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次日,李世民率一萬人馬,進發長安。朝邑城郊十里,李淵親率百官送行。
時已九月中旬,正是仲秋之際。李世民接過李淵遞過來的踐行酒,高高的舉起。金風吹動了袍角,忽地決出了幾分涼意。李世民順著手中的酒杯稍稍遠望,但見目光所及,盡是遍野楓紅。原來不知不覺間,竟已換了季節。
他高舉起酒杯,對在場的人一一示意。只是目光所及,卻終是少了那一抹期盼中的影子。
念及昨日種種,不覺暗暗自嘲。事已至此,話已至此,若還奢望甚麼,豈非是太過可笑?
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他舉起酒杯,仰起頭,一飲而盡。隨後「碰」地一聲,將手中的碗砸落在地,摔得粉碎。
李淵見他這副豪氣干雲的樣子,哈哈笑了三聲道:「世民,為父待你等凱旋!」
李世民對他一拱手,擲地有聲道:「世民定不負父親重托!」話音落了,未有猶豫,便轉身上了馬。
「傳令下去,出發!」他提起馬繮,對身邊的副將道。副將得令,當即傳令下去,大軍很快如同一條長龍一般,徐徐地開始了一動。
李世民高坐於馬上,對著李淵眾人的方向再度拱手,權當是最後的作別。
然而正在此時,他卻看到了一個影子。
那一刻,時間靜止,天地黑白。
一人一馬,立於極遠地闌珊之處。素白的袍子,火紅的披風,在漫山遍野的楓紅之中,教人挪不開視線。
仿佛是知道被發現了蹤影,下一刻,那人已然打馬回身,慢慢離去。
李世民強迫自己收回目光,輕輕地笑了笑。
大哥,不論你因何來此。如此,便足夠了。且等著世民凱旋的消息罷。
然後他一提馬繮,轉身本向隊伍的前列,不再回頭。
*****
「世子。」
聽聞呼喚,李建成回過頭去,卻見是劉文靜打馬趕了上來,對自己一拱手。
他微微頷首示意,提了提馬繮問道:「劉大人有何貴幹?」
劉文靜放慢了馬速,與他並轡而行,道:「世子既然來了,為何只在人後,而不上前?」
李建成笑了笑,只淡淡道:「不必了。」
「是啊,」劉文靜嘆了嘆,道,「只要二公子知道世子來此,見與不見,實則並無差池。」
李建成聞言微微側過臉來,「劉大人似是話中有話?」此時他面色已然恢復如常,話中雖是質疑,然而面色卻也是一派溫和。
劉文靜笑道:「世子可知,二公子昨夜大醉之事?」
李建成平靜道:「不知。」
「我昨夜去與他話別,卻見他獨自一人捧著一壇酒,狂飲不止。」劉文靜慢慢道,「若非是我尋了幾個下人強行止住了,只怕今日的出征也要耽擱。」
李建成沉默半晌,只道:「若因私事耽誤了正事,確不是大將所為。」
劉文靜看著他,意味深長道:「在下以為,能讓他如此的『私事』,怕是只有一件了。」
李建成聞言,目光一霎添了幾分寒意,然而很快又便得溫和。他輕輕笑了笑,反問道:「劉大人為何與我說這些?」
「別無它意,不過與世子閒話幾句罷了。」劉文靜本極善察言觀色,此時笑了笑,便忽然變轉話題道,「臣看世子已然病愈,這便與臣一道去營中看看如何?」說罷已然側過身去,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
李建成默然地與他對視了片刻,終是點點頭,道:「也罷。」說罷打馬往營中去。
劉文靜看著他率先而去的背影,面上的笑意徐徐淡去了幾分。縱然面對自己的旁敲側擊,李建成的回答可謂滴水不漏,然而昨夜李世民酒醉之下,滿口喚著的「大哥」二字,卻是如何也無法磨滅的。
低低地嘆了一聲。縱然不知究竟發生了甚麼,實則他心內也明白,能讓李世民失態至此的,世間怕是也只有這一人了罷。
*****
五日後,李建成並劉文靜的大軍,也將前往永豐倉進發。
臨行前夜,咄苾來到他的房中。
「建成,你終於肯見我了?」在客座上坐下,他開了口,帶著幾分玩笑的意味。
「前幾日身體有恙,怕耽誤出征,便索性閉門修養。」李建成淡淡笑道,「多有失禮,教大哥怪罪了。」
「養病要緊,病養好了再見不遲。」咄苾哈哈笑了幾聲,看著他聲音慢慢地沉了幾分,不自覺地露出些許關切之意,「箭傷方愈,怎麼又病了?」
「一時不小心,坐在院中著了涼,日後自當小心。」李建成隨口應付著,笑道,「還請大哥放心。」
咄苾點點頭,二人閒話了幾句,他站起身來道:「建成你明日出征,今日早些歇息罷,我便不再叨擾了。」
李建成亦是站起身來,將人送至門邊。
推開房門,晚風霎然吹了進來,帶著絲絲的涼意。李建成一身寬大的長衫頓時隨風翻動起來,鬢角的一縷長髮也忽地被吹至唇邊。
「晚上風大,快進去罷。」咄苾笑著伸出手,將那一縷頭髮輕輕撥至耳後,「病去如抽絲,縱然你有幾分習武的功底,也……」
耳畔的手忽然抖了抖,李建成微微一愣,隨即明白過來。
他匆忙退出一步,面上仍掛著笑道:「大哥保重。」
咄苾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他。
李建成回轉身子,掩上了房門。背靠著門板,他伸手撫上脖頸的位置,那裡一個結了痂的咬痕,觸手間仍是有微微凸起之感。
然後,他聽見門外的人低聲問道:「這……便是你幾日來無法見人的原因?」
李建成看著前方,平靜道:「大哥多慮了。」
對方沉默了很久,又問道:「李世民?」
李建成沒有再回答,只是走到床邊,吹熄了燭火。
許久之後,他聽見門外的人一拳垂在門框,力道之大,仿佛搖撼得屋子都在震顫。
再然後,一切歸於平靜。窗外只餘下風吹動枝葉沙沙作響的聲音,格外的靜謐,卻又格外的分明。
*****
次日,李建成並劉文靜率大部人馬,開往永豐倉。與李世民先鋒之任不同,這支大軍此行乃是為了守住潼關,以防河東屈突通趁勢於後方偷襲。
進駐永豐倉的第一日,便傳來了李世民於涇陽擊敗劉鷂子起義軍的消息。
據說李世民駐軍晉陽的當夜,便趁對方不備,親率幾百精騎殺入敵營。地方人馬如何能料他竟是這般速戰數決,那劉鷂子還在睡夢之中,便被李世民一刀斬去了頭顱。
贏得不費吹灰之力,著實可稱是漂亮的一仗。
李建成坐在上座,聽前來報信的小校眉飛色舞,將消息說得有如親見。他一面聽著,一面低頭展開握了許久的書信。
信中所書之事,與小校所言並無二致。然而比較之下,所書唯是三言兩語報過戰情而已,簡練甚至生分得倒教人有些不太習慣。
李建成垂眼看過那一行行的白紙黑字。筆跡是自己一手教出來的,然而比起自己,卻又多了一份剛勁和灑脫,便一如其人一般。
最後他將目光頓在書信的末尾處。那裡有一個墨點,色澤濃重,暈染得極開,然而未及乾透便似是被人拭過,朝一旁拖曳出一道長而零亂的痕跡。
那人提筆欲言又止的模樣,便當即歷歷在目。李建成搖搖頭,心道既無話可說,又何必多此一舉;既有話要說,又為何終不下筆。
實則,又能說些甚麼呢。
低頭折上了信,他微微點頭,示意那侍衛退下。此時,一旁的劉文靜道:「看世子神色並不驚訝,想必二公子已親自將消息告知世子了罷?」
「看來甚麼都瞞不過劉大人的眼睛。」李建成不置可否,只是輕輕笑了笑,起身把信放進櫃中的錦盒中。轉過身來,道,「實則世民年少,此舉終究是意氣用事了些。比起直接將人斬殺,此時若能將其收服,權其歸降,為己所用,才是上上之策。不過既然已勝……便罷了。」
「世子此言差矣。」劉文靜看著他道,「二公子這般立功心切,為的是甚麼,世子豈會不知?」
李建成笑道:「速戰速決,本就是他一貫作風。他作戰驍勇,如此也並非不是一法。」微微一頓,不著痕跡地便轉話題道,「不過此消息一出,屈突通縱然先前對我軍有所輕視,此刻也必會有所警覺。他本是代王楊侑的人,此時若長安有難,他如何也不會坐視。我料他近日內必有動向,你我還需警覺才是。」
劉文靜點點頭,便又聽聞李建成道:「我將去營中看看,劉大人可願隨我一道?」
「豈敢不從。」劉文靜話音落了,見李建成已然抬腳走出門去。他匆匆跟上,心下嘆息。
便是他這個局外之人都能看出,李世民如此拼命,也不過是為了換一種方式,博取這人的注目罷了。
縱然人人都道那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然而嘆便嘆這當局的二人之中,一人昏迷了心竅,另一人的心智,卻是始終是如水般澄澈。
澄澈到他這個自以為清的旁觀者,也終究看不出,李世民種種那投石落水之舉,是否能在這深不可測的沈潭之中,掀起半點聲響,半點漣漪。
又或許,自己早已不算是局外之人了。
劉文靜搖首嘆息一聲,終是舉步,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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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出李建成所料,不過三日之後,屈突通便親率人馬,兵臨潼關。李建成銀甲白袍,扶著劍立在城頭之上,神色異常平靜。
「這不是唐國公家的世子嗎?」屈突通見了李建成,露出幾分輕蔑之態,「如何,大病初愈,便又忘記了那個雨夜的狼狽之態了?」
李建成神色一派平靜,聞言反而笑道:「那夜承蒙屈將軍關照,未有機會奉還,實在深感不安。不想此番,將軍倒親自來了。」
屈突通哈哈笑了幾聲,道:「那夜若不是大雨遮掩,你家李淵老兒倒要白髮人送黑髮人了。爾等不過黃毛小兒而已,區區手下敗將,還是趕緊開城投降罷,生得丟了小命!」
他言語極為囂張,城頭的幾名將領聞言心下憤然,紛紛請戰出城。
「不必。」李建成不以為意,面上仍是掛著笑,「他如此不過為了激我出城罷了,若當真出城,倒反是中了他的計。你我今次之任乃是死守潼關,穩住後方,卻非是擊退屈突通。爾等還需沈住氣,切不可受其挑釁。」
眾將聞言只能默然,而此時屈突通已然帶著大兵徐徐朝城下靠近,口中仍是叫罵不止,百般辱沒。他人聽得憤憤,咬牙切齒,李建成卻仿若事不關己,神色平靜,只是暗中吩咐城中人馬做好準備。
旁人若當真如他這般,親歷過生死,便知所謂的虛名,根本不名一錢。
屈突通叫罵了許久,見毫不起效,惱羞成怒間,只得下令攻城。只聞他一聲令下,大軍聲勢如潮,紛紛朝城門處湧來。
李建成拔劍在手,揮開了朝自己射來的無數箭簇。他退後一步,一個示意,身後的守軍便現身出來。
人馬分成兩撥,一撥放箭,一撥滾木,交錯而行,配合有致。滾木自城頭落下,將雲梯並其上的敵軍一並掀翻,很快,身後的弓箭手補位而上,將意欲再度搭起雲梯的敵軍亂箭射死在城下。
如此往復,千百次的訓練之下,配合得可謂滴水不漏。
李建成滿意地看著城下潰不成軍的隋軍,唇角不著痕跡地挑起一絲笑意。然後他慢慢舉起手中長弓,對準了那在人群中廝殺的將領。
拉弓似月,箭去如風。「嗖」地一聲,下一刻,屈突通便應聲滾落下馬來。
主將受傷,大軍立刻亂了陣腳,胡亂攻城了一陣,終是鳴金收兵。
劉文靜見有偏將似有請命追擊之意,便趕緊上前一步道:「世子,窮寇莫追。」
「自然。」李建成將手中長弓遞給身邊的偏將,平靜道,「屈突通一時應無心力攻城了,自然不必追。」說罷轉身朝城下走去。
一名偏將望著屈突通狼狽而逃的背影,心下暗嘆如若一箭穿心,便是正好。
然而及至投去目光,他忽然發現,那箭桿插在屈突通的左肩,竟是與李建成傷勢相同的位置。
他忍不住驚訝地回過頭去,然而李建成早已下了城樓。
「教那屈突通重傷便可,若是死了,對我等反而無益。」而劉文靜觸到了他的目光,卻笑道,「那一箭,世子當真是手下留情了。」說罷笑了笑,拍拍那偏將的肩頭,亦是轉身走下了城樓。
心知屈突通若死,河東將換何人掌大局,此人秉性如何,用兵如何,於己方而言,不得而知。倘若他率全軍強攻,這般閉門不出,未必能守得住
若是如此,且不如只教他重傷休養,如此在病愈之前,屈突通必不會大舉攻城,如此,便能替李世民爭取些西進的時日。與此同時,也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兵力,待到日後攻取長安。
只是,面對一箭之仇的仇人,尚能如此穩妥地將箭射入那人肩頭而非心口。
如此氣度,當真是……非常人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