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人嘆了嘆道:「建成,憑你我的交情,此刻卻還這般生疏地喚我王爺嗎?」
李建成聞言復又露出笑容,這才道:「大哥。」
原來李建成早年在河東一帶時,曾機緣巧合結識了一個突厥人士。其時李建成受李淵之名暗中籠絡義士,見那人面貌不似中土之人,便存了心思與他交好。相交月餘,見其人性情豪爽正直,確是個英雄人物,一來二去,二人便以兄弟相稱。
只是待那突厥人離去時,方才將實情告知李建成:原來他乃是突厥的王爺,當今始畢可汗的胞弟,名喚咄苾。因仰慕中原文化,故時常前來玩賞。
李建成思量著日後與他必將有所瓜葛,便也將身份坦誠相告。那時區區一個唐國公公子的身份,在咄苾眼中自然算不得什麼,然而他卻對李建成其人印象頗深。
只是數年光陰一去,未料天下風雲突變,如今的唐國公太原舉事,眼看著將成為一隻虎狼之師。李建成身為唐國公世子,定然堪當大人,而他自己手握重兵,虎視中原,興許有一日必將刀兵相見……戰場上重逢,咄苾不是未曾預想過。只是他不曾料及的是,李建成竟會以這種方式,單槍匹馬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而此刻面前的李建成,似乎和當年並無所差。戰場軍營內,他身為使者,卻一身素白長衫,其上潑墨流水雲紋徜徉肆恣,風流婉轉,倒彷若富貴閒人一般。一雙眼多半時候含著笑意,雖也真摯,雖也風流,然而卻總似隔著一層紗般的疏離。
他是對人人都這般,還是獨獨對自己如此?咄苾暗想,或許與自己是敵對關係,不能全然的坦誠以待罷。
於是頓了頓,他轉身走到窗邊,望向遠處道:「卻不知建成遠道而來,是要向我討個怎樣的人情?」
「想必大哥也知道建成此番來意,」李建成走到他身側立定,微微一笑,直言道,「實不相瞞,建成討的……乃是懇請大哥不犯我太原之請。」
咄苾聞言微微一挑眉,隨即笑了,「建成,縱然我有心助你,此事卻不是我一人能做得了主的。」
「方才我已將唐國公的書信交予可汗,唐國公許諾只要突厥坐視中土之爭,錢糧一事上,國公定然不會有所虧待。始畢可汗在我勸說之下已然有些動搖,然而僅憑我一面之詞,可汗一時怕是難以決斷。萬事俱備,卻還只欠一場東風。」頓了頓,抬眼望向咄苾道,「大哥乃是可汗胞弟,手握重兵,必是大哥親信之人,若大哥肯在可汗吹起這陣風,事必濟矣。」
咄苾看著他,不置可否,只是笑道:「建成,你憑什麼確定我會助你?」
「便憑此事若成,於可汗於國公,俱是各取所需,實是利而無害。」李建成笑道,「以可汗和大哥的智慧見識,定然早便將此事看得清明。」
咄苾仍是定定地看著他,聲音放緩了幾分,「可是建成,大哥信我,你卻如何能教我信你呢?」
李建成聞言一笑,反問道:「建成是怎樣的人,大哥還不清楚嗎?」
咄苾聞言默然不語,凝視著他許久,轉眼望向窗外。李建成也不催促,亦是抬眼,順著他的目光向那太原城。夜愈發深了,城中的萬家燈火已不如方才那般密集,只是城頭的火光,卻還在風中穩穩佇立著。
這時他聽見咄苾在身旁道:「建成,我信你不會騙我。」
李建成聞言立刻會意,當即轉身抱拳道:「建成在此先謝過大哥。」
咄苾定亦是轉身看向眼前的人,面上卻並無笑意,只是徐徐道:「建成,今日你向我討了這個人情,不知日後卻要用什麼回報?」
李建成微微一怔,片刻之後露出笑意來。
「只要大哥想要,只要建成能給,」頓了頓,把每一個字都說得慢而清楚,「建成……必不推辭。」
咄苾聞言亦是愣了愣,定定地看了他。許久之後,他忽然笑了起來,伸手一拍李建成的肩頭道:「建成果真是爽利之人,這便隨我去痛飲幾杯如何?」
李建成一抱拳道:「大哥相邀,建成自當奉陪!」
*****
聽聞李建成被扣在突厥營中,李世民心急如焚。每日坐立不安,恨不能當即騎上馬將人追討回來。
劉文靜平素與李世民走得較近,此時出言勸慰道:「二公子稍安勿躁,以世子殿下才略,必不會將自己陷於危難之中。」
李世民嘆道:「突厥為何要困住區區一個使者?倘若他身份暴露,此行只怕是有去無回了!」
「二公子此言怕是多慮了。」劉文靜溫言道,「倘若突厥當真知曉,必會拆使者前來,以此為要挾,與我等講條件。多日不見使者,足見此事並未暴露。突厥可汗許是心存猶疑,一時未能決斷,才留住了世子殿下。」
李世民心知他說的是,然而不知為何心內卻仍是無法平靜。這月餘來已習慣於每日與大哥同出同入,對方雖是溫雅中透著疏離,但畢竟仍在自己身側,教人安心。此刻陡然離開了這麼數日,安危未卜,不知為何心內便好似被挖去了一塊,空空如也。
如此焦躁了數日,一日忽聽人說世子回來了。李世民匆匆更了衣,便往堂上去。
方走到門口,便聽得李淵笑道:「建成獨自涉險,卻能說得那始畢可汗答應結盟,此可謂大功一件!自此我後方無患,便可放心南下了!」
接著便聽聞李建成道:「若無父親並世民在後方用虛實之策牽制突厥人馬,單憑建成三寸不爛之舌,又能有什麼造化?只是始畢可汗雖應下此事,卻也要處處提防他中途變卦。我以為對待突厥,此時需得伏低做小,不吝錢糧,待日後入住關中之後,再做定論。」
正說話間,李世民已然步入房中,先朝李淵恭敬一禮,隨即轉向李建成。見對方神情舉止一如往常,顯然是一副安然無恙的模樣,便不掩喜色道:「世民聽聞大哥立功歸返,恭喜大哥了!」
李建成抬眼看了看,只淡淡地一笑,道:「有勞世民掛心了。」
李世民還想說什麼,李淵卻已然開口道:「世民啊,為父正打算叫你過來一同議事,你來的正好,權且先坐下罷。」
李世民應聲坐在李建成身側,但見對方此刻端著茶碗,垂眼靜靜地看著茶碗,長睫微垂,在茶水的霧氣中隱約可見。頓了頓,他輕輕一吹,將霧氣垂散幾分,方才用衣袖遮掩了,小啜了一口。
舉手投足間溫文爾雅,平靜從容。不知為何,一瞬間李世民的腦中竟浮現出「靜若處子」這個詞來。
李世民怔怔地看著,直到聽聞李淵的聲音,方才有些倉促地回過神來。
「今日為父聽聞,西河郡郡承高德儒對我起兵一事頗有微詞,今日甚至公然反我大軍。」李淵掃視著面前的兩個長子,頓了頓,道,「西河郡若存此大患,太原後方便不能穩固。今次我欲派你二人率軍平定西河,不知你們意下如何?」
李建成李世民二人,當即起身抱拳道:「願率軍替父親除此大患!」
實則他心中深知,自己這兩個兒子日後必將成為軍中大將,世子李建成更是將坐上太子之位,此番派他二人出戰,所建軍功,便是日後在軍中立足的威信,如此,他自己打下的江山,便能安穩地託付下去。
然而此番計較他卻並不言明,只是意二人坐下,微微笑道:「如此甚好。過去你二人雖也上過戰場,然而此番卻是獨自領兵,大有不同。為父派你二人同去,便是希望你們兄弟間相互照應,共同對敵,一舉擒賊,也好為日後接踵而來的大小戰爭,做個歷練。」
底下兄弟二人頷首稱是,隨後便告了辭,下去做出兵的準備。
*****
西河郡距此不過千百里,往返一兩日可得。
紮營在城郊,李建成立在帳中,看著面前的沙盤沉吟。
這時李世民掀起帳門走了進來,道:「大哥,我軍人馬都已安頓下來。」
李建成頷首,道:「務必吩咐下去,教任何人不得侵擾鄰近百姓。戰前不可,戰後入了成,亦是如此。若有違抗者,斬首無赦。」
口中說出此言時,李建成只是仍是盯著沙盤,目光甚至不曾挪開分毫。
李建成沉思片刻,復又道:「此番可謂是我軍初次出征,軍紀如何,至關重要。若傷了百姓,又怎擔得起『義軍』之稱。」
兩次話音落了,卻俱是沒有回應,李建成在一片沉默之中,這才抬起眼來,看著李世民道:「怎麼不去?」
「是,世民這便去。」他這一問,李世民回過神來,準備離去。然而轉身頓了頓,死死腰間的劍柄,卻復又迴轉身子來。
「還有何事?」李建成看著他,眼神似笑非笑,卻深沉如千尺潭水。
李世民遲疑了片刻,終是道:「大哥,世民可是有何事做得不對,惹大哥生氣了?」原本因了與大哥一起出征,自己還興奮了許多時日,不想這次出來之後,一路上,李建成卻是分外明顯地與自己保持著距離,便連過去府中那種疏離卻溫潤的笑,都不曾有過了。
實則李建成的變化,他早便有所覺察。他記得自己從小便愛與大哥一道,大哥教自己讀書習字,騎馬射箭,直至他長成。便是在二人分開各自去往河東和晉陽二地之前,大哥一直都是他所仰仗和憧憬的對象。
然而此番李建成回來,卻分明與他疏遠了很多,整個人雖仍是溫潤如玉,然而喜怒不形於色,舉手投足間亦是添上了幾分清冷,不給人親近之機。
這讓李世民有些手足無措,猶豫了許久,終是將心內的疑惑問出了口。
李建成聞言微微一怔,隨即笑了笑,搖頭淡淡否定道:「世民,這是哪裡的話。」
雖仍是那抹熟悉的笑,卻彷彿隔了千里之遙。
李世民此刻有些後悔方才的失言,想說開口再說些什麼,然而自己那番見不得人的心思,又如何說得出口。便只能暗暗嘆息一聲,退出帳外。
李世民離開之後,李建成從沙盤上挪開目光。隱約聽聞李世民在帳外發號施令的聲音,忽然煩躁地一揮衣袖,將沙盤毀成一灘凌亂的細沙。
*****
次日,兩軍對陣城下。
西河郡本就地少人稀,郡丞高德儒雖明反李淵,然而其城中數千人馬,顯然無法與李氏大軍抗衡。
李世民主張速戰速決,單槍匹馬立於陣前,與敵方將領各自放話之後,便交起手來。李建成摔著中軍在不遠處看著,但見李世民槍頭一簇紅纓亂綻,幾十個回合後,敵將便被一槍挑下馬來。
兩軍未戰先失了主將,敵軍見勢不妙,立即鳴金收兵。李建成見狀,當即發號施令,率全軍朝城門攻去。
一時間,鼓聲震天,馬蹄如潮。
「大哥,何必勞你親自動手,此處有我便是!」李世民見李建成打馬衝在陣前,當即便靠了上去。
「世民休要攔我,」李建成一劍斬倒面前的士兵,口中道,「你我若不能身先士卒,卻還做什麼主帥?」說罷一拍馬,甩開李世民衝上前去。
李世民在原處頓了頓,卻也匆匆跟了上去。廝殺間,只是有意無意地徘徊在李建成左右,替他回護。
一戰過後,折損百餘人,卻殺得敵君兩千餘人,可謂大獲全勝。是夜,眾人於帳中飲酒歡慶,李建成把酒敬了大小將領,道:「今日雖旗開得勝,然而畢竟為擒得高德儒那賊。這酒,今日沒人三杯為上,日後待破了城池,我定擺開筵席,請各位不醉不歸!」說罷一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李世民神色恍然地與底下將領飲罷了三杯,卻也無閒話之心,便起身離開。四顧之下,發現李建成不知何時竟已不知所蹤,回房之時,便刻意在他房門口駐住了步子。
房間裡燈火亮著,時而因了夜風微微顫動。大哥習慣了一個人,想來此刻應是坐在桌邊翻看書卷罷。
如此想著,李世民暗嘆一聲,準備離去。
然而此刻,他卻聽到房中一聲脆響,似是有什麼破裂的聲音。
「大哥!」在來得及思考之前,他已然推門衝了進去。
然後便看見蜷縮在地,死死按住胸口的李建成。而他衣袖邊不遠處,是一個破成碎片的瓷瓶。
幾顆藥丸正滾落開來。有一顆正朝自己這邊滾來,在腳邊,緩緩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