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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火月(九月)三日,10∶27。
在回到王城的路上,克萊姆邊走邊思忖。
他回想起早上與葛傑夫的一戰,腦中不斷重複著對戰過程,思考如何才能更巧妙地戰鬥。若是還有下次機會,就試試這種戰術吧。就在克萊姆漸漸得到結論時,他發現有一群人擠在一起,傳出怒罵聲。不遠處有兩名士兵旁觀,好像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人群中央傳來喧嘩聲,而且不是一般的正常吵鬧。
克萊姆表情變得冷峻,走向士兵身邊。
「你們在做什麼?」
突然從背後被人叫住,士兵嚇了一跳,回頭看向克萊姆。
士兵的裝備是鏈甲衫與矛,鏈甲衫外面罩著繪有王國徽章的鎧甲罩袍。這是王國一般衛士的裝扮,不過從兩人身上,感覺得出來訓練並不精良。
首先體格就沒怎麼鍛鍊,再來鬍鬚沒有剃乾淨,鏈甲衫也沒有磨亮,給人髒兮兮的感覺,整體呈現一種邋遢感。
「你是……」衛士被比自己年輕的克萊姆突然叫住,以困惑與稍微慍怒的語氣問道。
「我是非值班人員。」
克萊姆堅定地說,衛士臉上浮現困惑之色。可能是因為少年怎麼看都比衛士們年少,卻散發出自己的身份地位較高的氣息吧。
衛士們似乎判斷放低姿態才不會出錯,紛紛挺直了背脊。
「民眾好像發生了什麼騷動。」
這點事我當然知道,克萊姆強忍住想斥責對方的心情。不同於警衛王城的士兵,巡邏市鎮的衛士都是從平民當中提拔出來的,沒有經過充分訓練。說穿了就只是學會如何使用武器的平民罷了。
克萊姆將視線從戰戰兢兢的衛士身上移向人群,與其期待這兩個人,自己出面解決還比較快。
雖然插手管不屬於自己分內的衛士工作,或許構成了越權行為,但當人民遇到困難時袖手旁觀,怎麼有臉見慈悲為懷的主人。
「你們在這裡等著。」
不等兩人回答,克萊姆下定決心,推開群眾,硬是將身體塞進去。雖然多少有點縫隙,但仍然無法穿過人群。不對,要是有人辦得到,那才是異常。
他差點兒被擠到外面,但還是拚命撥開人群前進,這時中心位置傳來了聲音。
「……滾吧。」
「啊?你說什麼,老頭兒。」
「我再說一次。滾吧。」
「臭老頭兒!」
糟糕。
他們打得不過癮,還想對老人動手。
克萊姆漲紅著臉拚命推擠,穿過了人群,一名老人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野裡,還有一群男人正要包圍他。男人們腳邊有個遭到痛打、變得像塊破布的小孩。
老人穿著高雅,感覺得到有某地貴族或是貴族用人的大家風範。打算包圍老人的男人們全都身強力壯,而且好像都喝醉了,一眼就能看出哪邊是壞人。
其中一個看起來最強壯的男人握緊了拳頭。老人與男人相比之下,有著壓倒性的差距。厚實的身體、隆起的肌肉、不怕見血的暴力性,只要那男人拳頭一揮,輕易就能把老人的身體揍飛吧。周圍群眾都預測到這一點,想到老人即將面臨的悲劇,發出了小聲慘叫。
然而在這當中,只有克萊姆覺得有些不對勁。
的確看起來是男人比較強壯,然而,他卻覺得那種絕對強者的氣息,是從老人身上散發出來的。
他愣了一瞬間,錯失了阻止男人施暴的機會。男人握起拳頭——
隨即虛軟倒地。
克萊姆的周圍發出驚愕的呼喊。
原來是老人握起拳頭,以令人生畏的精確度打穿了男人的下巴,而且是以極快的速度。那高速的一擊,即使以克萊姆鍛鍊過的動態視力,都只能勉強看見。
「還要打嗎?」老人以平靜而深沉的聲音向男人們問道。
那種冷靜,還有從外表無法判斷的身手,光這兩項就足以讓男人們酒意全失。不,就連周圍的人群都被老人的氣魄嚇傻了。男人們已經無心戀戰。
「呃,嗯。是……是我們錯了。」
男人們倒退幾步,異口同聲地道歉,然後抱起丟人現眼地倒在地上的男人逃之夭夭。克萊姆無心去追那些男人。因為老人抬頭挺胸的筆直姿勢奪走了他的心神,使他動彈不得。
猶如一挺寶劍的姿勢,目睹了任何戰士都心馳神往的姿態,難怪他不能動了。
老人摸摸男孩的背,應該是在進行觸診,接著將受傷的男孩交給旁人救治,邁步而去。人群分開一條線,為老人讓道。所有人都盯著他的背影,無法轉移視線。老人的神態就是那般迷人。
克萊姆趕緊跑向倒地的男孩,然後取出訓練時葛傑夫送給自己的藥水。
「喝得下嗎?」
沒有回答。男孩完全昏死過去了。
克萊姆打開瓶蓋,將藥水灑在男孩身上。藥水常被認為是口服藥,其實灑在身上也一樣有效。魔法就是這麼偉大。
就像由肌膚吸收般,溶液被吸進男孩的體內,接著男孩的臉色慢慢回覆紅潤。
克萊姆安心地點了點頭。
看到他使用了藥水這種昂貴的道具,周圍群眾皆顯示出跟方才目睹老人神技時一樣的驚愕。
雖然藥水被用掉了,但克萊姆一點都不後悔。既然收取了人民的稅金,保護人民、維持安寧,自然是以稅金度日之人的職責。他覺得既然沒能夠保護到人民,這點小事總得做到。
他已經以藥水進行治療,所以男孩應該已經無恙,不過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帶去神殿看看比較好。他望向方才被命令在一旁等候的衛士,看到兩個人變成了三個人,大概是有個人後來才到吧。
衛士們到現在才來,周圍的人都對他們投以非難的目光。
克萊姆對一名顯得尷尬的衛士出聲說道:「把這孩子帶去神殿。」
「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對他施暴。我已經用了治療藥水,所以應該沒有大礙,不過為了安全起見,還是希望你帶他去神殿看看。」
「是。知道了!」
將事後處理交給衛士們,克萊姆判斷這裡已經沒有自己該做的事。自己是王城勤務的士兵,還是別再插手管其他職場的事務了。
「可以麻煩你們向看到整件事情經過的人,問問詳細情況嗎?」
「知道了。」
「那麼之後就交給你們了。」
看到衛士接到命令而變得有自信,並機敏地開始行動,克萊姆站起來,二話不說就往前跑。「您要去哪裡……」他聽見衛士的聲音,但不予理會。
來到老人經過的轉角,克萊姆放慢速度。
然後他跟在老人身後走。很快地,就看到老人正走在路上。
他想趕快叫住對方,但只差一步,就是拿不出那份勇氣。因為他感覺到一面肉眼看不見的厚牆——一種令人為之震懾的壓迫感。
老人彎過轉角,往更昏暗的地區走去,克萊姆跟上去。明明跟在對方身後走,克萊姆卻不敢出聲叫他。
這下豈不是像跟蹤?
克萊姆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煩悶。就算不知該如何搭話,也不能跟蹤人家啊。克萊姆想試著改變狀況,悶悶地尾隨其後。
等到踏進空無一人的後巷,克萊姆重複幾次深呼吸,像個跟心儀女性告白的男人那樣,鼓起勇氣出聲呼喚:
「——不好意思。」
聽到有人在叫自己,老人轉過頭來。
老人白髮蒼蒼,鬍鬚也是全白。然而,他的背脊挺直,彷彿鋼鐵鑄成的利劍。五官分明的臉龐有著顯眼的皺紋,雖然因此似乎顯得溫厚和藹,然而一雙銳利的眼眸卻又恍如緊盯獵物的老鷹。
甚至還散發出某些高級貴族的高尚品格。
「有什麼事嗎?」
老人的聲音多少有些蒼老,但洋溢著凜然難犯的生命力。克萊姆覺得有股看不見的壓力逼向自己,喉嚨發出咕嘟一聲。
「啊,啊——」
受到老人的魄力所壓迫,克萊姆說不出話來。見他這樣,老人似乎放鬆了身體緊繃的力道。
「您是哪位?」
語調略顯柔和。克萊姆這才從沉重的壓迫感下獲得解放,喉嚨回覆正常功能。
「……在下名叫克萊姆,是這個國家的一個士兵。謝謝您見義勇為,那本來是我該盡的義務。」
克萊姆深深低頭致謝。老人似乎陷入思付,稍微眯起眼睛,終於想到克萊姆說的是什麼事。「啊……」輕聲低喃。
「……沒關係。那我走了。」
老人就此結束話題,正要離開,但克萊姆抬起頭來,向他問道:
「請留步。其實……說來丟臉,但我一直在跟蹤您。因為我有一事相求,雖然自不量力,想笑我沒關係,不過若您不介意,可否將剛才那種技巧教給我?」
「……什麼意思?」
「是。我長期鑽研武藝,希望能更上一層樓,看到您剛才那無懈可擊的動作,希望您能稍微教我一點那種技術,因此冒昧請求。」
老人上下打量克萊姆。
「嗯……讓我看看您的雙手吧。」
克萊姆伸出雙手,老人仔細端詳他的手掌。這讓克萊姆有點難為情。老人將克萊姆的手掌翻過來,瞥了一眼指甲後,滿意地點頭。
「厚實,堅硬。真是一雙戰士該有的好手。」
聽到對方面帶笑容這樣說,克萊姆頓覺胸口發熱。胸中產生的喜悅足以與被葛傑夫稱讚的感覺匹敵。
「不,我這點程度……不過是勉強沾上戰士的邊罷了。」
「我覺得您不用這麼謙遜……可以讓我看看您的劍嗎?」
老人接過了劍,看看握柄,接著以銳利的眼神盯著劍身。
「原來如此……這是備用武器嗎?」
「您怎麼知道的!」
「果然沒錯。您看,這裡有凹痕喔?」
克萊姆凝神細看老人所指的部位。的確,劍身有個地方磨損了一點。大概是在哪次訓練時,砍到不對的地方吧。
「讓您見笑了!」克萊姆羞得無地自容。
克萊姆知道自己還有待精進,因此為了儘量提升勝算,在保養武器上幾乎到了神經質的地步。不,應該說他以為是這樣,直到這一刻。
「原來如此。我大致掌握您的性情了。對戰士而言,手與武器是反映人品的明鏡。您是個非常讓人欣賞的人。」
面紅耳赤的克萊姆抬眼望著老人。
他看到的是溫文儒雅的慈祥笑容。
「我知道了。那麼就稍微替您做點訓練吧。不過——」克萊姆正要道謝,但老人阻止了他,接著說:「我有件事想請教您。您說您是位士兵,對吧?是這樣的,前幾天我救了一名女性——」
後來克萊姆聽了自稱塞巴斯的老人的一席話,感到氣憤不已。
有人拿拉娜頒布的奴隸解放令如此惡用,而且現況至今沒有任何改善,讓他掩飾不了不愉快的感受。
不,不對。克萊姆搖搖頭。
國家法律規定禁止奴隸買賣。然而,就算不是奴隸買賣,為了還債而被迫在惡劣環境中工作,並不是什麼稀奇事。這種法律漏洞多得是。不,就是因為有漏洞,所以才會設法制定禁止奴隸買賣的法律。
拉娜制定的法規幾乎等於沒有意義。腦中一瞬間產生這種淒涼的想法,但他趕走了這種想法。現在得思考塞巴斯的狀況。
克萊姆皺起眉頭。
塞巴斯的立場極為不利。的確,只要調查女性的合約內容,應該能夠設法反擊,但他不認為對方在這方面會沒有準備。
一旦對簿公堂,塞巴斯是輸定了。
對方之所以不提出訴訟,應該是因為他們判斷這樣能撈到更多錢吧。
「您知不知道有哪位人士沒有貪污,能夠提供協助的?」
克萊姆只知道一個人,那就是他的主人。克萊姆能滿懷自信地說,沒有一位貴族比拉娜更高潔清廉,更值得信賴了。
但他不能把拉娜介紹給塞巴斯。
那些人都能幹下那種勾當了,在各大權力機構中想必擁有不少人脈。當然,與他們有來往的貴族應該都是達官顯要。如果擁王派的公主發動強權進行調查或救援行動,造成貴族派的損失,一個弄不好還可能引發派系間的全面抗爭。
行使權力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尤其是像王國這樣分裂成兩個對立派系,弄不好可能會掀起內戰。
他不能害得拉娜做出讓王國分崩離析的事。
正因為如此,他跟拉裘絲她們談話時,才會得出那種結論。因此克萊姆什麼都不說。不,是不能說。
不知道怎麼理解他苦悶的沉默,「這樣啊。」塞巴斯輕聲說著,講出一句讓克萊姆受到重大打擊的話。
「……聽她所說,那個地方還有好幾人。不分男女。」
(怎麼會這樣。奴隸買賣組織經營的娼館,除了之前談過的那一家之外,還有別家嗎?還是說……他說的就是我們之前談到的那家娼館?)
「也許可以設法放走那些人……雖然我得先問過主人,不過我的主人擁有領土,只要讓那些人逃去那裡……」
「辦得到嗎……她也可以到那裡藏身吧?」
「……非常抱歉,塞巴斯大人。這點我也得問過主人,才能向您保證。不過,我的主人很有慈悲心。我想一定不會有問題!」
「哦。受到您如此信賴的主人……想必是位相當了不起的人物吧。」
克萊姆深深點頭回答塞巴斯,告訴他沒有比拉娜更偉大的主人了。
「換個話題,如果有證據顯示那家娼館違反法律,例如進行奴隸買賣的相關行為,會怎麼樣呢?這些證據也會遭到湮滅嗎?」
「是有可能遭到湮滅,不過只要將相關數據送到正確的機構……我由衷盼望王國還沒腐敗至此。」
「……我明白了。那麼容我提出另一個問題,您為何想要變強?」
「咦?」
話題轉變得比剛才還急,克萊姆不由得發出怪聲。
「您剛才說,希望我訓練您。我認為您是值得信賴的人,但是我想知道您為何想得到力量。」
對於塞巴斯的疑問,克萊姆眯細了眼。
為什麼想變強。
克萊姆是沒人要的孩子,連父母的長相都沒見過。這在王國內並不稀奇,孤兒死在爛泥之中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克萊姆本來也注定在那個下雨的日子裡如此死去。
然而——克萊姆在那一天,遇見了太陽。只能在髒污暗處匍匐爬行的存在,為那道光輝深深著了迷。
兒時只是憧憬,然後隨著成長,那份心意變得更加堅定不移。
——這是愛意。
這份心意非得加以扼殺不可。像吟遊詩人歌詠的英雄譚那樣的奇蹟,在現實生活中絕不可能發生。如同沒有人能夠得到太陽,克萊姆的情意也絕不可能傳達給她。不,是不可以傳達給她。
克萊姆深愛的女性注定將成為他人的妻室。身為公主的她,不可能屬於克萊姆這種來路不明、身份比平民還低賤的人。
如果國王倒下,第一王子繼承王位,拉娜肯定會立刻被迫嫁給某個大貴族,恐怕王子與大貴族已經談過這樁婚事了。也說不定會為了政治策略而嫁到某個鄰近國家。
正值婚齡的拉娜尚未婚嫁,而且也沒有未婚夫,是很不可思議的事。
現在這個瞬間是如此貴重,若是能讓時光停止流動,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取這段有如黃金的時間。只要不把時間花在訓練上,他大可以更多地享受這段時光。
克萊姆沒有才能,只是個凡人。即使如此,經過一再鍛鍊,他仍然獲得了以士兵來說相當強大的實力。那麼就此滿足,停止鍛鍊,多跟隨在拉娜的身邊,才不會浪費了這段時光,不是嗎?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克萊姆憧憬著那有如太陽的光輝。這不是謊言,也沒有錯,是克萊姆的真心誠意。
但是——
「因為我是個男子漢。」克萊姆笑了。
沒錯。克萊姆想站在拉娜的身邊。太陽在天空中燦爛照耀,區區凡人絕不可能與其並肩而立。即使如此,他仍然想攀上巔峰,儘可能接近太陽。
他不希望自己永遠只能憧憬、仰望。
這是少年卑微渺小的心意,但也是少年配得上擁有的心意。
他想成為配得上憧憬女性的男人,縱然永遠不可能結合。
正因為他懷抱著這份心意,才能撐過沒有朋友的生活、辛苦的修行,以及減少睡眠時間的勤學。
如果有人嘲笑他的想法愚昧,那就去笑吧。
因為除非真正愛上一個人,否則是絕不可能理解他的這份心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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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巴斯嚴肅地觀察他的神情,眯起了眼睛,像要理解隱藏在克萊姆簡短回覆中的千言萬語,然後他滿意地點點頭。
「聽您剛才的回答,我已經決定好要鍛鍊您什麼了。」
克萊姆正想道謝,但塞巴斯伸手制止他。
「不過恕我直言,我看您並沒有才能。若是真的要帶您練武,必須花上相當長的時間。然而,我並沒有那麼多的時間。我想為您做一種短時間內就有成效的鍛鍊,不過……相當嚴苛喔。」
克萊姆的喉嚨響了一聲。
塞巴斯眼中的色彩,讓克萊姆的背脊升起一陣寒意。
那目光擁有難以置信的力量,超越了葛傑夫認真時的魄力。所以他沒能立刻回答。
「我就明說了,您也許會喪命。」
他不是在開玩笑。
克萊姆直覺瞭解到這一點。他不怕死,但是必須是為了拉娜而死。他絕不會為了私人理由而拋棄生命。
他不是膽小鬼。不,也許他其實很膽小。
吞下一口唾液,克萊姆猶豫了。有一段時間,四下籠罩著靜寂,甚至還能聽見遠方的喧囂。
「會不會喪命要看您的心態……如果您有重視的事物,有即使在地上爬也要活下去的理由,我想應該不要緊。」
他不是要指導自己武術嗎?克萊姆腦中浮現這個疑問,不過現在的問題不在這裡。他思考塞巴斯話中的含意,正確理解,然後拿出答案。
「我已有覺悟了。拜託您了。」
「您有自信不會喪命?」
克萊姆搖頭。並非如此。
是因為克萊姆永遠有理由,縱然要在地上爬也要活下去。
塞巴斯凝視克萊姆的雙眼,似乎從中看出了他的心意。塞巴斯重重點頭。
「我懂了。那麼,就在這裡進行鍛鍊吧。」
「就在這裡嗎?」
「是的。時間也很短,只需幾分鐘即可。請拿起武器吧。」
究竟要做什麼呢。克萊姆心中懷著對未知的不安與困惑,還有少許的期待與好奇心交雜,拔出了劍。
刀劍出鞘的聲音在窄巷裡響起。
克萊姆將劍擺至中段,塞巴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那麼我要上了。請您挺住。」
然後下個瞬間——
以塞巴斯為中心,彷彿朝四周射出了寒冰利刃。
克萊姆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以塞巴斯為中心洶湧旋轉的氣息,是殺意。
一瞬間就能捏碎克萊姆的心臟,彷彿鮮明能見的滾滾殺氣如怒濤般進逼而來,他似乎聽見某處傳來靈魂被捏碎的慘叫。彷彿近在咫尺,又像遠在他方,也像是從自己嘴裡喊出來的。
受到殺意的黑色濁流翻弄,克萊姆感到自己的意識逐漸被染成白色。由於太過強烈的恐懼感,他的身體想放棄意識,隨波逐流。
「……‘男子漢’就這點程度嗎?這還只是熱身呢。」
克萊姆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聽見塞巴斯失望的聲音——聽起來格外響亮。
那句話的意思,比任何刀刃都更深地刺傷了克萊姆的心。甚至讓他在短短一瞬間,忘了來自前方的恐懼。
心臟發出重重的撲騰聲。
「呼!」克萊姆呼出一大口氣。
他實在太害怕了,好想逃跑。但他雙眼噙著淚水,拚命忍耐。握劍的手抖個不停,劍尖發瘋似的亂晃。全身發出的顫抖讓鏈甲衫發出嘈雜的噪音。
即使如此,克萊姆仍然咬緊格格打戰的牙齒,試著承受塞巴斯帶來的恐怖。
塞巴斯對這副窩囊相恥笑了一聲,右拳舉到眼前,慢慢握緊。不到幾次眨眼的時間,眼前的拳頭已經握得像球一樣圓。
那拳頭如拉弓般慢慢後退。
克萊姆明白即將發生什麼事,左右搖頭。當然,塞巴斯並不理會他的這種反應。
「那麼……請受死吧。」
如同拉到全滿的箭矢離弦般,只聽到破風般「嗡」的一聲,塞巴斯的拳頭飛了出來。
——這是即死。
在拉長的時間中,克萊姆產生了直覺。如同遠遠凌駕自己身高的巨大鐵球排山倒海而來,完整的死亡想像支配了克萊姆的頭腦。就算舉劍當成盾牌,拳頭也能輕易將其擊碎吧。
全身已無法動彈。置身於過度緊張的狀態下,身體僵硬了。
沒有辦法逃離眼前的死亡。
克萊姆死心之餘,對這樣的自己火冒三丈。
如果不能為了拉娜而死,為什麼不在那時候死掉算了。在雨中受凍發抖,一個人死掉算了。
眼前浮現出拉娜美麗的容顏。
據說人在瀕死之際,眼前會出現走馬燈似的影像。一般認為那是大腦在搜尋過去的記錄,摸索逃離現狀的手段。然而自己最後看見的卻是敬愛主人的笑容,還真有點可笑。
沒錯,克萊姆看見的拉娜是笑著的。
自己起初獲救時,幼小的拉娜並沒有對他露出笑容。她是從什麼時候才開始對自己展露笑靨的呢。
他不記得了。不過,他還記得拉娜那時露出了怯生生的笑容。
如果知道克萊姆死了,那副笑容會變得陰鬱嗎,如同太陽被厚厚的雲層遮蔽?
——開什麼玩笑!
克萊姆心中捲起熊熊怒火。
這條被扔在路旁的賤命,是她撿起來的,那麼這條命便不再屬於自己。己身全為了拉娜而存在,為了讓她獲得小小的幸福——
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脫身嗎!
恐怖鎖鏈被爆發的激烈情感粉碎。
雙手能動了。
雙腳也能動了。
只想閉起來的雙眼穩穩地睜開,拚命試圖以肉眼捕捉超高速進逼的鐵拳。
全身感官達到極限敏銳,連些微空氣的振動都能感覺出來。
有種現象稱為「火災現場的蠻力」。這是說在陷入極限狀況時,大腦對肌肉的限制會得到解除,從而發揮難以置信的爆發力。
同時腦內還會分泌大量的荷爾蒙,思考能力專精於求生。大腦高速處理各種龐大數據,搜尋出最佳行動方式。
只有在這個瞬間,克萊姆站上了一流戰士的領域。然而塞巴斯的攻擊速度卻遠遠超越了這個領域。為時已晚了吧,或許沒有時間閃避塞巴斯的拳頭了。即使如此他還是得動,絕對不能放棄。
在極度壓縮的時間之內,克萊姆看見自己的速度簡直慢如烏龜,但他扭轉身子,拚命地移動。
然後——
轟的一聲,塞巴斯的拳頭擦過克萊姆的臉旁,帶來的風壓拔掉了他好幾根頭髮。
平靜的聲音傳進耳裡。
「恭喜您。克服死亡恐懼有何感想?」
克萊姆不懂他的意思,一臉呆相。
「面對死亡的感覺如何?克服死亡的感覺呢?」
克萊姆重複著急促的呼吸,用一種失了魂的茫然表情望著塞巴斯。塞巴斯一點殺意也沒有,好像剛才只是一場騙局。他漸漸理解了塞巴斯的意思,這才放下心來。
彷彿剛才是被激烈殺意所支撐著,克萊姆的身體像斷線人偶般不支倒地。
他跪伏在巷子中,貪婪地將新鮮空氣送進肺裡。
「……幸好您沒有休克而死。有時候會有這種狀況的,就是因為確定自己必死無疑,而放棄維持生命的現象。」
克萊姆的喉嚨深處還殘留著苦味,他確信這就是死亡的滋味。
「只要再重複幾次,想必您就會變得能克服一般恐懼了。不過有一點必須注意,那就是恐懼能夠刺激生存本能。若是這方面完全麻痺了,就連顯而易見的危險也會變得感覺不出來。您必須仔細分辨真正的危險。」
「……恕、恕我失禮,您究竟是什麼人?」
克萊姆匍匐在地,呻吟似的問他。
「這問題是什麼意思?」
「那、那股殺氣不是常人能發出的。您究竟是……」
「一個對本領有自信的老人罷了,目前來說。」
克萊姆無法從微笑的塞巴斯臉上移開視線。他看起來只是溫厚地笑著,卻又像是遠遠超越葛傑夫,絕對強者的威猛傲笑。
也許他的實力遠遠超過鄰近諸國最強的戰士葛傑夫。
克萊姆要自己的好奇心就此滿足,他認為不能繼續深入追究這個問題。
即使如此,塞巴斯這位老者究竟是什麼來頭?只有這個疑問強烈地殘留心底。該不會是那十三英雄之一吧?他甚至有這種想法。
「那麼差不多可以再來一次——」
「等……等等!我有話想問你們。」
打斷塞巴斯的話,後面響起一個飽含畏懼的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