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日子緊臨著年節,天氣越發的冷,這幾日更是下起小雨,絲絲縷縷籠罩著京城。
翻年是梓妤的喜事,陳家在這關節上可謂是忙翻了天。
陳老夫人許久之前就在幫著外孫女攢嫁妝,還是感覺倉促。好在明德帝那頭讓禮部包攬了嫁衣,暗裡又派人送了不少物件過來,其中有一張奢華精緻的千工床,倒是幫著陳老夫人分攤了不少心思。
外頭忙碌著,梓妤這個當事人卻是閑閑地窩在陳瑩玉那裡做衣裳。
這日天氣總算有要晴的意思,梓妤穿著木屐一手撐傘還往陳瑩玉那裡去,她要做的兩套衣裳,有一件只差半邊袖子鎖邊就能完工。
來到的時候,陳瑩玉還在和才縫好領口的衣裳做奮鬥,見她淨手後不過兩刻鐘就做好鎖邊,免不得洩氣把衣裳一丟坐下:“怎麼表姐什麼都會,兩件衣裳用了五天,花都繡好了,我這一件卻連袖子都沒縫好!”
梓妤讓綠茵拿衣裳去熨燙,也坐下給喪氣的表妹倒了杯水:“我成天在觀裡沒有事情做,自小就跟著娘親學的,我的道袍衣裙都是自己做的,你要是天天這樣縫縫補補,肯定比我強。”
她安慰,陳瑩玉卻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哼哼兩聲又露出笑來說:“你怎麼做了兩件,尺寸還不太一樣。而且何必拿這次料子做其中一件,我有表姐的手藝,又是要給未來夫君的,肯定是哪個料子好用哪個。”
梓妤聞言朝綠茵那頭看了一眼,含糊道:“次料子用好了,那也是金貴的料子。”
陳瑩玉只當她手藝好,款式別致做工細膩,一般的料子也顯得錦上添花。
衣服燙好,梓妤那頭給陳瑩玉說了些縫袖子的要法,再幫著畫繡樣,吃過午飯就回房了。
綠茵把兩套衣服分開包著,盯著其中一套有些猶豫:“姑娘真要把這套送進宮去?陛下什麼時候穿過這種料子的衣服。”
“就是因為沒穿過,現在穿一穿,不顯得新鮮。就是個心意。”
梓妤一點擔憂也沒有,反倒招了小東西過來,心情不錯地拿手去搔它下巴。小東西舒服得一勁兒喊小魚再撓撓。
綠茵那頭就把衣服都帶上,踏著濕漉漉的地磚出府去了。
她先把要送進宮的東西暗中交給人吩咐清楚,轉身再讓雇的車往威武侯府。
許嘉玄這日正好沐休,手上剛了兩樁公案,今兒哪也沒去,就在家裡歇著。
聽到管事的來稟報說是陳家表姑娘的丫鬟送東西前來,神色略微一頓,想起那個叫綠茵的丫鬟,淡淡讓過來。
現在只要提到梓妤,他就會想起被她當禮物收下的玉佩,又恨又悔,無端的心煩。
綠茵被一路帶到他的院子裡的小書房,暗中觀察了一路。
威武侯府在先帝在時就是顯赫,這座大宅處處都透著權臣之家的底蘊,不過府裡的人口似比她想像的少,不像其它世家奴僕成群。倒是巡邏的侍衛見到一波又一波,防護十分嚴密。
她就默默地想,果然是煞神,把這家當衙門似的。
許嘉玄憶起自己幹的蠢事,見到綠茵當然也沒有什麼好表情,甚至連眼都沒從書本上離開。
“你們姑娘讓你來有什麼事。”
這人再傲慢,也是姑爺,綠茵扯出抹笑,圓圓的臉上有個酒窩:“姑娘讓我給世子爺來送衣裳。”邊說邊打開布包,露出黛藍的衣袍來,“這是姑娘親手做的,也不知道世子爺平時穿什麼顏色和樣式,就往簡單大方做,只在領口和袖口繡了雲紋。”
許嘉玄這才側頭瞄了一眼桌上的東西,聲音還是淡淡地:“知道了。”
綠茵見他連聲謝謝也沒有,心裡有不滿,面上不顯告辭離開。
輕細的腳步聲自窗外遠去,許嘉玄放下書,看著送來的衣裳眉峰微擰,到底是伸手拿過來展開。
衣裳的外料極好,裡襯居然是用毛料,黑棕色的短絨,他一時也沒分清是什麼動物的皮毛。但肯定是保暖效果極好。
再翻看了一下領口,用銀線繡的紋路在日光中泛著光,把這簡單樣式的袍子顯出幾分華貴來。
從料子到做式可以說是十分講究了。
他看了一會,隨手就想再仍回包裹裡頭去,他奶娘不知怎麼聽說妤梓差人送東西過來,在門口就看到他查看衣裳,哎喲一聲:“世子,這該不會是未過門的夫人給送來的吧,真好看。”
奶娘姓李,今年還不到四十,一頭黑髮服貼的梳了個圓髻,身形有些發福,笑起來雙眼就眯成一條縫。
許嘉玄沒想到奶娘會找過來,手裡的衣服真的直接就甩桌上,情緒不明地嗯了聲。
李媽媽福一禮後上前拿起衣裳細細地看,見做工極好,嘴裡不停誇著,還要拉著他比劃比劃:“世子快站起來,奴給你比比合不合身,若是不合身,還能叫夫人給改改。”
剛才還是未過門的夫人,現在前頭幾個字倒是省了。
許嘉玄木著一張臉,不動動。
李媽媽自小照顧他,知道他性子,也不怕他,非拉著他站起來:“這可是夫人的心意,這樣一件衣服估計得日夜趕工。您去陳家下聘到現在,才隔了多少日,搞不好夫人都熬紅了眼呢。”
許家跟陳家有矛盾,她比誰都清楚,可是盼了那麼些年他身邊能有個人照顧,心中又是高興的。如今陳家那個表姑娘婚前送衣裳過來,想必也是個想好好過日子的,何況這衣裳做得亦十分好。讓她一下對這個未謀面的世子夫人有了好感。
許嘉玄到底扭不過,只能站起來,任李媽媽拿著衣裳在身上比劃。
“合身的很!夫人估計只見過世子一面吧,這尺寸竟是跟量過似的。送衣裳的人呢,世子有讓帶些東西回去嗎?”
她送東西來,他還得回什麼禮物嗎?
許嘉玄皺著眉頭看李媽媽。
李媽媽一看這表情就知道壞事,把衣服一丟,拔腿就往外跑:“我這看看人出府了沒有!”即便不送回禮,也該說衣裳合身和帶聲謝呀,不然這叫人姑娘的臉面往哪裡擱。
李媽媽跑得飛快,屋裡少了她嘮叨,一下就變得極安靜。許嘉玄站在照進屋的那片光帶中,光亮中他雙眸深邃,微揚的下顎有著剛毅線條,視線一錯不錯盯著桌上的衣裳。
她熬夜給他做衣服?
是討好他?
他盯著衣服看了良久,慢慢伸手想再去拿起來看看。
沒追到人的李媽媽折回,窗外的動靜讓他當即收回手,重新坐到椅子裡,抓過書本。
李媽媽本想多嘴說兩聲的,可見他看書,怕惹他煩到底沒吱聲,把衣服拿出書房準備收到櫃子裡。
許嘉玄聽著動靜,餘光掃了眼桌案上曾放衣裳的地方,就繼續再盯著他的書本看。
相比這邊的冷淡,拿到新衣裳的明德帝卻是笑著讓戚公公給自己換上。
他這件是夾棉的,連毛料都沒有。戚公公摸著這個布料直皺眉頭,心想外頭的小祖宗怎麼做了這麼件衣服,雖然好看,也能看出來是用了心做的。
可是陛下的身份,穿這麼個料子......
戚公公總覺得不太好,偏明德帝喜歡得緊。
梓妤以前給做過鞋襪,那還是他厚著臉皮讓做的,眼前這衣裳料子一般,他也看出來了。可是陳家向來清廉,梓妤以前還成天穿自己做的道袍,他賞的綾羅綢緞幾乎都不收,給他做衣裳用這些料子他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合適。
於是明德帝上身後就不換了,正好後邊兩日都沒有早朝,他連見大臣都穿著,漸漸後宮和大臣們都傳皇帝突然節儉起來。
有些心思活躍的就打聽到戚公公這兒來,戚公公可不敢說那衣裳的來頭,只能含糊不清地說陛下喜歡穿這樣的。
本來就是年節眾人扯布做新衣的時候,宮裡猛然傳出這種消息,大臣們暗暗思索,都讓自家做新衣的時候扯一般的布。
見過明德帝的大臣把料子看得真真的。那緞子是次等的,雖是綢緞,但還摻了綿,看起來不細滑,手襯袖口這些地方還起毛團和扯絲。
於是京城掀起一場尋找和明德帝身上衣裳一樣的緞子。
陳二老爺當然也聽到消息,回到家裡正好看到妻子和女兒湊一塊擺弄件皺巴巴的衣服,上前一摸料子,忙問:“這衣服料子哪裡買的?”
二夫人正為女兒不進步的手藝煩心,見丈夫這樣問,沒好氣地說:“鋪子裡頭的啊,就上回被人騙著買了的那批貨!砸在手裡,還不如給女兒練練手,我也準備給老爺你做幾身,將就在家裡穿穿。”
陳二老爺驚道:“可是現在外頭這料子賣的是杭綢的價!怎麼會砸手裡!”
二夫人一愣,細細問緣由,第二天急急忙忙到鋪子裡要把貨擺出來賣。但是她的貨還是沒擺上,就來了一個同行,問到她這有沒有這種料子,一口氣按現在市價收走了,差點沒讓她感動得要落淚。
外邊掀起扯摻綿綢緞做衣裳的風波,梓妤卻還是窩在家裡做衣裳。這回做的是一件大氅,做好後依舊讓綠茵著人送進宮,吩咐著說:“讓送去的人告訴陛下,先前的衣裳舊得快,這有新的,就別穿舊的了。”
綠茵隱隱知道自家姑娘是在做什麼,當即又讓人把衣裳送進宮去。
在熱鬧中,離除夕就只有兩日了。
陳家掃過塵,門房忙碌地接著親朋好友送來的節禮,宮中也有賞賜,一併有旨意,除夕那日四品以上官員及家眷都進宮參加宴席。
如此一來,梓妤知道自己也得跟著進宮。可能是因為娘親的事,她心裡多少有些抗拒,到了那天,表情淡淡地跟著外祖母上了車。
陳老夫人拉著她的手說一些宮裡頭見著貴人的規矩,她不想老人擔心,笑著一樣一樣記下。
宮門口早早排起了車隊,等好不容易挪到宮門,下車時那麼巧與進宮來的許嘉玄撞了個正。
他是騎馬,倒是比她們馬車要方便一些。
他翻身下馬見到她明豔的面龐時亦微微一愣,陳家女眷都在,都眼睜睜看著他,他不好當看不見只能上前給陳老夫人這長輩見禮。
上回老人丟了他鞭子,估計心裡多少還有氣,只是客氣一笑。
梓妤站在老人身邊端莊得很,而且打扮得也極素淨,發間不過一支金步搖,可她五官精緻明豔,再素淨的打扮也不減她分毫顏色。
許嘉玄不知怎麼想起她送的衣裳,想起後來李媽媽在他耳邊叨嘮幾句說會傷人姑娘的心,做一身衣裳不容易云云。
他眸光閃了閃,在離開前到底還是跟她說:“衣裳很合身。”末了覺得自己接受了她討好似的,又補一句,“以後別做了。”
梓妤見他板著張臉,知道他可能誤會了什麼,思索著還是解釋地說:“是賠先前扯壞你袖子的。”
許嘉玄錯愕,先對上她清亮的眼眸,下刻轉身走得飛快,背著她險些要把後牙槽給磨爛!
這個表姑娘就是幫著陳家來氣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