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哥!」李世民大驚失色,幾步奔過去將人扶住,倚靠著自己坐起,隨即揚聲道,「來人,快……」
「不必叫人來!」懷裡的人匆匆喊了一句,氣息便又亂了起來。
李建成五指死死攥住心口的位置,分明是一副疼痛難耐的樣子。然而只是蹙眉咬唇,死死壓抑著紊亂的氣息。李世民不曾見過這樣的大哥,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便只是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大哥,你這是……怎麼了?」
李建成沒有回話,只是閉著眼,鎖著眉,盡力平復著氣息。許久之後,方才低低道:「世民,藥……」
李世民一愣,方才匆匆了將人扶起,在床邊靠了。走到門邊拾起地上的藥丸,用衣袖擦了擦,然後端了茶水,送到床邊。
「大哥,可是此藥?」將藥丸送到李建成眼前,對方微微睜開眼,徐徐點了點頭。
李世民就著茶水餵李建成服了藥,想了想,又輕聲道:「大哥,我替你褪了衣衫,這便歇息罷。」
李建成服過藥之後,氣息漸漸地平穩下來,聞言只仍是閉著眼,虛弱地點了點頭。
李世民本是習武之人,不曾做過這服侍人的事情,起初難免有些手忙腳亂。然而當他對著李建成伸出手的那一刻,心裡卻騰起了一股異樣的感覺。
指尖微微停頓了片刻,終是繼續了之前的動作。解了配飾,鬆了腰帶,拉開前襟,自兩肩徐徐褪下……
李世民手上小心翼翼,然而思緒卻已有些飄離。無人知道,這場景對自己而言,實則已太過熟悉。只是過去不過是夢中的幻想而已,而今日卻是實實在在的觸碰。
指尖微微用力,將束冠的髮弁徐徐抽出。頃刻間,如墨的絲髮便傾瀉而下,垂在兩肩,襯得那人面色愈發蒼白,卻也添了幾分柔弱之感。
李世民握住髮弁的手抖了抖,終是扶著對方的肩頭,讓他仰臥下來。與自己這習武之人的身子想比,李建成的肩頭顯得單薄瘦削了幾分。隔著衣料握住,卻已然能感到觸手間必是一片冰肌玉骨。
李世民站起身來,垂眼只對方原本蹙緊的眉間已然平復了許多,卻仍只是閉著眼,不知是昏迷還是清醒。
一滴汗水自前額徐徐滑下,打落在枕邊。李世民這才回過神來,復又蹲下-身子,攥住衣袖替他擦了去。
自前額,到面頰,到下顎……衣袖頓住,取而代之的時挪不開的目光。他從未如此仔細地看過自己的大哥,此刻看了,只覺這樣的他,似又與平日大不相同。
大哥的眉眼平素是帶著七分笑意,兩分風流,一分淡漠,然而便是那一分淡漠,便足拒人於千里之外。此刻閉了眼,只覺那長睫微垂,遮掩住了一切神色的偽裝,會否才是他最真實的樣子?
大哥的鼻樑秀氣而挺拔,便一如其人一般,似柔似剛,教人捉摸不透。然而此刻他無聲地仰臥著,只剩下在自己眼中格外分明的那一縷脆弱之態。
大哥的唇有些薄,平素慣於微微抿著,想是心內應是盤算著什麼。然而此刻……此刻……
李世民怔怔地看著對方此刻仍是微抿的唇,忽然站起身來,踉蹌地退出幾步。
他知道……自己不能繼續留在此處了。
「大哥,你、你好生歇息。世民這便告辭了。」幾乎是倉皇地逃離了房間,顧不上對方是否聽得見,也忘了問那病究竟是怎麼回事。
甚至待回到房間時,才發現李建成的髮弁,仍緊緊握在自己手中。
*****
次日天還未亮,李世民來到營裡時,發現李建成已然立在帳中。
白衣銀甲,分明是素淡的打扮,偏生配著一身大紅的披風,教人視線一旦觸及,便再也挪不開。此刻他仍是如往常一般,弓著身子定定地看著面前的沙盤,專注間似乎不曾意識到自己已站在帳外。
李世民舉步走進帳來,抱拳道:「大哥。」
李建成聞聲抬起頭來,神色平靜得未有一絲波瀾,只淡淡露出笑意道:「世民來了。」話音落了,復又低下頭去,在沙盤上自行比劃著。
回想起昨夜的種種,李世民遲疑著終是開口道:「大哥的身子可曾好些?」
李建成垂眼看著沙盤,平靜道:「世民,我意欲今日午後出兵,率大部人馬於北門前對陣,牽制敵軍主力。另外再遣一支精銳伏於西門,見勢攻入城內,一舉拿下西河,世民以為如何?」
昨日之事,在他眼中竟似未曾發生過。李世民聞言愣了一愣,才舉步走到沙盤前,許久後開口道:「高德儒此人雖為郡丞,卻並不善治軍,手下大將亦多屬平庸之輩。前日未及正面交鋒便被我斬下一將,倉皇回城。依此人性子,前日放出豪言反我大軍,此時大敗心內必十分憋悶,急於建功。若在北門施以小計誘他主力出城,將其牽制,必然可行。如此以來,西門空虛,若趁勢攻取,其城可破。」
「北門誘敵一事世民大可放心,我自有辦法誘他大軍出城。」李建成頷首笑道,「此計說來也屬平常,不過讓其顧此失彼而已。然而成敗關鍵,卻是那攻去西門的精銳之師。」頓了頓,抬眼看著李世民,道,「不知世民可願替大哥走這一遭?」
李世民當即抱拳,「世民義不容辭!」
李建成聞言一笑,道:「那便予你騎兵兩千,步兵一千,外加弓箭手五百。」
李世民道:「大哥,西河小地,倘若人多了反而不便於埋伏。世民只需騎兵一千,步兵五百,弓箭手五百便可。」
李建成微微頷首道:「如此也好,西門一處便全權聽命於你。我引得高德儒出城,便速遣人告知與你。切記,入城之後,需嚴整軍紀,不可妨害百姓,待我大軍入城。」
「是。」李世民道,「此一小小西河,耗費太多時日,確是不值。世民這便去下去清點人馬早做準備,此行必當速戰速決,一舉剿滅敵軍!」說罷抱拳一禮,轉身便走。
「世民。」然而行至帳門,卻聽聞身後的人輕喚。
李世民頓住步子,不及回頭,便聽聞那聲音低低道:「昨夜之事……不可再有人知曉。」
李世民心頭驀地收緊,隨即頷首,想問什麼,卻終只道出一個「是」字。
「罷了。」身後的聲音低若輕嘆,「你且去罷。」
李世民攥緊了腰間劍柄,一頷首,舉步而出。
*****
是日黃昏時分,李建成率大部兵臨西河城門。
高德儒登上城樓,但見李建成白袍銀甲立於前列,身後是氣勢如虹的數萬人馬。
他為人輕傲,初聞李家兒子率軍來討時,便不曾將二人置於眼中。縱是昨日猛然吃了敗仗,卻也不以為意,只覺失了些顏面罷了。
李建成早年隨李淵在洛陽時,與此人有些往來,故深知其人之性。他命大軍陳兵城下,對城上一陣叫罵,粗鄙之辭盡出,惹得將士們罵完了還止不住一陣哄笑。
高德儒心內本就憋著口氣,如今豈能坐視?拿起頭盔直欲奔下城頭。
幾個偏將見他抵不住叫罵要出城迎戰,苦苦勸道:「李建成人馬是我等的數倍,若非仗著這城池之利,貿然迎戰無異於以卵擊石。權且守在這城中耗其銳氣,才是上策啊!」
高德儒側臉城下望了一眼,見李建成雖一馬當先,但分明是一副單薄的樣子,便啐了一口道:「區區豎子,老夫豈能受他這般腌臢氣!」說罷又要下城,虧得兩邊偏將苦苦相勸,放在阻住。
而這時,忽聞城下一陣騷亂。循聲望去,但見李建成前軍已亂作一團。混亂的人馬之中,依稀可見一抹白色的影子。
「將軍,那李建成似是暈倒了!」一人朝那處指了指道。
高德儒定睛一看,果然見李建成被人架著往中軍處拖去,前襟處分明是帶了殷紅的血跡。
「可曾聽聞這李建成有什麼宿疾?」他有些遲疑,便問左右道。
一人回道:「不曾聽聞,但此人看著孱弱,倒不似帶兵打仗的材料。」
高德儒帶著嘲意徐徐頷首,表示贊同,目光定定地看著城下一偏將將李建成駝上了馬背,匆忙朝遠處奔去。心內到底還是存著一絲猶疑。
接著,只聽聞金聲響起,大軍當即潰退,如潮水一般,向後聚攏而去。
高德儒握緊手中未及帶上的頭盔,看著大軍漸行漸遠,忽然道:「追擊!」
有人仍欲勸道李建成大軍退得併不太倉促,疑是有詐,高德儒不以為意地笑道:「李建成大軍並非敗軍之將,何至於退得丟盔棄甲?若當真那般才是有詐,老夫定不追擊。而此時看他人馬雖是撤退,然而倉皇中有序,便是因了主將雖有恙,而偏將仍能周全之顧。顯然那李建成怕是害了什麼疾病,如此良機如何能不追?」說罷當即點了幾個偏將,攜了八成人馬開城追擊。
李建成人馬數眾,行得又慢,故不多時便近在眼前。高德儒讓兩名偏將各帶一波人馬從兩側掩殺過去,自己則帶著大部意欲生擒李建成。李建成人馬見勢倉皇躲避,一邊胡亂抵擋,一面仍是不住地退。
高德儒打馬跟在衝殺的人群後,料定李建成此刻急於回去醫治,便命軍師攻得愈發急切,一心只想衝破重圍,直接擒王。然而正當他仰著頭,不住地在紛亂地人流中搜尋那馬背上的銀甲時,一偏將急急衝到他身側道:「將軍,不好了!」
高德儒心頭一緊,道:「何事驚惶?」
那人道:「方才城中傳來消息,李世民正率一支人馬強攻西門。城中正在全力抵擋,卻不知能撐到幾時!」
高德儒聞言一拍馬背,懊惱道:「糟了,我如何忘了李世民其人!」思量著若有閃失失了城池,可便是喪家之犬了,便當即道,「傳令下去,全軍即刻返回城中,不得有誤!」
高德儒人馬聽令,當即便掉頭狂奔。他本人正欲打馬回身,卻聽聞身後遠遠傳來一聲輕笑,「高郡承如何這麼匆忙便走了?」
高德儒回頭,但見李建成打馬從人後徐徐走出,已有幾分昏暗的天色之下,隱約可見他胸口處銀甲仍掛著血跡,然而其人言笑從容,又哪裡有半分病色?
「好你個李建成,」高德儒恨不能衝出去將人一刀砍了,然而顧念著後方城池不保,也知不可戀戰,便狠狠罵道,「豎子小兒,淨使這般陰謀詭計暗算於我!若有下次,決不能饒了你!」說罷又是一陣破口大罵,將之前李建成大軍罵出的惡言惡語盡數反了回來。
李建成聞言反是一笑,面上仍是一派吐囑溫和的態度。靜靜地等他罵了片刻,才開口道:「縱然晚輩十分期盼與郡承再次一較高下,」頓了頓,挑起嘴角,「然而只怕……不會有下次了。 」言罷,驀地收了笑容,望著高德儒遠去的兵馬,道,「傳令下去,追!」
將令一出,身後人馬當即脫胎換骨,如猛虎般躍出。高德儒帶著人馬匆匆潰逃,此番才當真成了丟盔棄甲之勢。
及至臨近城下,高德儒一馬當先,衝著城頭大喊「快開城門」。然而話音剛落,空空如也的城頭上,忽然出現無數弓箭手,千百支箭簇已在弦上,直直地指著自己。
隨後一人大笑著現身,「高郡承,歡迎回來!」
時已黃昏,漫天的彩霞異常冶艷。那人扶劍而立,身姿昂揚,一身衣甲被染得泛起了紅。而在他身後,一面大旗迎風招展,其上一個大大的「李」字,分外奪目。
高德儒本能地打馬回身,卻見李建成帶著身後大軍,不知何時已在不遠處立定。千軍萬馬,氣勢如虹,而同樣的一張「李」字大旗,在他身後獵獵作響。
*****
李建成率大部進城的時候,天已然全黑了。李世民帶了人馬在城門守候,他的面上衣甲上還殘留著些許血跡,顯然是經歷過一場激烈的混戰。
「大哥,」見李建成連人帶馬走得近了,當即幾步迎了上去,道,「大哥妙計,果然一舉破了這西河,生擒高德儒,這次定……」言及此,忽然看見李建成銀甲上的血跡,神色一緊道,「大哥這是……傷在何處了?」撲閃的火光之中,看著李建成的眼神明亮異常。
李建成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前胸,笑了笑,淡淡解釋道:「陣前詐病,便自然要演得逼真些。」
李世民神色這才緩和了幾分,笑道:「大哥思慮周全,是世民多慮了。」方經歷過一場大戰,他話語之中還殘餘著明顯的興奮。
但較之而言,李建成神情卻頗為平靜。此刻只是點點頭,道:「世民今日勞苦功高,且先去休整一下罷。待晚間我擺開筵席,犒賞三軍。」
「是!大哥……」李世民聞言一喜,然而話未說完,李建成卻已然打馬徑自遠走。
李世民看著他身後的隨從一人接一人地從自己身邊走過,心頭一陣落空,面上的笑容也逐漸變得僵硬。
李建成入主了城中,教人清點了戰俘人數,吩咐下撫卹百姓的事宜,看著天色已晚,思及慶功的筵宴想來已經安排妥當,便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衫,準備出門。
然而此刻,一個小校忽然衝了進來,道:「大公子,不好了!」
李建成認出是他吩咐下去安排筵席的小校,一皺眉,問道:「何事如此慌張?」
那小校道:「二公子與人喝酒說話正好好地,不知為何忽然大怒,拔劍便走,直說要殺了那高德儒,小的無法便只能前來通報大公子。」
李建成道: 「李世民人現在何處?」
「二公子要去誰能攔得住?」那小校苦道,「此刻怕是已到了那看押戰俘的去處了!」
「你且回去,筵席照擺不誤,只說我與二公子有事相商,遲些到場。之前與二公子說話的那幾人,傳我的話去,讓他們勿將此事聲張出去,不得有誤。」
那小校應下便匆忙離去。李建成不敢耽擱,當即便點了幾人隨行,往高德儒囚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