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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滅》第12章
八十四行詩

  呂西安自從交了好運,和達尼埃爾·阿泰茲訂交的那一天起,在弗利谷多鋪子換了座兒;兩個朋友並排兒坐在一起吃飯,低聲談著文學,寫作的題材,討論如何處理,如何開場,如何結束。那時達尼埃爾·阿泰茲正在替呂西安修改《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某幾章重新寫過,加入一些美妙的段落,寫了一篇出色的序,把新興文學說得非常透徹,差不多成為全書的重點。有一天,達尼埃爾在飯店裡等著,呂西安隨後趕到,握著朋友的手正要坐下,忽然瞧見艾蒂安·盧斯托抓著門上的拉手走進鋪子,便立刻放下達尼埃爾的手,告訴茶房,他要搬到賬台前面的老位置上吃飯。達尼埃爾挺溫柔的向呂西安瞟了一眼,埋怨中帶著原諒的意味,詩人看了心中一動,又拿起達尼埃爾的手握著,說道:

  “我有要緊事兒,等會告訴你。”

  盧斯托才坐下,呂西安也到了老位置上。他先招呼盧斯托,談起話來,兩人談得非常有勁,呂西安趁盧斯托飯沒有吃完,趕去拿《長生菊》的詩稿。那記者答應看看他的十四行詩,給它一個評價。呂西安看盧斯托表面上很殷勤,想託他介紹一個出版商或者引進報館。他回到飯店,發覺達尼埃爾悶悶不樂坐在一邊,肘子靠在桌上,神態憂鬱的望著呂西安。呂西安受著貧窮的煎熬和野心的煽動,只做沒看見小團體裡的弟兄,跟著盧斯托走了。太陽還沒下山,新聞記者和新學生一同到盧森堡公園的樹蔭下坐定,地段在天文台街和西街之間。那條西街當時等於一條狹長的泥坑,旁邊全是菜園,直要靠近沃日拉爾街才有住家。公園中那個區域遊人稀少,大家吃晚飯的時間,兩個情人儘管在此吵架,講和,不怕被人撞見。唯一可能的打擾是在西街小鐵門口站崗的老兵,可敬的軍人來回踱步說不定有些變化,多走一段路。艾蒂安就在這走道旁邊,兩株菩提樹中間的凳上坐下,讓呂西安從《長生菊》中挑出幾首十四行詩,作為樣品念給他聽。艾蒂安·盧斯托實習過兩年,已經闖進新聞界,和當時的幾個名流有些交情,在呂西安眼裡儼然是個要人了。因此外省詩人翻開詩稿的時候,認為需要來幾句開場白。

  “先生,十四行詩是詩歌中最難的一種體裁。這個短詩的形式,大家已經放棄了。法國沒有一個詩人比得上彼特拉克,因為意大利文比法文伸縮性大得多,允許思想縱橫馳騁,不受我們的實證主義束縛,(原諒我用這個名詞)。因此我覺得用一部十四行詩集做處女作,比較別緻。維克多·雨果採用頌歌,卡那利擅長短詩,貝朗瑞獨霸歌謠,卡西米·德拉維涅專寫悲劇,拉馬丁專作沉思①。”

  “你是古典派還是浪漫派?”盧斯托問。

  呂西安一臉驚愕的神氣說明他完全不知道文壇的情形,盧斯托認為不能不指點他一番。

  “朋友,文壇上正在展開一場惡戰,你要加入應當立刻打定主意。第一,文學有好幾個區域;我們的大人物卻分為兩個陣營。保王黨是浪漫派,自由黨是古典派。文藝意見的分歧加上政見的分歧,在剛出頭的名人和失勢的名人之間引起一場大戰,各種武器都用到了:浪潮似的墨水,尖刀般的諷刺,凶狠的誹謗,惡毒的綽號。奇怪的是保王黨要求文藝自由,推翻我們文體的規律;自由黨倒要保持古典的題材,戲劇的三一律②,十二音節詩的氣勢。可見每個陣營的文學主張是同它的政治主張矛盾的。如果你是折衷派,就沒有一個人支持你。你打算站在哪一方面呢?”

  ①拉馬丁有兩部詩集都以“沉思”為題。

  ②法國十七世紀的古典派戲劇規定時間,場所,情節三者必須一致,稱為三一律。

  “哪一方面勢力更大?”

  艾蒂安回答說:“自由黨的報紙比保王黨和政府黨①的報紙訂戶多得多;不過象卡那利那樣,儘管擁護君主專制,擁護宗教,受宮廷和教會提拔,他還是冒出來了。”艾蒂安看見呂西安覺得要在兩面旗幟中挑選很驚慌,便道:“呃!十四行詩是布瓦洛以前的體裁,你還是做浪漫派吧。②浪漫派都是年輕人,古典派是老頑固:將來準是浪漫派得勝。”

  ①保王黨與政府黨意義並不相同:前者指右派的保王黨和真正的貴族,往往反對路易十八的政策,認為他遷就自由黨;後者是完全擁護政府的一派。

  ②十七世紀布瓦洛所著《詩的藝術》,古典派奉為作詩的規範。浪漫派主張打破布瓦洛的規律,歡迎十七世紀以前的詩文體裁及民族形式。

  老頑固是浪漫派報紙想出來醜化古典派的名詞。

  呂西安在開宗明義,最是切題的兩首十四行詩中挑了第一首,念道:《雛菊》!

  田間的雛菊,你的色彩種類繁多,

  不只為悅人眼目而開放,

  還道破我們心中的願望,

  指出人心的趨向,用你的詩歌;

  白銀的邊框鑲著你黃金的花心,

  暗示世間的珍寶,人人著魔;

  花絲上的血跡不知是何緣故,

  豈不是要成功,先得嚐遍苦辛!

  難道你為了要等開放那天,①

  復活的耶穌在更美好的世界上重現,

  崇高的德行佈滿塵寰,

  所以秋天又看到你又短又白的花瓣,

  向我們的眼睛揭露歡樂的虛幻,

  或者叫我們想起少年的榮華一去不返?

  ①雛菊與長生菊同科,自春初至秋末花期不斷;最早開放是複活節前後,即四月上旬。

  盧斯託不動聲色,若無其事的聽著,呂西安看了心中有氣;他還沒領教過這種難堪的冷淡,不知道這是批評家的職業養成的,新聞記者對散文,韻文,戲劇,膩煩透了,都有這種表現。聽慣掌聲的詩人只得把失意的心情藏起,又念了德·巴日東太太和小團體中某幾個朋友最喜歡的一首。

  “他聽了這一首或許會開口了,”呂西安心上想。

  長生菊

  詩集第二首

  滿目芳菲,野花鋪滿了草坪,

  我長生菊本是田野的花魁,

  只憑我的秀麗博人喜愛,

  我的生命好像永遠的黎明。

  不幸我新添了一樣本領,

  擺明在臉上惹禍招殃;

  命運教我吐露事情的真相,

  我便受難身亡,為了知識而喪命。

  從此不得清淨,不得安寧,

  情人逼我說出未來的究竟,

  揉碎我的心,要知道對方的情分。①

  等我洩漏了秘密,立即被人遺棄,

  摘下我潔白的冠冕任意作踐;

  惟有我此花受盡摧殘無人憐惜。

  詩人念完了,瞧瞧嚴厲的批評家。艾蒂安·盧斯托只管朝著苗圃中的樹木出神。

  “怎麼樣?”呂西安問。

  “怎麼樣?朋友,你念吧!我不是聽著嗎?在巴黎,一聲不出的聽著就等於讚美。”

  呂西安道:“你不要再聽了嗎?”

  “往下念吧,”新聞記者的口氣有些生硬。

  ①西俗男女青年常將長生菊花瓣逐片摘下,隨摘隨念:“她(或他)愛我,少許,甚多,若狂,絕不”;視花瓣摘盡時念至何字,以卜對方是否愛己。

  呂西安念了下面一首,心裡可是說不出的難過;盧斯託的莫測高深的鎮靜使他口齒遲鈍。要是他在文壇上多一些經驗,就會懂得一個作家在這種場合的沉默和說話生硬,是表示妒忌好作品,讚美倒是說明作品平庸,叫同行放心。

  山茶

  詩集第三十首

  天地的奇妙,每種花里都有消息可聽:

  薔薇訴說愛情,歌頌美,

  紫羅蘭逗引多情而純潔的心,

  百合花憑著素雅獨放光輝。

  惟有山茶這古怪的花卉,

  似薔薇而無香露,似百合而缺乏莊嚴,

  獨獨在寒冷的季節盛開,

  也許是為了處女的情懷難遣。

  可是在戲院的包廂中間,

  雪白的山茶儀態萬千,

  凝脂似的花瓣為貞潔加冕,

  等在黑髮蓬鬆的少婦頭上,

  有如菲迪亞斯的白石雕像,

  在純潔的心中引起一縷深情。

  呂西安直截了當的問道:“對我這些不高明的詩,你有什麼意見?”

  盧斯托道:“你願意聽老實話嗎?”

  呂西安回答:“我還年輕,當然喜歡聽老實話,我也極希望成功,不至於聽了生氣,不過失望是難免的。”

  “朋友,第一首有些做作,顯而易見在昂古萊姆寫的,大概你花了很多功夫,不肯割愛。第二第三首已經有巴黎氣息了;你再念一首好不好?”盧斯託說著,做了一個手勢,外省大人物覺得嫵媚得很。

  呂西安受著鼓勵,念起來也就更有信心。阿泰茲和勃里杜最愛這一首,也許是為了詩中的色彩。

  鬱金香

  詩集第五十首

  我嗎,我是鬱金香,在荷蘭是花中極品,①

  我的艷麗克服了弗朗德勒人吝嗇的脾氣,

  買我一個球根,出到比鑽石更高的價錢,

  只要品種優良,枝干高挺。

  我外貌封建,象西西里的王后

  曳著寬大的長裙,織著無數的縐襉;

  我身上畫著貴族的紋章,五色斑斕,

  紅地銀條,金星點點,還有深紫的斜紋。②

  天上的園丁用他的神手編織,

  織出太陽的光輪,帝王御用的紫色,

  做成我這件錦繡的衣衫。

  園林中誰也比不上我的華麗,

  只可惜造物不給我香味,

  古瓶似的花草沒有芬芳可散。

  盧斯託一聲不響,呂西安覺得那段靜默的時間長得可怕,終於問道:“你怎麼說啊?”

  ①荷蘭人最愛鬱金香,種植技巧聞名世界。

  ②此句原文用的是紋章學的術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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