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七
再看那婦人卻不動聲色,只淡淡的道:“我姓梁,只娘兒兩個在此放羊為生,這孩子雖說是我的兒子,卻天生一付強盜胚,專一妄作妄為,連我也管不了他,客官既說他放肆,不妨代為管教管教,那我是求之不得,即使稍有傷殘,我也決無埋怨之理。”
說著又向那孩子道:“我平日怎麼對你說來,教你學好,你全不相信,一味要跟那賊子賊孫學,跟人橫行霸道,如今人家已經找上門來咧,我看你如何是好?”
那孩子卻躬身笑道:“媽,你放心,我雖不好,卻還不至便跟那些賊子賊孫學,給萬人唾罵,到末了還落上一個不逢好死,至於這些人他打算管教我那還早咧。”
說著,猛一瞪眼向那漢子道:“你們這些摔不死的渾蟲,還不快給我找地方向閻王報到去,再在這裡逗留下去,那可沒有方才那等便宜,只摔上兩個跟斗便算完咧。”
那漢子見他握著長鞭又待動手,連忙退後一步又道:“我也知道你手底有兩下,不過真人面前別說假話,你敢報上萬兒嗎?”
那孩子又冷笑一聲道:“你這毛賊兀自瞎了狗眼,難道連耳朵也聾了嗎,方才我媽不是明明告訴你,我們姓梁,叫我龍兒嗎?”
接著又喝道:“你問這個打算找場是不是,不過你們這些毛賊死期已到,要想再見那是來世的事咧。”
那漢子欲待動手,又自知本領不濟,只有拉下臉來道:“只你萬兒不錯,那便行咧,快則三日遲則半月,少不得有人來討回話。”
說著掉頭率了眾人上馬徑去,天雄看得分明,正待要問,忽見那丁興從一叢茂草中又鑽了出來笑道:“難怪幾位老人家全說你不錯,果然有些道理,不過這裡沒有你的事,還請趕快上坡去招呼各人吃飯打尖,最好吃完各人帶上點饅頭乾糧,有水壺的把水盛滿,馬也上足料,前面不遇牆上有白粉圈兒的店卻不得住宿,吃不得東西咧。”
說罷一陣跳躍,向那茅屋徑去,天雄上得坡來一看,費虎和周再興二人領了車仗人馬已到,忙將見聞和羹堯匆匆一說,羹堯不由詫異道:“如此說來,這座松棚想是丁真人專為我們預備的了,如此盛情,我怎敢克當,還宜向這裡店東致謝才好。”
小香中鳳連忙雙雙以目示意,小香更悄聲道:“無論是誰給我們預備的,人家既沒露面必有用意,還宜照平常住店打尖才好。”
羹堯忙也點頭,一同進棚,依言命眾人吃喝了個足,各人又帶上些干糧草料,給錢上路,才一動身,下坡不遠,便見坡上那松棚火光大起,天雄不由一怔,心疑失慎,正待回頭相助救火,羹堯忙道:“馬兄只管前行,這松棚既是專為我們而設,也許用過便毀亦未可知,不然焉有我們一走,那便失慎之理。”
小香忙也笑道:“二爺這話不錯,您不見馬爺說的那間茅屋也燒了起來嗎?”
天雄一看,果然那村婦和孩子所居,也起了火,這才相信,一切全是預為佈置,便又策馬前進,又走了約莫三四十里,道路越發險峻,一路上也曾經過若干茅店,更有沿途兜售酒食的,眾人因羹堯傳命在先,一概未理,看看漸到黃昏,山行原宜早宿,天雄卻因所經全無白圈暗記,仍舊向嶺上翻去,一到傍晚,便見那小徑上時有行人來往,轉比白天為多,大抵三三兩兩策馬而行,也有的是山民打扮,還有村姑孩子夾雜其間,但大都一臉精悍之色,有的更一望而知是江湖朋友,但是敵是友,卻無法分辨,又走了一會,天已黑了下來,卻仍不見可宿之處,天雄正著急,等翻到嶺上,方見一處村落,倚岩而築,看去也不過百十來家,一進村口,便有店夥提著燈籠嚷道:“我們這裡是摘星岩,小號雙盛老店,老客如果不住,前面便要到黃草坡才有店,還有二三十里地,這路上固然不很平靜,便野獸也多,老客卻犯不著咧。”
接著又有一起店夥道:“偏你們雙盛是老店,我們高昇棧也不是新開的,房居又多又潔淨,便伙食南北海味也全有咧。”
說罷,吵成一片,各自爭將燈球遞上,天雄忙道:“你們先別吵,我們這一幫客人不是尋常客商,誰合適誰不合適,還須讓我先行看過才行。”那兩家店夥又爭吵著各請先行,天雄正在未決之際,那高昇棧的店夥身側卻閃出一個短衣漢子笑道:“爺台是京裡下來的嗎?
我也是客人,現在高昇棧住著,那裡果然不錯,您只去看上一看便知道了。”
天雄心中一動,忙道:“既如此說,那我就先到高昇棧去看看,等不行再住雙盛便了。”
說著又向店夥道:“我們是說明在先,先去看一看,住不住可沒有準兒。”
那雙盛的店夥卻又嚷道:“老客,你別聽他的,這位是他們的熟客,所以幫著拉生意,其實他們的房子雖多,卻已住下了兩三幫客人,人多還是住在我們那兒,包管除了你們一個外客也沒有,如果是來往仕宦,簡直就和公館一樣,房飯小帳更不敢多要,只憑賞賜。”
天雄也不管他,竟自先隨了那高昇棧的店夥,走去一看,那店竟在村尾不遠,只隔十來家人家,便是下嶺村門,再看那店門牆上,又畫著兩個雙連的粉圈兒,忙道:“就是這裡也好,只是我們人多,又是官眷,你們勻得出上房來嗎?”
那店夥道:“小店雖在荒村,卻因這裡是一個南來北往打尖住宿必經之處,所以也有二三十間房子,雖然已有兩幫客人住下,卻只佔了東西兩跨院,和前進廂房,後進和上房全空著。
老客如尚不敷應用,方才那位,便住前進廂房之中,他是小店老客,小人也可以商量挪用。”
天雄點頭道:“但有兩進房子,也勉強可以對付,人家既已住定便不必再挪咧。”
那人卻好也跟進店來,卻笑道:“爺台不必客氣,我雖住定在前,如果真不敷用,挪一挪也屬無妨,出門人哪裡不可,誰又背房子在外面走咧。”
天雄一看,只見那人年紀不過四十上下,中等身裁,雖然一身短衣,卻生得淨白面皮微有髭鬚,饒有書卷氣,不像個江湖人物,但二目炯炯有神,也決不類尋常人物,連忙把手一拱道:“兄台尊姓大名,仙鄉何處,適蒙指點宿住,已感盛情,既已住定,豈有相擾之理。”
那人一面答禮,一面笑道:“小人姓梁,賤名劍秋,祖貫揚州人氏,只因舍親昔年經商西陲,落戶蘭州,特來探親,就便一個人入川一覽雲棧劍門之奇,卻想不到舍親因事中途延遲,所以不得不住在此相候。”接著又道:“爺台貴姓官印上下,聞得前途伏莽不靖,殺人越貨時有所聞,您既是過境仕宦,自有官兵保護,能容隨行,稍仗德威,以免出事嗎?”
天雄聞言不由微笑道:“小弟姓馬,雙名天雄,現隨敝友年雙峰入川,他雖是新任學政,隨行也只幕友家丁,並未驚動官府,而且中途頗經凶險,梁兄如果隨行,還恐無益有害,卻犯不著咧。”
那梁劍秋忙道:“既如此說,倒是我失言了,馬兄落店也許必有佈置,小人也權且別過,容再相見便了。”
說罷便告辭回房,天雄也不挽留,忙將店中情形一看,只見那店是一連三進,東西兩邊均有跨院,中間上房和第二進全空著,那東邊跨院,角門掩著,據說是一大幫藥材客人,西跨院卻是幾小幫陪伴同行的客人,正在歡呼暢飲,那三進正屋,只第一進廂房住著姓梁的,忙將各房定包了,一面又出門迎出村外,不多時便見周再興趕到,車馬也全來了,等入店住下之後,天雄將經過一說,羹堯忙道:“這裡既離黃草坡不遠,夜間還須更加小心,以免出事。”
天雄方在答應,謝五娘卻笑道:“今夜各人但請高臥無妨。
須知我們這店,既由人指點教住,便不亞銅牆鐵壁,如果夜間不睡,也許明天那個大場面各人精神反感不濟咧。”
羹堯連忙點頭,正說著,那伙計忽來稟道:“酒飯已經備好,客官須用還請吩咐。”
羹堯正覺腹中飢餒,忙命開了上來,那伙計答應下去,不多時,便開上三桌盛席,不但羹堯愕然,便眾人也覺奇怪,再看前面,便家丁佚役人等,也均有下席款待,其豐盛精緻,連有些城市全不如,連忙喚來夥計問道:“這酒席是誰教預備的,你們對來往仕宦全是這樣款待嗎?”
那店夥笑道:“人人只管請用,這是老早專為大人預備的,要不然這村野店,便有銀子,一時也沒處去現辦咧。”
羹堯忙又問道:“你們店東是誰,怎麼得知我們會宿在此處,又是誰教預備的,你知道嗎?”
那伙計道:“小店東家姓王叫王老好,至於這酒席是誰教預備的,小人卻不敢胡說,也許大人明天便知道咧。”
說著,便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來呈上道:“大人只看這張紙條,便明白了。”
羹堯接過一看,只見卻是一張花箋,上面大書著:“秦嶺群賊,明日必將聚殲,此間亦略有佈置,決不虞宵小來襲,酒筵乃地主所備,不妨小飲,明晨可於辰牌動身,群賊如於中途相擾,屆時自有人代為料理,但作壁上觀可耳。”
羹堯看罷,不由奇怪,隨手遞向謝五娘道:“謝老前輩請看,這筆跡又和前見不同咧。”
五娘接過一看,微笑道:“這且不用管他,我們的事,既然有人代為做主,那是再好沒有,一切但憑這位便了。”
說著忙向各人以目示意,一面先攜了小香中鳳入席,羹堯天雄二羅也會意再不說什麼,等酒飯用罷,各人因為昨夜未睡,均有倦意,羹堯忙向天雄道:“馬兄和兩位羅賢弟全都連日辛苦,今夜不妨遵那柬帖上的話,各自安睡,便費虎也不妨去睡,權由小弟和周再興值宿便了。”
天雄二羅原自不肯,卻擋不住羹堯力勸,這才先去前進和衣而睡,羹堯等各人走後,獨坐上房明間之中,便從行篋裡取出一本書就燈下看著,周再興也侍立一旁,中鳳卻扯小香,取出楸枰又去對弈,只謝五娘卻將西間燈火吹滅先睡了。不一會,那村中便歸寂靜,除遠處有一兩聲狗叫而外,什麼也聽不見,這時孫三奶奶因為各人全沒睡,也尋出參壺和一枝老山參在煨著,她本來體胖,好吃肥膩東西,偏生今天席豐,羹堯等人吃得不多,她卻得其所哉的下席之外,席上殘餚,只挑可口的全留下大嚼一陣,痛啖之下,便宜了一張嘴,肚子卻不肯答應,所積既多,自不能不急謀出路,所以才將參湯煨上,便取了手紙,徑從上房明間由屏後向後院廁所而來,只因內急過甚,一到廁所也不管好歹,松下褲帶,便是一個老虎大偎窩,把一張肥臀塞進那小小板房去,卻不料內面有人猛然一推手大嚷道:“你是誰,且慢進來,這裡還有人咧,”
孫三奶奶聞言不由吃一大驚,那人雙掌推出又頗有力幾乎鬧了一個光臀扒在廁所外面,不由大怒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這個時候藏在這裡,須知俺孫三奶奶卻不是好惹的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