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屋內燈盞幽微地亮著,光影幢幢,在晚風裡瑟瑟顫抖。
李世民用身子抵上了房門,走進屋去,將懷裡的人輕輕放到床上。然後迫不及待般,就著這俯身下去的姿勢,埋首在對方脖頸處輾轉流連。
李建成此時略略恢復了幾分氣力,他伸出右手按在李世民肩頭,啞聲道:「世民,夠了……」
李世民唇齒間的動作不停,只是反手握住他的手,按在枕邊。明顯地感到了對方的抵觸,李世民抬起身子,在對方腰間跪坐起來。兩手撐在兩側,垂著頭,正好是一個全然籠罩的姿態。
李建成仰面在下,烏髮四散開來,爬滿枕際。衣衫大敞,凌亂地掛在肩頭臂膀,已全然失去了蔽體的作用。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只覺得對方有如一朵盛開的牡丹,絕美得令人窒息。他無奈地笑了笑,嘆道:「大哥,便如你說的,我已然……不能回頭了……」
李世民的力道是如此之大,沉沉地將對方所有的反抗都壓制下來。李建成再一次放棄了掙扎,原本帶著些光焰的眼神也隨之冷了下去。他定定看著李世民,終是慢慢閉了眼,只低聲道:「我肩上有傷,你……且輕些。」
然而他話音方落下,下身的刺痛便應聲而起。李建成繃起了身子,整個人顫抖起來。
毫無預兆地,李世民便這般長驅直入。李建成越是冷靜,他心內便越是憤然。他只覺得,如若對方表現出明顯的恨或者怒來,也許他心內都會好受幾分。至少,他是對自己是在意的。
偏生是這種極致的冷淡,往往最為傷人。
李世民心內一腔憤懣無處紓解,便越發奮力地衝撞。然而待到他一抬眼,卻又看到了對方那雙眼。定定地看著自己的,清冷卻如利刃一般的眼,在室內微暗的燈火中,愈發顯得明亮異常。
這眼神是一種無聲的壓迫。李世民支起身子,朝周遭一片狼藉的床鋪上看去,終是摸索到了從李建成身上褪下的錦緞腰帶。
素白的鑲著金邊的腰帶,便如同那人的肌膚一般,觸感柔滑,讓人忍不住想要流連。
李世民俯下身子,用腰帶覆住李建成的雙眼,然後伸手至腦後,輕輕地輓上了一個結。
他附在李建成耳邊低低道:「大哥,無論你是否會原諒世民,世民……也只有這一夜了……」
李建成被遮住了雙眼,整個人看起來愈發平靜得死氣沉沉。許久之後,他開了口,卻仍是重復著方才的話:「我肩上有傷,你且輕些。」聲音很輕,低若嘆息。
李世民無奈地笑了笑,卻再一次挺身進入了他。只是他沒有急著動作,只是就著身體相連的姿態,伸手從背後將人攬了起來,抵在床內側的牆壁上親吻。
驀地這般被貫穿到最深處,李建成整個人都簌簌地抖了起來。冷汗驟然在額前聚集起來,順著髮際徐徐滾下。然而周身的氣力早已失了大半,只能任隨對方任意輾轉,肆意施為。
不知過了多久,當李世民徐徐鬆開手的時候,他感到李建成便如同一片枯葉一般,想前傾倒過來,無聲無息地撞在了他的前胸。身子有些冰涼,烏黑的髮絲凌亂地垂散在自己臉頰邊,撩起心內一股隱微的悸動。
他伸出手,扶起對方的臉,正對著自己。李世民仔仔細細地看著這張讓他迷戀了多年的面容,唇微薄而色淡,此時微微有些泛腫,卻平添了幾分誘惑;鼻梁挺拔,不減清俊的同時,卻也為面容裡添上了幾分英氣;眼……
眼蒙著,扎在其上腰帶已有些歪斜,鬆鬆地遮住眼簾。然而素白腰帶的兩側,卻已然各自暈開了一片深色的痕跡。
微微潤濕的深色痕跡。
「大哥?」李世民忽然怔住,他輕輕地搖了搖對方,低低地喚了一聲。
然而沒有回應,李建成不知何時,已然昏迷過去。
李世民忽然抄起身旁的被衾,將人嚴嚴實實地包裹住,抱緊懷裡。李建成靠在他懷中,垂著頭,眼下的長睫如同蟬翼一般,隨著呼吸簌簌地抖動著。然而整個人,卻是靜如死水。
李世民背對著裡內的牆壁靠了上去,微微仰起頭望著帳頂。伸手狠狠地揉了揉額前的亂髮,他忽然醒悟過來……自己這一夜都做了甚麼?都對大哥做了甚麼,將他逼到了如此的境地?
情欲退去之後,滿心滿身的悲哀和無力,如潮水一般地向他襲來。
可是他卻不後悔……
他絕不後悔……
抬眼望向窗外,仍是一片深沉的夜色。
他無法預料過了今夜,二人會變得如何?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便如大哥所言,再日後便不可回頭了……
如若可以,多麼希望太陽不要升起,這長夜……永遠不要結束。
*****
一連三日,軍中上下無人見過李建成。
李世民每每看到議事廳裡本該屬於那人座椅時,心下便如同被掏空了一半。他旁敲側擊地從旁人口中聽聞,世子染了風寒,需得閉門謝客,清心休養。李世民心頭一緊,卻也只能笑著對那人道一聲:「原來如此。」
這三日,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度過的。那一夜他瘋狂的需索時,心內只覺得過了這夜,任是怎樣的結果,也不悔了。
然而只是三日音信無憑之後,李世民便知道自己根本無法做到。他心內瘋狂地想念著李建成,這種衝動讓他忐忑不已,寢食難安。
一連幾次,他曾帶著最珍貴的補品站在了李建成府門前。他知道如若自己要進,任是誰也攔不住的。然而小立了許久,他終是嘆息一聲,將補品交給了府中下人,轉身離去。
他知道,自己根本未曾做好準備。
「世民?」
李淵的一聲低喚將他拉回現實,李世民四處看了看,這才意識到,自己正處在議事的大廳內。
「世民,你莫非也有何不適?」李淵看著他,帶著憂心皺了皺眉道,「這幾日為何總是這般魂不守舍?」
李世民趕緊搖頭道:「未有不適,勞父親擔心了。」
「如此最好,」李淵狐疑地看了看他,嘆道,「三日之後你便要出兵西進,此時斷不可有差池。」
李世民怔了怔,隨即起身抱拳道:「世民定不負父親重托。」
李淵頷首,隨即轉向堂中眾人道:「方才所議,李世民為大將軍,劉弘基、長孫順德為副將,率軍一萬西進長安,三日之後出兵!」
李世民並著兩位副將一並走到堂下,得令一拜。心知這短暫而安逸的休養,也終是要告一段落了。
散去之後,李世民正要隨眾人而出,卻被李淵叫住
他轉身走回堂中,一禮道:「不知父親有何吩咐?」
李淵坐了下來,端起茶杯輕啜一口。嘆了嘆,問道:「建成是怎麼回事?」
李世民心頭一緊,低低道:「世民不知。世民……這幾日也不曾見到大哥。」
「這幾日托病閉門不出,竟是連為父也搪塞不見。」李淵搖搖頭道,「以他的性子應不會如此,卻不知是否有甚麼緣故。」
「世民聽聞大哥是受了風寒,故才閉門謝客。思及大哥不久之後也將帶兵去往永豐倉,或許是不希望這病拖得太久,故這般專心調理罷。」李世民此言說得平靜,實則心內早已是一片兵荒馬亂的動蕩。
「興許是因了那箭傷的緣故,身子仍未恢復。既如此,便由著他罷。人馬打點準備之事,便先權且交給劉文靜處理罷。」李淵聞言嘆了嘆,停頓了片刻,望向李世民道,「你三日後便要率軍西去了,臨行之前還是去與你大哥見上一見罷,也權當是替為父看看他。建成是知禮之人,臨別之際,斷不會將你拒之門外。」
李世民默然敘舊,終是點點頭,拜道:「世民……記住了。」
*****
一直待到臨行前前一夜,李世民才終是來到了李建成的府郏出乎他意料的是,李建成並未將他拒之門外,甚至不曾讓下人問過來意,便徑自讓他進了府。
李建成的府邸格外靜謐,唯有晚風拂動枝葉的聲音在耳畔沙沙作響。李世民知道,大哥每到夜裡,都會屏退所有的下人,只獨自一人留在房中。他甚至可以想見對方投在紙窗上的影子,只是回憶,便還是這般歷歷如昨。
搖首收回了思緒,他終是隨著下人在李建成的房門口立定。
「世子,二公子來了。」下人對著裡面通報了一聲
「嗯。」過了片刻,裡面傳來一聲極輕的回應,卻驀地拉住了李世民全部的注意,「你且退下罷。」
下人聞言,對李世民恭敬一禮,轉身離去。
很快,院中便獨獨剩了李世民一人。他門前靜靜地立著,只覺得那夜門內的種種,一一浮上心頭,混雜著甜美和苦澀。
如今這扇門內,等待著自己的又會是甚麼呢?
他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徐徐伸出手,附上門框。
這時,門內再度響起那熟悉而輕喚的聲音:「進來罷。」
李世民終於鼓起勇氣,推開了這扇門。
在來此之前,他在腦中想過千百次再見大哥的情形。被拒之門外,被狠狠奚落,被厭惡,被憎恨,被斷絕兄弟關係……這些種種,他都曾想過。
卻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室內明亮的燈火中,李建成披著外袍靠坐在床頭,靜靜地翻看著手中的書卷。聽聞李世民推門而入,甚至不曾從書卷中挪開半分目光來。額前耳際的幾縷長髮如流水一般垂散下來,在橙黃的燈光下,為整個人驀地填上了一層柔和的美。
李世民怔忪地立在原地,不敢上前。
空氣中流動著一股壓抑的沉默,教人幾乎無法呼吸。過了許久,卻是李建成率先開了口。
他抬起頭來,輕輕地瞥了一眼李世民,道:「聽說……世民明日便要出征了?」
李世民驀地回過神來,道:「正是……」
「你過來罷。」李建成點點頭道。
李世民幾步上前,在床邊忐忑立定。然而站得近了,許多東西,便也愈發看得清明。
比如,色澤微淡,卻仍有幾分浮腫的唇角;
比如,在烏髮遮掩間,自耳根到頸項,隱約可見的齒印;
比如,微微敞開的領口間,從頸窩綿延到前胸,那似有若無的紅痕;
……
思緒總是止不住地要飄回那樣一個夜晚,將那時的種種,與此刻重合起來。分明是自己留下的痕跡,不知為何,此刻再度開來,心口卻微微有些抽痛。
李世民恍然地看著,直到李建成驀然地開口,他才猛然回過神來。
「世民,」李建成道,「你此番西進長安,便是為先鋒之任,於全軍而言,至關重要,切不可有半分閃失。」他字字句句說得輕喚平靜,仿佛周身那駭人的痕跡,根本於自己無關。
李世民聞言怔了怔,才苦笑一聲道:「是,世民此番定然不負眾望。」頓了頓,道,「還請大哥……待我凱旋!」
李建成笑了一聲,點點頭,不再說話。李世民站在原地猶豫了許久,終是遲疑道:「大哥,我……」
「世民,替我桌上的地圖取過來罷。」李建成不著痕跡地打斷。
李世民只得去取了地圖,走到床邊展開來。李建成指著地圖上的涇陽一處道:「此處有一隻起義軍,為首的名喚劉鷂子,是個胡人。我料你此番西進,必會遇上這撥人馬,屆時小心防範才是。」頓了頓,將地圖收起來,遞給李世民道,「這地圖原是我在河東時,集結了當時的門客繪制而成。這些年裡也有些修改,故各處城鎮情形如何,地勢如何,或多或少都有些記載。你初入關中,帶上以防萬一。」
他說這話間,已然抬起眼來,與李世民四目相對。這是此番李世民第一次觸到他的目光,然而那目光是他不曾想象過的平靜。平靜到……與往日根本別無二致。
大哥,你……只當做這一切不曾發生嗎?
李世民接過地圖,笑得苦澀。他以為自己應當慶幸,如此自己還能與大哥兄弟相稱。然而實則,他心內卻是一陣無法言喻的失落。或許他寧願李建成表示些甚麼,也不願對方甚麼也不做,以一種徹底漠視的姿態,去面對自己。
「大哥……」他看著李建成,再一次了口。
「罷了,」然而口中的話卻被第二次打斷,「你明日出征,趕緊去歇息罷。」
「大哥!這一次換做李世民開口打斷。他俯下身子,以手撐在床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一字一句道,「你若心下惱恨世民,世民甘受一切責罰。只是……世民心中,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悔恨。世民對大哥……」
然而話未說完,他亦是被打斷了話頭。這一次打斷的並非李建成口中的話,而是面頰上火辣辣的疼痛。
李建成忽然揚起手,落下一個又快又狠的耳光。
「世民,這是你要的懲罰。」李建成看著他,淡淡道,「此事……日後休要再提。」
李世民霎然愣住很快,他站起身來,用衣袖擦了擦唇角的血腥。然後,他忽然笑了。
滿心的疼痛,似乎只能以不住地笑來化解。
「是,世民聽大哥的。」笑過之後,他對著李建成地一禮,轉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待到房內只剩下自己一人的時候,李建成對著房門的方向搖搖頭。
一直藏在被子裡的左手徐徐地抽了出來,手中,是一把短刀。
殺,還是不殺?
這個念頭在腦中重復過千次萬次,末了卻只餘下一聲自嘲。
隨手將短刀扔在了地上,李建成仰起臉靠向床頭,慢慢地閉上了眼。
「世民便如同一把利刃,若得善用,可執掌殺伐四方;反之,或許……會傷及自身……」
想起自己曾對咄苾說過的話,他知道,無論如何,現在折斷這把利刃,都還為時過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