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魏徵大驚,幾步過去扶住對方肩頭,顫聲道:「殿下這是……」
李建成掩嘴又低咳了幾回,終是放開了手在他面前無力地擺了擺,隨即又顫抖著伸入懷中,摸索出那個小瓷瓶來。
魏徵見狀,趕緊起身重新倒了一碗茶,回身卻見李建成將瓷瓶裡的三枚藥丸盡數倒入掌心,隨即倉皇地送入口中。
李建成平日用藥的情形魏徵已然司空見慣,故對於劑量自然是分外清晰,此時見他竟一氣服下一瓶,整個人猛然一震,連帶著手裡的茶水也不由得晃蕩起來。
李建成仿佛不知,只是垂著眼,伸出簌簌顫抖的手接過茶水,啜飲了一口,又吃力地放在桌案上。然後手邊順勢搭在桌案邊沿,無聲地扣著,而整個人卻仍是抖得厲害。
魏徵走到他面前,慢慢地跪下身子。仰頭看李建成,但見對方眉間微鎖,一滴汗水順著面頰划過,剔透晶瑩地掛在下顎,卻遲遲滴落不下來。而那神情,分明是隱忍已極的模樣。而雪白的衣衫上,殷紅的血跡更是斑斑點點,望之觸目驚心。
徐徐伸出衣袖,在那尖削的下顎上輕輕拂拭而過,衣袖上便頃刻多了一點深色的痕跡。
魏徵低頭看了片刻,心頭微微收緊。直到對方慢慢地吐出一口氣,想是症候已過時,他才開了口。
「殿下,這病…」他極力地平復著自己的聲音,低聲道,「這病…如何會加重至此?」
李建成保持著原本的姿勢,聞言默然許久,想要開口,卻先是止不住一陣低咳。
平復之後,他慢慢地搖了搖頭,氣若游絲。
「莫非是因了那毒酒之故?」魏徵看著他,忽然想起甚麼,雙目不由微微睜大,「只是臣分明已教大夫看過,那毒確是已然去淨,卻為何……」
李建成輕聲笑了笑,道:「是因何而起,已然不重要了。」
「為何不請大夫?為何不讓我知曉?」魏徵伸手覆上對方搭在膝上的手,徐徐用力握住,道,「為何……只是自己忍著?」
「這病本就隨我許多年,請大夫也罷,用藥也罷,如何不曾試過,若當真有法子,又豈會挨到此時?」李建成垂眼看著二人相疊的手,反而只是平靜地笑了笑,「這病…怕是時候到了罷。」
魏徵心中一痛,忽然欺身而上將人擁住。
李建成任他擁著,順著這力道垂下頭去,無力地將前額抵在對方胸口。
「殿下……」魏徵方欲開口說甚麼,卻被他低聲打斷。
「明日清晨,召東宮眾人聚於議事廳,」李建成臉埋在他前胸,聲音有些模糊,「有要事相商……」
魏徵微微一怔,很快卻也明白了他話中之意。他收回了原本意欲出口的話,只低低低道了一聲「是」。他知道自己從來無法改變李建成的心意,默然片刻後只道:「事濟之後,臣定當為殿下便請天下名醫。」
這話聽來分外熟悉,曾幾何時似也有人對自己提及。而今那眉眼之中的真摯已然不復尋得,而這病,卻仍舊是無藥可醫。
李建成心神恍惚地怔了片刻,終是輕輕笑了笑,低聲道:「好。」
伸手慢慢地扣上了衣襟,用力地抵住胸口的位置。那裡撕裂一般的疼痛已然緩緩平復了下去,卻遲早會迎來另一波歇斯底裡的反復。
若有人知道這隱疾的來歷,也許便不會奇怪,它為何會這般變本加厲,無可救藥了罷。於自己而言,這是無止無盡的痛楚,撕心裂肺的折磨,卻也仿若此生此世命途的源泉。時刻提醒著自己,鞭策著自己記得那曾經血染的一幕。相忘也忘不掉,想放也放不下。
只是生命有終,也許這源泉也有竭止的一日罷。
倘若當真如此,在這之前他卻還有一件事,不得不做。
——為何這般及急切?
——只怕自己……已然沒有時間了。
*****
次日清晨,東宮眾人聚集於議事廳內。
進入屋內的每一個人,眼見前日因楊文乾一事被外放的王珪、韋挺等人竟亦被暗中召回,再看堂中眾人除卻齊王李元吉,皆是太子府中的親信之人,便知今日所議之事,定是非同小可。
李建成一襲金仙雲紋長衫,愈發襯得身形挺拔頎長。他一直背身立在堂前,負手看著堂中掛著的圖幅,不發一言。直到人盡數到齊,堂下沉默下來時,他才徐徐轉過身子,目光徐徐掃視過眾人。
然而出乎旁人意料的是,他目光之中的神色竟不似往日那般,如千尺沈潭,平靜深邃,卻是銳利如刀,仿佛一眼便能刺入心底。
收回目光,李建成笑了笑,道:「實不相瞞,今日召各位前來,為的便是一件天大的事。此事想必各位聽了,也大都在意料之中,我便不再賣關子。」他徐徐走下堂來,一字一句道,「三日後一道聖旨將發往秦王府,令其去往洛陽思過,且秦王府人不得相隨,天策府人亦將自洛陽徙往長安。」
他話音落了,底下嘩然。
韋挺聞言,當即站起身道:「殿下,若當真如此,末將以為……切不可將秦王放虎歸山!」
「將軍所言極是,」李建成看著他微微瞇了眼,徐徐笑道,「今日召集各位前來便是為此,卻不知諸位願否助我李建成一臂之力?」
「若殿下信不過我等,我等今日也不會出現在此。」眾人面面相覷片刻,翊衛車騎將軍馮翊站起身來,抱拳道,「我等蒙殿下恩惠多年,自當為殿下鞍前馬後,提鞭執蹬!」
馮翊方言罷,其弟即同為翊衛車騎將軍的馮立亦是站起身道:「殿下決定之事,縱是刀山火海,我等也當誓死相隨!」
二人話音落了,眾人紛紛起身宣誓,表明心志。
「建成謝過諸位了,」李建成微微頷首,復又走上堂去,道,「卻不知於此事,諸位有何高見?」
底下沉吟片刻,車騎將軍薛萬徹道:「末將願領一千精騎,伏於城門之外,秦王一旦出城,定當插翅難飛。」
李建成聞言微微頷首,卻並不說話。
片刻之後,中允王珪隨即起身道:「秦王既已被斬去了左膀右臂,孤身去往洛陽勢必也左右支絀。若冒然於長安城外伏擊,縱然事成,卻難免留下惡名,臣以為謹慎之舉,莫過於暗中聯通洛陽守將,待到秦王抵達之後,借他人之手取其性命,殿下聲名也可保全。」
王珪此言一出,倒是引得許多附和之聲。然而李建成卻只是笑道:「各位可還有何良策?」
底下又是一陣議論,卻再無人起身說話。
魏徵坐在人群之中,不發一言,目光靜靜地落在李建成面上。實則他心中所想,與王珪可謂不謀而合,此策無疑是最穩妥最中庸之舉。
然而他卻能隱約感覺到,李建成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決斷,而且這決斷也許會是眾人不曾想過的。
果然,李建成待了片刻,見無人再言,便轉向王珪道:「王中允所言,謹慎周全,實為良策,只是……這夜長夢多,卻難保再生變故。」頓了頓,笑道,「再者,聲名終歸是虛妄,為了這區區虛妄而被束縛住了手腳,卻是不值。」
魏徵在堂下聽聞此言,只覺心中仿佛有甚麼,正撥雲見日一般地變得清明。
而思量間,李建成已然轉向薛萬徹道:「薛將軍之策,乾淨利落,可保萬無一失,只是……」微微一頓,道,「薛將軍以為,秦王接到這般旨意,會當如何?」
未料他忽有此問,薛萬徹一怔,回道:「自然是……奉旨離京。」
「非也,」李建成垂下眼,搖首道,「秦王接旨之後,定會入宮面聖。」
話已至此,李元吉終始按捺不住,疑惑道:「大哥如何能肯定?」
「只因若換了我,亦當如此。」李建成微微抬了眼,腦中前世重重回憶紛至沓來,清晰異常,恍然了片刻,他收回目光,恢復了笑意道,「實不相瞞,那日我中的毒實在非秦王所下,他既然自視蒙冤,既然不願離開長安,便自然要去面見父皇。」
底下人聞言皆是微怔,卻也不便問清內情,只得一陣陣沉默。
李建成仿若不見,仍是接著方才的話道:「故秦王何時離京尚非定數,進宮面聖卻是勢在必行,且……必是一刻也不能耽擱。」
眾人聞言,皆是面露茫然之色,不解其話中何意。唯獨魏徵盯著他,目光驚訝之中,卻是變得越來越澄澈。
他已然明白,王珪薛萬徹提出的二策雖有不足,卻也並非如李建成所言那般,不能成事。他之所以棄之不用,卻是因為……他等不下去了,他竟一刻也不願多等了。
而此時李建成卻已側過身子,望向堂中所懸的圖幅,眾人目光聚集而望,卻見這圖幅所繪的,乃是長安城。
李建成伸手徐徐將圖幅展平,口中道:「伏擊秦王仍是可取之策,只是這時間地點卻要改改……」
「後日清晨,」他忽然抽出腰間佩劍,寒光一閃,劍尖直指那圖幅的最北端,「……玄武門。」
*****
李世民垂頭靠坐在牆邊,一手鬆鬆地握著一把酒壺,另一隻手卻是緊緊地攥著一道聖旨。
時已入夜,房中卻並未點燈,只是陷入一片靜默的黑暗之中。唯有月光自朱戶穿射而入,有幾分刺眼地照在半邊側臉上。
李世民微微揚起頭,將後腦抵在牆壁上,避開了那惱人的月光。搖了搖手中的酒壺,卻發覺已然一空,便順勢鬆了手。酒壺摔落在地,碰撞上腳邊無數同樣的酒壺,登時發出清脆突兀的聲響,回蕩在空蕩冷寂的房間之內。
在這聲響之中,李世民忽然弓起身子,將自己蜷抱起來。臉埋進膝蓋裡,而攥著聖旨的手卻並未鬆開分毫。
接旨是在午後,從那時起,他便以這般姿勢靠坐在牆邊。不知不覺,半日已然過去。
這半日裡,他沒有見一個人,也不曾說一句話,他只是在酒精的麻痹之下,極力地回憶著過往。
他想起年幼時,二人居於太原,年少無憂的那段時光。那時候自己便無數次悄然窺視著他瘦削頎長的身影,無數次地在綺夢之中將那個身影擁抱在懷。
隨後是及至長成,天下風雲突變,二人隨李淵揭竿而起。自己跟在李建成身後,與他戮力同心,一路披荊斬棘,攻城略地,直至入主長安。也正是那時,曾經只能出現在夢中的一切,竟已化為現實。只是那現實卻飄渺得握不住,抓不緊。
再然後,李淵稱帝,李建成以太子之身坐鎮京師,而自己則征戰四方,終至平定天下。那豁出性命去賭的每一戰,他只為讓自己變得更為強大,強大到進入到對方那淡漠的眼中,強大到讓他能有哪怕一分一毫對自己的依賴。
然而待到「天策上將」的名號加諸於身的那一日,他忽然發現,自己身份地位誠然已無人可及,可李建成,卻已然離自己而去。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亦或是縱然是這樣的自己,對他而言,仍舊甚麼也不是?
這個問題縈繞在心頭,從來不曾有過答案,然而二人你來我往的相殺卻已然拉開了序幕。
可即便往事歷歷在目,清晰入昨,可他仍舊不能明白,自己和大哥究竟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然而無論如何,自己終究是輸了,輸掉了一切的資本。
對著眼前的黑暗,李世民低低地嗤笑了一聲。只覺得分明輸得如此心服口服,卻又如此不甘。
只因對方是自己的大哥。
正此時,卻聽聞有人輕輕叩響了門。
「我說過,誰也不見!」李世民有些煩躁地將腳邊的酒壺一擲,酒壺摔在門邊,砸得粉碎。
敲門聲停止了片刻,卻又再度響起,輕緩的,卻足以牢牢牽住人所有的思緒。
李世民盯住門的方向許久,似是感覺到了甚麼,他忽然起身,倉皇地奔至門邊,將插栓抽出,扔在一旁。
頓了片刻,門被從外輕輕推開。一人踩著廊外一地的月色,緩緩走了進來。
李世民立在黑暗之中,一動不動,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那人足下頓住,轉眼望向他。然而屋內太過黑暗,他的面目隱沒在陰影之中,全然看不出面上的神情。
然而李世民的目光卻並不挪開分毫,貪婪渴求一般地盯著他,死死地盯著。
短暫地停頓之後,那人朝李世民走過來,在他面前立定。二人的距離不過一步之遙,幾乎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吸之間,輕微的氣息。
房間裡靜得可怕,二人的氣息,便是唯一的聲響。
李世民垂了眼,不願與他對視。他暗暗握緊了拳,唯有如此,他才能克制住此刻對自己,才能稍稍維持住應有的平靜。
忽然,微涼的觸感落在自己側臉,原是那人伸手撫了上來。
而那隻手,卻竟是抖得厲害。
錯愕之下,李世民抬起臉來望向對方。而與此同時,那人忽然大力將他推至牆邊,顫抖的手扣緊了他的頸側,頓了頓,欺身吻了上來。
作者有話要說:
劇透一:來人是魏徵。
劇透二:是3P。
劇透三:李世民是總受。
劇透四:以上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