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九
那胖婦人哪裡肯依,又喝道:“誰要你這賊骨頭許願,還不快脫下來還我。”
說著又提著那件綢衫,向那男人道:“我先回去,那褲子你非著他脫下來還我不可,否則看老娘有得饒你。”
說罷徑去,那男人又提鋤在手喝道:“你這毛賊還不快脫,當真要討打嗎?”
程子云無奈,只有脫了下來,擲向那男人道:“如今全還了你,也該放俺走咧。”
那男人撿起褲子又看著那老人道:“如今小人的東西已經追回,這毛賊卻如何處置,如依向例,他既來偷東西,便將贓物追回,也該吊他一夜,在臉上刺字才能放掉,這卻不可便宜他咧。”
老人點頭道:“此系我們東山舊例,自應照樣行事,你且將他押到山神廟去,我少時便來。”
程子云聞言不由大嚷道:“你老人家可千萬別那麼缺德,俺委實系好人,卻不是偷摸毛賊,真要在俺臉上刺上字,那俺便一輩子做人不得咧。”
那老人方待轉身,又掉頭大喝道:“你這廝還敢嘴硬,現在既已人贓現獲,還有什麼抵賴的,你偷人家東西,不是賊是什麼,這臉上刺字,是本地舊例,卻不能因為你一人便壞了規矩咧,還不快走,當真還要挨上幾下嗎?”
說著又向那男人道:“吳二,你先回去,這廝手底下也有兩下,待我送他去便了。”
那吳二答應一聲是,便攜了鋤頭褲子徑去,那老人右手提著燈球,左手捉著他一隻胳膊大喝道:“該死的賊奴,還不與我快走,難道還要我老人家個伺候你嗎?”
說著架著就走,程子云只有跟著一同前行,那老人順著湖邊,走了一段路,便直上山坡,翻過一條小崗子,忽見一座破廟,那廟只有前後兩進,前進山門已經傾圯,只用碎石砌了一重圍牆,當中安著一扇板門,門外卻站著兩個壯漢,各自提著雪亮的魚叉站著,一見二人走來,連忙一齊肅立道:“方才那吳二已經說過,本山又拿住毛賊,所以小人等趕來此地伺候,那繩子,藍靛,針全預備好了,你老人家快請進去吧。”
那老人又一點頭,向程子云喝道:“如今已經到了,還不快走進去。”
程子云走進那小門一看,只見門內一個院落,遍地野草,中間三間殿宇,門窗全已零落,那殿上卻懸著兩盞氣死風燈,燈下又站著四五個壯丁,一見那老人全迎了出來,道:“我們一切全預備停當,連公座全設好了,你老人家要再問一問這賊骨頭嗎?”
那老人搖頭道:“我老人家哪裡有這閒工夫再和這無恥賊奴說話,你們只將他先吊起來,等天明再在他臉上,刺上偷盜女人衣褲毛賊字樣,趕了出去便算完咧。”
眾人連忙答應一聲是,立刻將程子云反剪了,在正樑上吊好,只急得他連聲高叫道:
“你老人家吊俺一夜無妨,這臉上的字卻千萬刺不得,俺程子云堂堂東魯狂生,你卻不能這麼辦咧。”那老人任他再叫,便好似沒有聽見一般,只向眾人道:“你們也多辛苦了,在這地方也不怕這賊奴跑了,只須留下一兩個人看著他,其餘各人不妨先回去,反正刺字是明早的事,卻不忙,我老人家也先回去咧!”
那些壯丁聞言又答應一聲是,便只留下一人,其餘各人全隨老人走了,程子云被吊在上面,起初還不太覺得,時間稍長,那手腕足踝便被麻繩勒得受不住,身上既冷,肚裡又餓,再想到明晨便受刺面之辱,不由長嘆一聲道:“俺真想不到,俺這名動公卿的東魯狂生,竟被當了偷兒吊在這裡,這卻從何說起。”
那下面看守他的一名壯丁冷笑道:“朋友,你別吹著玩,我水老鴉郭連方可不聽這一套,不管你是什麼東西變的,現在可屬老爺管,老實說,老爺現在就搠你三五個透明窟窿,也不過扔下湖去喂王八算完,任憑是誰也不會替你叫屈。”
程子云不由做聲不得,只有把心一橫,一言不發,連眼睛也閉上,聽其自然,不一會忽聽那院落裡有聲,接著便聞大笑道:“小郭,你這差事太辛苦咧,我老人家今晚弄到一份意外之財,雖然臭烘烘的,卻值得幾兩銀子,可惜馬上變不出錢來,你要願意,先去弄點酒和吃的菜,這東西便算是你的,反正我老人家沒有花錢,全是那灰孫子孝敬我的,我也落得慷慨咧,你瞧單這付眼鏡,不也值得三兩五兩嗎?”
程子云一聽口音,分明是那老丐,再睜眼一看,果然不錯,再看時,只見那老丐,一手拄著竹杖,一手托著自己那一疊衣服,那衣服竟似已經全烤乾了,摺疊得非常整齊,上面還放著那付寬玳瑁邊墨晶大眼鏡,連那一根京八寸短煙袋,和煙荷包也全放在上面,人卻看著自己直樂,這一來程子云又不由無明火起,大叫道:“好賊叫化,你害得俺好苦,俺只有三寸氣,不報此仇便不活在世上為人。”
那老叫化卻不理他,只又向那郭連方道:“你瞧這衣服拿到當鋪裡去不也當得十兩八兩,還不夠我們吃喝一場嗎?你還不到那杏花村看看去。”
那郭連方笑道:“你老人家先別高興,這臭烘烘的東西,卻未必有人要咧。”
那老丐卻一瞪眼道:“你不要也許就有人要,你別管,且替我去賒些酒菜來便了,我也吃不上多少,只須著他配上八個菜,十斤紹興,也差不多夠咧!”
郭連方笑道:“要論賒帳,杏花村的東家和櫃上我倒全有個認識,決不至說話,你老人家要指著一堆衣服,人家不但嫌臭,遇上不開眼的夥計,也許就說你老人家改了行,從哪個死人身上剝下來的亦未可知?那卻不好辦咧。”
說罷又道:“既如此說,我去去就來,你老人家請看著這偷女人衣服穿的毛賊,可別放他走了。”
說罷徑去,但人方走到院落中又掉頭笑道:“你老人家當心,這毛賊雖然生得像狗熊一樣,既打算偷女人衣服穿,也許就是一個兔兒爺,你老人家,可別讓人家說軟了,心一疼給放了,那彭老大爺可不會放過我.便算坑了我咧。”
老丐笑罵一聲:“胡說。”接著又道:“你這小猴兒崽子,竟敢連我老人家也開起玩笑來,當真討打嗎,還不給我快到杏花村去。”
那郭連方又一吐舌,方才大步而去,老丐等他走後,慢慢將那一疊衣服放在供桌上,一面笑道:“你這傢伙,到底是干什麼的,竟有這膽子到這太湖裡來窺探,我們且先說說,只真說得對我老人家心思,也許就把你給放了亦未可知。”
程子云猛憶方才那郭連方的話,不由大怒道:“你這老賊丐,休得辱俺過甚,俺程子云,堂堂王府上賓,雖有東魯狂生之稱,你如一刀將俺宰了,只怨自己學藝不精,無尤於人,打算這樣消遣俺,那俺對不住,可要破口罵你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