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
羹堯方在向各席敬酒,聞言一看,來者卻是程子云,不由雙眉一皺連忙迎了出來道:
“小弟完姻已蒙枉駕,今番納妾,豈敢再勞玉趾,便各親友,也系聞訊而來,程兄卻不可見怪咧。”
程子云一面從那一付大墨晶眼鏡之中向各席張望著,一面又嚷道:“你真豈有此理,這九城之中,誰不知道你這場好事是由雍王爺作成的,名雖如夫人,卻無異正室,你打算瞞俺不要緊,就不怕那雲小姐見怪嗎?”
接著,猛一望見雍王在東邊一席上陪著江南諸俠,忙又大笑道:“您瞧,雍王爺也在此間,對不住俺要闖席,請他先評一評這理咧。”
說罷,更不持羹堯安排,徑向那一席而來,一到席前先向雍王打了一躬,唱了一個無禮諾,接著又向各人把手一拱笑道:“年雙峰惟恐這東魯狂生醉後不免酗酒罵座,未免令他一雙新人不安,要瞞著俺也就罷了,怎麼連王爺和胡馬兩兄也不讓俺知道,少時俺還須要各敬幾杯才對。”
說著,一看席上還空著兩座,竟自一屁股坐了下來,一面抄起酒杯,向席旁侍立的小廝喚酒,一面目光向全桌一掃又向羹堯笑道:“聞得江南諸位大俠已到,你能為我一一介見嗎?”
羹堯無奈,只得替周潯和了因大師、曾靜也一一介見,程子云卻越發狂態畢露,寒暄之下,竟不拘生熟,飛觴敬酒,便好似多年相契老友一般,連對雍王也無所忌憚,羹堯雖然心極不快,卻無法阻攔,猛聽周潯大笑道:“老夫久聞東魯狂生之名,想不到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程子云聞言愈加得意,連呼酒來,一面舉杯一晃腦袋道:“程某狂名,能入大俠之耳,也足自豪,且請盡此一杯如何?”
周潯卻舉杯不飲,轉又點頭微笑道:“聞得程君也精技擊,系出王征南嫡傳,這話確實嗎?”
程子云咕的一口,把酒飲乾,一捋虯髯笑道:“俺對內家功夫雖然略窺門徑,怎敢在大俠面前班門弄斧,不過如論淵源卻實出王公一系,算起來傳到俺身上,也不過才三輩,也可以說稍有師承,不過俺因經世之學不在末技,所以學而未精,造詣不深,卻不敢與各位相較咧。”
了因大師聞言頗覺不耐,正待開口,周潯已經哈哈大笑道:“程君既出王征南嫡傳,那老夫對你便不須再客氣咧,你便再是滿腹經論,不屑在這末技上講究,但我武當門下一脈相傳,卻從來不許忘本,便是一點末技也得來不易,須知王征南功夫傳自單思明,單思明老前輩則傳自我白玉峰祖師,老夫便是白祖再傳弟子,卻和你口中的王公同輩,程君不承認是我武當門下則已,如果確出於王征南嫡傳,那你對老夫和我這大師兄了因大師,以及白師弟三人,還當換稱謂重行見禮才是。”
程子云不由一怔,暗中一算輩份,竟低了三代,連做徒孫還要晚一輩,簡直鬧了個無法稱呼,周潯和了因大師年事已高還有一說,對白泰官看了兩眼卻不禁有些張口結舌狂態頓斂,偏泰官人又促狹,看著他笑了一笑道:“程兄,這一來我可要叨長咧,你該叫我什麼估量著辦吧,這是尊師重道,水源木本的事,卻不可以用江湖無輩這話來說咧。”
周潯見狀又捋鬚向雍王笑道:“老夫向來不喜挾長,更怕人跪拜磕頭,不過我們武當門中規矩素嚴,長幼之序,決不可廢,卻非當著王爺,爭此一禮咧。”
雍王本極厭惡程子云狂放之狀,只因今天是羹堯吉日良辰,又當著南來諸人不便發作,一見周潯神態,心知有心借此折服,忙也笑道:“程老夫子雖不為俗禮所拘,但既系本門尊長,焉有失禮之理。”
羹堯在旁卻故意失驚道:“我還不知道,程兄與諸大俠有如此淵源,竟也是武當門下嫡傳弟子,這倒真失敬咧。”
這一來,成了四面圍攻之局,程子云話已出口,又收不回來,不由暗想:“俺今天這一狂,算是碰上釘子,不行大禮已是不行咧。”但一轉念之間,自己之來,一則是因為魚家父女已經來京卻始終並未露面,打聽是否也到了雍王府,二則便是打算相機拉攏南來諸俠,這正是一個入門良機,何不將計就計。想罷立刻放下酒杯,起身離席,伏地連拜數拜口稱:
“弟子愚昧,竟不知與諸位老前輩有這等師門淵源,還望怨過狂妄之罪。”
周潯又捋鬚大笑道:“我早說過,最怕人跪拜磕頭,你說過也就算咧,老夫難道還計較這個不成?又做這過場做什麼?還不趕快起來替各位老前輩斟酒,不過既有我輩在此,你卻不得再肆無忌憚咧。”
程子云不由心中暗想:你這老傢伙,得了便宜還賣乖,如非系實逼處此,俺還願意行這樣大禮嗎?但卻仍不得不執弟子禮,哪敢再作狂態,各人不禁全在暗笑。接著羹堯謝過雍王和各人也自告退,乘機回到後面。前廳這一場喜筵分外興高采烈,羹堯自完姻以後,正室佟氏新房在上房西邊跨院之中,中鳳新房便設在後園昔日讀書之所,樓上做了新房,那周再興早已搬向前面花廳歇宿,孫三奶奶和二婢便住在樓下廂房之中。回到新房,孫三奶奶已經端整好了,一身青布衣裙,腳上換上了一雙青布繡花鞋子,頭上撅把子髻上也插上了兩枝紅絨花,那副紫檀色的大肥臉,更敷上了一層鉛粉,迎著磕頭下去道:“俺不想熬了二十來年,居然也有今天,讓小姐嫁了您這樣一位好姑爺,如今俺總算對得過老太太啦。”
接著又笑細了一雙母狗眼道:“恭喜姑老爺,俺從今以後真要改口咧。”
羹堯連忙扶著笑道:“嬤嬤是小姐乳母,照理應受我一拜才是,你怎麼反行起大禮來?
這幾天你累了,也該睡咧。”
孫三奶奶搖頭笑道:“姑老爺,您放心,俺為了我這姑奶奶決不怕累。老太太、大奶奶、二奶奶各處俺全磕過頭,各位全賞了不少銀子,俺怕有人來鬧房,從小姐行過禮回來便一直守在這裡。誰知道王爺和各位老爺真體貼人情,一直到現在並沒來過,您倒先回來咧,前面人客散了嗎?方才年娘娘和大奶奶二奶奶全來過了,只不過打趣一陣也就走咧。”
羹堯笑著,走到樓上一看,只見絳燭高燒,流蘇低垂,中鳳因為謹守侍妾身份,不敢僭越,雖是新娘,卻未著冠服,只穿了一身桃紅繡花貢緞衣裙,燈光下看去,越顯得異常豔麗,一見羹堯進來,不由嫣然一笑,迎著悄聲道:“我真想不到老太太、大奶奶、二奶奶對我竟這樣賞臉,更難得的是周師叔竟也在這個時候露面來賀,你應該在前面陪著才是,怎麼倒溜了進來?”
羹堯連忙掏出那個木匣來笑倚香肩道:“周師叔不但人來了,還送一件稀世奇珍咧。”
中鳳笑著接過木匣,一面紅著臉推開道:“你放尊重些,謹防有人來咧。”
說著,推開匣蓋一看那粒明珠不由失聲道:“這珠子不但大得出奇,光華有異,而且好像是天生兩粒合在一處的,你看,這上面不是一條偃月式的紋嗎?”
羹堯再一細看,那珠上果然有一條月牙式的彎曲細紋,兩邊顏色也稍異。再取過那木匣將珠向掌上一傾,那珠子忽然分為兩半,左邊是龍眼大一粒滾盤明珠,顏色微紅。右邊卻是像新月一樣的半邊珠殼,顏色微白,包在上面好像一粒,此刻分開才看出來。正在驚異,中鳳又取過托在掌上,用纖指略微播弄了兩下,忽然若有所悟,不禁嬌笑連連,悄聲道:“周師叔送我們這粒寶珠,表面上雖然是取珠聯璧合之意,不過圖個吉兆,其實卻意義深長呢!”
羹堯也反覆看了一下笑道:“我倒看不出他老人家有何用意來,你既知道,何妨明以告我呢?”
正說著,忽聽樓下人聲噪雜,首先聽見雍王大笑道:“二哥,你這可不對,雖是春宵一刻值千金,親友未散,還有江南諸大俠在此,你為什麼竟逃起席來?這卻非罰你三十大杯不可咧。”
說著又似聽有人在嚷著道:“聞得新郎新娘均有絕技在身,我們卻不可不趁此瞻仰咧。”
慌得中鳳連忙將寶珠藏好,那樓梯上一陣凌亂腳步聲音早搶上好多人來。只見雍王當先,周白曾馬胡等人只缺一位了因大師,其餘全跟了上來。最妙的是程子云,一手提著一個貯酒可十餘斤的大錫酒海,一手擎著一隻大杯,也大笑道:“雍王爺,您要罰酒那是現成,這一大傢伙,慢說是三十大杯,便五十杯也夠,俺今天追隨諸老前輩之後,是有事弟子服其勞,早準備好咧。”
接著又有好幾位少年親友也跟了上來,大嚷道:“雙峰素有海量之稱,只罰他吃酒卻未免太便宜了他,聞得新娘子云小姐是一位名震一時的女俠,我們何妨乘此請她露一手給大家開開眼界咧。”
周潯也一捋長鬚笑道:“這倒使得,不過王爺方才定的罰酒三十大杯卻未免稍多,請看老朽薄面,改為三杯如何?”
羹堯一見周潯解圍忙也笑道:“羹堯適才逃席,自有未合,不過方才在前廳承蒙各位賜酒實已過量,三十大杯委實無法領罰,還望王爺見恕,容遵周大俠之命,飲過三杯便了。”
雍王還在搖頭,胡震在旁也笑道:“既是周大俠代為求減,王爺不妨如命,我們且看新娘露一手功夫以後再說,果真練得好,三大杯便算罰過,否則再加倍處罰不也很好嗎?”
雍王笑道:“既如此說,我權且遵周大俠之命,但今日是他兩位吉日良辰,既不便拿刀動杖,揸拳踢腿,這功夫教新娘如何練法咧?”
程子云提著酒海笑道:“如論請新娘練工夫,俺倒有一個極易之法,只兩位新人肯答應便行咧。”
羹堯忙道:“程兄有什麼法子,卻千萬不可再出難題才好。”
程子云大笑道:“俺今天一切是追隨諸位老前輩之後,既然周老前輩已經替你向王爺乞情解圍,焉有再出難題之理。”
接著,猛提酒海,嘩啦啦斟了一大杯,咧嘴一笑道:“這是天大的便宜,你先把這三大杯喝了,俺自然會說出來。”
羹堯無奈,只有連吃三杯,程子云卻笑道:“俺這個法子叫步步高陞,只要練過登萍渡水功夫的准行。”
說著四面一張,忽見孫三奶奶也從人叢中擠上來,忙又道:“這位姐姐,相煩你取二三十個雞蛋來俺有用處。”
孫三奶奶本就不放心,才擠了上來,一聽雍王要罰羹堯三十大杯,已是心中發急。但因話出雍王之口,來的又全是親友貴賓,哪敢說什麼,再聽程子云要雞蛋,忍不住道:“你要雞蛋幹啥,俺姑奶奶卻不會搬弄這個咧。”
羹堯也不禁詫異道:“程兄要這個做什麼?請先說出來,我著她去取便了。”
程子云放下酒海杯子大笑道:“俺久已聞得雲小姐內家輕身提氣功夫已臻化境,所以打算開開眼界,只那雞蛋取來,請她站在上面敬大家幾杯酒,便算露過,這卻不太難咧。”
羹堯暗想:“這還不算難,你簡直是存心在開玩笑咧。”忙向中鳳看了一眼,誰知中鳳卻低垂著粉頭把頭一點含羞道:“這位程師爺既已吩咐下來,容我一試就是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