服前襟都好像要飄揚起來,像小時候總在走廊上打量過的紅旗和旗杆。
以前他在走廊上發呆,想著什麼時候能自己爬上去,想自己以後長大想做的事,想家裏陽臺上風鈴的聲響,想喝完汽水打過的嗝。
那會兒他還以為自己跟得上同學們的進度和成長,到後來才知道什麼叫力不從心,什麼叫始終有距離。
燒烤攤離游泳館不遠,過一條街就到。
李定西說這家是全市最好吃的燒烤攤,是滄海遺珠,老闆特別愛把五花肉烤得半焦不硬,一入口,油都化進嘴裏,必須還得整一口優酪乳啤酒才過癮。
點了兩三百塊錢的燒烤,五個人找了塑膠凳子坐下來。
由於路見星腸胃不太好,才吃了冰的,盛夜行不敢讓他再吃太多燒烤,就麻煩老闆娘煮了一碗蘑菇清湯麵。
燒烤攤的食物品種齊全,飲料類型也足,盛夜行今天不想喝酒,就要了一瓶凍得快成冰塊兒的北冰洋。
北冰洋這種飲料路見星沒怎麼喝過,目光倒是全被橙色的液體吸引過去,伸手夠了夠,意思是想要試一試。
盛夜行嘴上正叼著吸管,在用開瓶器將瓶蓋擰開。
“那,”盛夜行取下唇角的吸管,將吸管直接遞給路見星,“就喝一口。不然回去怕你胃疼。”
“嗯。”
說完,路見星把吸管插進瓶子裏,低頭喝了一小口。
他說了聲謝謝。
盛夜行點頭,說了句不客氣,笑著咬住了路見星含過的吸管口。
路見星的眼神頓了頓。
燒烤上來,肉菜擺成一攤,熱油還滋滋冒著泡。
小攤子裝修不太好,亂轉的電風扇似乎沒起什麼作用。看著這個電扇,路見星想起教室裏的那個,漸漸出了神。
“真熱,穿多了我,”冬夏開始扯領口,“夏天又好玩兒又閑,就是太熱了。”
展飛咬了塊掌中寶,說:“得了,多享受享受。等你再大點兒,關於夏天的記憶就只剩下熱了。”
“大學回來也能玩兒嘛,”冬夏說,“如果我考得上的話……”
搖搖頭,展飛說:“有的大學不放暑假的。”
“什麼大學?”李定西拿筷子給路見星夾了幾筷子烤好的韭菜,說壯那什麼的,多吃點。
“對啊,什麼大學不放假?”顧群山被辣得瘋狂喝水。
展飛回答:“軍`校啊。”
李定西點點頭,像想到了什麼,“哎,展飛,你……你生理和心理上是沒什麼問題的,去試試看?”
“成啊。改明兒招飛我就去。我要能選上,還能和校長合個影呢,胸口掛這麼大個紅花。”展飛開始在胸前比劃。
“飛,你看你這名字起得多好,一定能飛。”李定西又開始亂“拍馬屁”。
冬夏還是不放心地補一句:“聽說特嚴格。”
李定西:“沒事,親愛的飛,你慢慢飛。”
盛夜行聽不下去了,打趣道:“你要想和老頭子合影,明天跟我翻一次牆。”
“別這麼損,”展飛昂起頭,“我那是光榮。”
遊完泳、打完球吃一頓燒烤幾乎都是校隊標配。
冬天太冷,春天犯困,夏天自然成了他們瀟灑的好時機。
吃完燒烤再消個食、散個步,等到一群人浪回寢室時,他們也差不多要洗個澡熄燈睡覺了。
張媽又回拿著大喇叭在樓道裏扯嗓門兒喊,明叔會拉攏大鐵門,反復檢查,以防被哪幾個搗蛋的小混球撬鎖溜出去。
繞路散步回宿舍樓下,路見星一身的汗水已被風給晾得差不多。
他靠在盛夜行邊上站著,手裏拿了瓶沒喝完的北冰洋。
橙色的液體在玻璃瓶中晃蕩,路見星嘴裏的回甜味還未散去。
老闆娘說這瓶子不能拿走,盛夜行又付了點兒錢,才讓路見星把玻璃瓶揣上。後來走在路上,他們發現路見星不是多愛喝汽水,完全是因為對玻璃瓶感興趣。
“明天上課的照片你們準備了嗎?”李定西問他們。
展飛和他們不一個班,就沒有說話。
倒是顧群山拿出一張從教室內往外拍的藍天白雲照片,指著說:“這雲,特別像孫悟空的那朵筋斗雲。”
李定西:“……”
這次美術課佈置的作業是每個人交一張自己近期拍的最喜歡的照片,說要印出來貼到班級的美術角上展覽半個月。
盛夜行和路見星都沒說話,李定西只得想了想自己書包裏那張普通的風景照,說:“算了,我等學校後池子裏的荷花開了我再去拍。”
“後池子裏的荷花什麼時候開?”展飛在宿舍樓停下腳步,突然說。
“哎,”冬夏的思緒也被拉遠,“你們說,今年還有螃蟹可以釣嗎?”
“哎,有吧。”李定西一歎氣。
盛夜行說:“明年就沒有了。”
李定西問:“為什麼?”
“明年就畢業了。”盛夜行說。
等我們走了,那些事物就沒有了。
盛夜行記得以前自己年紀小、叛逆,喜歡放了學就領一群男孩兒脫了鞋去江邊踩水,水浪一波接一波地湧上來,輕輕吻他的腳背。
偶爾,他們手裏再拎幾瓶冰鎮過的鳳梨啤,學大人的樣子仰頭吹瓶子。因為盛夜行的身高相對出眾,也基本是他裝作成年人去超市買來的。
那時候,大多數小孩對於“早戀”這個話題總是禁忌,忍不住傾訴也會講一個慣用開場白:我給你說一個秘密。
通常對話如下:
——好啊。
——我喜歡你。
——哇!
幸運點兒的,會得到一句:
——我也喜歡你。
然後,基本就沒有然後了。
再後來,兒時秘密變成了被遺忘在歲月裏的玩笑話。
再再後來,他們開始有了藏秘密的理由。
第二天,美術課。
高二七班的作業先從第一排開始交。
老師邊收邊點評,路見星被昨天的“筋斗雲”弄得挺好奇,一上課就盯著窗外的白雲看,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再一醒來,作業已經點評到班級中央的排數。
路見星自己也睡得一臉紅印。
“臉怎麼紅了,”盛夜行使壞,故意拿手背去碰他臉,又試試額頭的溫度,詫異道:“沒發燒沒喝酒的,怎麼還臉紅了?”
“我,”路見星加重了音,“熱!”
盛夜行像是這段時間溫柔體貼慣了,狼皮一扒下來,顯得異常蠻橫,“是不是覺得我管得太多了?”
“……”路冰皮兒選擇沉默。
“你要是怕我生氣,你就拿我的手機多來幾張自拍。”盛夜行總覺得自己還是挺顏狗的,或許在想發火時多看看這一隻“人形滅火器”,不少問題能迎刃而解。
路見星瞪了他一眼。
盛夜行笑著沒講話,慌亂地挪開眼,想伸手拿走落至路見星肩頭的一片金黃葉。
等他把手拍上去,才發現那不是葉子,是窗外不慎泄入的陽光。
再過了沒一會兒,作業收到最後一排,最靠外的同學站起來把照片作業全收了。
收到路見星時,那位同學愣了幾秒,隨後嘀咕了句什麼,才把八張照片統一上交。
接下來的一分鐘內,美術老師流覽完八張照片,拎了其中一張人物照出來,拿起小蜜蜂話筒在嘴邊試了試音量,率先誇讚道:“這張人物拍得不錯。”
“哇……”
顧群山先驚訝完,愣了,這不是盛夜行嗎?
盛夜行視力好,也看清楚了照片上的自己,應該正是上次去寺廟燒香的時候。
自己抱著摩托頭盔,正靠在摩托車上低頭用紙巾去擦乾淨扶把上的灰。
拍照時間是陽光正好時,人影顯眼,他原本就先天條件優越的鼻樑更高挺了,眉眼深邃,身材也被拍得更加腿長肩寬,活脫脫像個在機車店拍戶外廣告的模特。
行,這絕對是路見星拍的。
他還記得路見星一張照片要複製上千張存起來的“癖好”。
不過,他去哪兒印的?
明明這幾天也沒離開過身邊。
美術老師扶了扶塊要掉下去的話筒,溫柔地朝教室最後一排笑道:“請問這張照片,是盛夜行同學的嗎?”
盛夜行有些慌了,一時不知道要不要先把這張照片認下來。
猶豫再三,他才慢慢舉起手,朗聲道:“嗯,我的。”
沒想到話音剛落,坐在他身旁一臉沒睡醒的路見星也跟著開了口:“我的。”
說完,他笑了一下。
“……”盛夜行低頭看他。
盛夜行不知道路見星在笑什麼。
反正挺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