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
魚老把頭連搖道:“那孩子的事,我也許管不著咧,再說,我們這些江湖亡命,焉能和田舍翁一般見識,專為兒女打算,我說的那是另外一件大事,除你以外,此時此地還絕少有人可以商量,不過老回回那裡已非從前可比,有些話不便說,年宅更非所宜,我們且仍到你老窩子裡去,商酌一下如何?”
周潯見他已有醉意,忙道:“外面已經夜靜咧,明日再談不好嗎?”
魚老又搖著頭道:“此事不決,我終是放心不下,還以今夜一商為佳。”
說著老眼生瀾,神態非常激動,周潯無奈,只有扶著他託言商榷翠娘姻事,別過眾人徑向那京寓而來,那路民瞻和在京輪值弟子,均已得訊,都來道賀,魚老只略一寒暄遜謝,便將周潯扯入密室,慨然道:“周兄在這北京城裡,已經住好久,也有感慨嗎?”
周潯一捋修髯笑道:“你巴巴的將我扯來就為了這個嗎?須知萬里山河,久經易主,黍離麥秀,哪裡不令人感慨,又何在乎京城之中咧?”
魚老搖頭道:“我說的卻不是尋常興亡之感,而是說,我們這顆頭全白了,空有一腔熱血,卻不能帶到棺材裡去,終須趁這未死之前,把他灑在有用的地方,否則朝靈溘至,便死也難瞑目咧?”
周潯不由一怔道:“老哥哥,那你打算怎樣咧。”
魚老猛睜老眼,精光畢露道:“你問這個嗎,據我這幾天所見到的,這京塵十丈之中,人心已經死盡,竟忘了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是個異族,不但安之若素,而且大有生逢明時,幸沾雨露的樣兒,如果我們這些人再不振作一下,那也許便算完咧。”
周潯不由沉吟道:“這個我早已知道,不然這一次還不費這麼大勁,挖空心思打這些主意咧。”
魚老驀然又把手一拍道:“俟河之清人壽幾何?你看亭林先生不也花了多少心血去辦那屯墾嗎,又濟得什麼事來,你們雖然日夕在籌劃著匡復大計,我卻已經無法再等下去,老實說,此次北上,我已經不打算再把這一副老骨頭帶回江南去咧。”
周潯大驚道:“那你打算怎樣咧,須知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卻使不得咧。”
魚老壽眉一聳笑道:“我也沒有什麼打算,只想將玄燁這韃酋腦袋攜走,懸向我太祖高皇帝陵上,成則固然可喜,便萬一事敗,把我這顆白頭賠上,也讓天下人知道,我們這炎黃華胄人心尚未死盡,至於你們的打算,你們不妨做,我卻再也耐不得咧。”
周潯把頭連搖道:“尊意雖然壯烈,但小弟卻決不敢苟同。”
接著又道:“目的我們所想做的,只是如何匡復大明河山,使我漢族重光,卻不在宰上一兩個韃酋,即使你便能把那玄燁的腦袋取來,去掉一個他還可以再立一個,這卻與事何補,再說我們現在的一切佈置,雖然未敢必成,但也未嘗無望,你這一著卻未免嫌用得太早,而且成敗皆足以有礙大局,還宜忍耐—二為是。”
說著又笑道:“天下事欲速則不達,張子房之所以報韓,成功的卻不在博浪錐一擊,老將軍即使必欲藉此一伸正氣,這北京城裡也決非用武之地,還須有待才好?”
魚老不由沉吟半晌方道:“你的意思,想教我等到什麼時候咧,難道,真的讓我這樣游家泛宅,就在那揚子江上優遊一輩子嗎?”
周潯又看了他一眼笑道:“今晚我們姑且不談這個,等明日酒醒再為細說如何?”
魚老怫然道:“你當我醉了嗎?老實說,不為了這個我還犯不著到北京城裡來上這麼一趟咧,如果你真的以為我說的是醉話,那我可以和你打賭,立刻就去向那紫禁城鬧個大亂給你看上一看,卻別說我事前沒有和你這值年人商量咧。”
周潯忙道:“這卻千萬使不得,須知我們之所以不恤在這北京城裡露面,便是為了大計所在,深恐韃虜起疑,你如真的來上這一手,那不但我們這一趟算白來,便連那年賢侄這些時的心血也算白花了。須知此事無論成敗,在韃虜方面,均非嚴究不可,這同來諸人,固然首當其衝,便年賢侄也必受牽累無疑,豈不將這寄一線希望的根芽全給毀了。雖然我們這些人決不怕他捉拿搜捕,但因此而致全盤皆輸豈不可惜。”
接著又滿臉真摯之色道:“這是得失成敗有關全局的事,還請鄭重將事,至於我方才說等酒醒再說那句話,你更誤會了,我是說我今晚已經過量,一時難以決斷,容待明日再為斟酌,焉有以老將軍為醉語之理。”
魚老哈哈大笑道:“你的話雖不錯,但這一手更不對咧,以素有酒星之名的周老二,焉有過量之理,這分明又是言不由衷了。”
周潯略一躊躇也笑道:“現在我們先別管誰醉誰不醉,你自問能一到那紫禁城內便將韃酋腦袋取來嗎?”
魚老略一遲疑道:“這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焉敢必成,不過事如不成,我也必以一身當之,便遭韃虜寸磔也決不會有累大局,這個你只管放心便了。”
周潯又笑道:“那你便是撫躬自問也沒有這把握了,假如我另外有法子,可以讓你一償此願,難道也非在此時此地動手不可嗎?”
魚老不由一怔道:“如果不在此時此地動手,又等到何時何地動手咧,你既說這話,必有所見,何妨先告訴我聽聽,果真有理,我不妨便依你的,否則卻仍須從長計議咧。”
周潯捋鬚大笑道:“我已活到這大歲數,生平做事,還很少無理的,不過現在就告訴你卻未免言之過早,最好等你倦遊南旋,再為細說,到時,我必將時地和動手方法奉告,在你未走之前,卻恕我天機不可洩漏,只好暫請見恕咧。”
魚老不由睜大了眼睛道:“那一定是等他到了江南再動手了,不瞞你說,我本來也有這個意思,但這韃酋狡詐異常,你知道他什麼時候走咧,而且他一出去,沿途戒備必嚴,不同樣不易下手嗎?”
周潯搖頭道:“你先別問這個,我們還是那句話,只一到時侯,我少不得會告訴你,決無失信之理,這個時候,卻不必再談這個了。”
接著便扯著魚老道:“那聞天聲的傷勢頗重,我既曾允他不至殘廢,便還須給換藥,再仔細瞧瞧以免大意,給他種下病根,將來惹那老道士埋怨我,再說,那老回回還對我要有話說,也遲不得,待我相送暫回尊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