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〇
說罷,又向曹升哈哈一笑雙手一拱道:“二爺,你這一飯之恩,俺將來是必報的。”
這一來,只嚇得曹升請安不迭,一面道:“程老爺既是敝上至交,奴才當得伺候,您這一來不折煞小人嗎?”
曹寅不由雙眉一皺道:“程兄怎麼對一個奴才也狂態畢露起來,您雖一時遊戲,他卻如何當受得起,既奉王爺之命而來,暫住敝寓無妨,便須衣履川資小弟也當略盡地主之誼,但請飲酒便了。”
程子云卻正色道:“曹兄錯矣,俺這一揖,其中委實確有極大道理,也出於至誠,卻非故作偃蹇之態咧。”
說著站了起來,一掀長衣,露出一雙精赤大腿又道:“您瞧俺委實連褲子全當掉,這卻不是假的,他如果再像南京那些尊管,當俺來打秋風揮諸門外,那俺便只好連馬褂長衣全送進長生庫去以求一飽,豈不令俺落魄市上,此不可不謝者一也,世人皆以俺為狂,甚至雖士大夫亦不免見鄙,他卻能獨具慧眼,代主延賓,識英雄於未遇,此不可不謝二也……”
曹寅不等說完便笑道:“算了,您別再說下去,先請入座,我還有話須和您商量咧,再說下去,那便成了他年您這東魯狂生傳當中的警句,我們還是留以有待,且說正經的不好嗎?”
程子云又一捋頷下虯髯,把腦袋一晃道:“你且慢打斷俺的話,還沒有說完咧,俺就因為他這種種,決非常人之所能及,所以才有這一揖,不但俺在所必謝,便連你這主人也須對他作上一個揖才是。”
曹寅不由笑道:“豈有此理,你謝他也還罷了,我為什麼也要謝他,這不胡說嗎?”
程子云忙又連晃腦袋,一面坐下,又道:“你有這樣賢紀綱而不自知,照理就應該先罰三大杯才是,須知如非有他這麼一來,那你便枉有好客之名,未免慢士了。”
說著又向曹升大笑道:“如非因為有你這未能免俗的主人在座,便須先和你痛飲一場才是,這一來只好容諸異日了,你別瞧俺,窮得連褲子都當掉,這是一時坎坷,老實說,俺便現在也是一位王府上賓,他年一旦豹變,這千金報德是一定的,卻不會讓淮陰侯笑人咧。”
曹升方在暗中笑得肚子痛,連稱不敢,曹寅卻忍耐不住看著他一使眼色道:“程老爺向來是遊戲慣了的,你卻在這裡看什麼,還不快與我去吩咐廚房重行做幾樣清淡可口菜,再向帳房說一聲,先取三百兩銀子來,就便再領些銀子到估衣鋪替程老爺購辦衣服鋪蓋去。”
曹升連忙請安稱是退了下去,又吩咐值廳小廝,將殘席先撤下去,重取杯箸,設上座頭,曹寅等他走後,忙又屏退左右,一皺雙眉道:“程兄來得好,你知道此間已經出了大事嗎?”
程子云不由一怔道:“什麼大事?是那魚翠娘父女已乘聖駕南巡,弄了什麼玄虛嗎?那可惜俺又來遲一步咧。”
曹寅也不由一怔,接著道:“程兄已經聽見那老海盜行刺聖駕的消息嗎?這卻真的不得了咧。”
程子云猛然一拍桌子道:“果然不出俺所料,這丫頭已經做出事來,只可惜小辣椒那浪娘們將俺纏了半個月,要不然俺如早來,便不會有這事咧。”
曹寅不知所以,被他一下拍得嚇了一大跳,連忙問道:“程兄難道真的早已料定這老海盜父女,要來行刺嗎?那為什麼不及早拿下,這小辣椒又是誰咧?”
程子云不禁黑臉上有點發燒,搭訕著,捋著虯髯哈哈一笑道:“那丫頭居心叵測,俺確實早已知道,所以請准王爺,親自南下,便也為了此事,卻沒料到陰錯陽差活該出事,偏俺因為多年沒回家,不得不順道一省祖宗邱墓,以致耽誤了幾天,卻被他做了手腳去,這卻又須大費一番心思咧。”
原來那天翠娘當著若干權貴向允題告別之後,程子云便早已料定翠娘所以當眾露面,必定另有用心,起初還以為在京中要出點花樣,暗中便多方加以戒備,及至探得魚老父女真的離了北京,又料到他父女也許乘著康熙帝南巡沿途出事,更因江南諸俠盡入雍邸網羅,其中必定藏著一件大事,所以和允題一商量,決定親自到南邊來看看,就便設法應付,在他初意以為翠娘父女已和雍邸打成一片,如行刺得手,雍王也必得在北京乘亂奪儲,所以一路急急南來,卻沒想到暗中跟著魚老父女南下,到了德州,魚老因為訪那雷春庭,起早換了乘船,竟然把人跟丟了,因此又心料魚老父女一定藏身德州,打算便在德州下手,直忙得他趕緊專人回京,呈明允題暗加戒備,誰知空忙了一陣,卻毫無動靜,轉鬧得他興致索然,幸而他在山東方面江湖朋友和官方均有熟人,再一打聽,才知魚老父女久已南下,這才又趕向江南,但因計算巡幸日程為時尚早。既到家鄉,回去看看盡有餘裕,便又回了一趟家,卻沒想到這一回去,親友全因為他是一位王府上賓,酒食應酬鬧了個欲罷不能之外,偏又結識了當地一個土娼小辣椒,將他迷了一個神魂顛倒,簡直視為生平唯一紅粉知己,甘為情死起來,不但把所攜千金川資用了個盡,便連馬匹行裝也幾乎全完,幸而那小辣椒到了他床頭金盡,也放鬆了一把,他這才想起正事,又拼當到南京去找曹寅,偏又沒有遇上,真的把內面衣褲賣了,方能到鎮江來,所以情急之下,不由吐出小辣椒名字,但任憑他再放蕩不羈,當著曹寅,這事終說不出口,只好含糊其詞,曹寅也不便深問,只有將出事經過,和皇上著落在他身上訪查刺客來歷下落的話說了。程子云一偏腦袋沉吟半晌道:“你既久在江南,這裡情形一定很熱,那魚家父女平日交往,和來去地點一定知道,何妨且告訴一個大概給俺,容俺再借箸代籌如何?”
曹寅又將前此得遇魚老經過一說,程子云聽罷,捋著虯髯想了好半會,猛一拍案道:
“這事我已料定,既如此說,那魚家父女一定和了因等人是一鼻孔出氣,說不定,此刻便藏在那寺內,你只著人先將那寺中詳細搜查一番,也許便有著落咧。”
曹寅搖頭道:“這事還用你說,那金山大小各寺,皇上說不定全要巡幸,不但久已搜查過,便現在也全有人守著,哪有絲毫音訊,這不是白說嗎?”
程子云又搔搔頭,想了想道:“那你打算如何復旨咧?”
曹寅苦著臉道:“我現在擔心便在如何復旨,又愁著皇上如果知道這事是魚家父女做的,不但我說不定落個什麼處分,便十四王爺也很難說,程兄素有智囊之稱,這事你還須有以教我才對,否則那便真不得了咧。”
程子云也不由捋著虯髯,默然不語,那家人們卻已又將酒餚送上,那曹升也將三百兩銀子取來,曹寅忙命將那銀子交給程子云,一面道:“這點銀子,程兄權且收充零用,將來特有行期,程儀自必另送。”
說著,一面又催曹升去買辦衣服鋪蓋,程子云笑著,只取過一封,放在桌角上,推開那兩封道:“你此間既有帳房,不妨先將這二百銀子存在帳上,等俺要用再取,如今俺只孑然一身,卻無法存放咧。”
說著覷得左右無人又笑道:“俺方才已經稍加籌劃,定下替你和王爺解脫之策,但有一項未決,只等此事打聽明白,便有法讓你復旨,你卻不須這等愁眉苦臉咧。”
曹寅忙道:“程兄既有善策,何妨先行見示一二,也教小弟放心,如依我窺測,皇上聖慮所在,卻不易以空言應付咧。”
程子云又搖頭晃腦,左手捋著虯髯,右手向空中畫著圈兒道:“這等大事,豈能對皇上以空言入奏,俺說的便是須有根有據,腳踏實地說話咧。”
接著又大笑道:“幸而俺這東魯狂生趕來,否則此策卻不是你這老兒所能想到的,這卻不是區區三百銀子可以算數的,我們還須另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