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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任遍仙界》658|658
殷妙兒在北國流浪了一年多。讀過書的人總歸是不愁飯碗的,她沒錢了,要麼去做法事,要麼替大戶人家講解經文。因為不貪圖什麼,談吐儀錶又不同常人,許多人家將她奉為得道高人。

有的時候運氣好,還能搭個順風車坐船和馬車。

不過,運氣這種東西向來不太靠譜。譬如今日,她緊趕慢趕,趕在下雪之前到了驛站,卻已經沒有最廉價的通鋪,只有更昂貴的小單間。

她無可奈何,只能掏出大半身家定了間房,要了熱水洗漱。

旅途勞累,她卻睡不著覺。房間隔音很差,能聽到暗娼的敲門聲:「大人,需要服侍嗎?」

有人要,有人不要。

牆後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還有男人女人交織的喘息。房間靠邊,開著一扇破窗戶,冷風嗖嗖嗖地鑽進來。

她翻來覆去睡不著,終於決定爬起來,找塊包袱皮把窗的縫隙給堵住。

打開窗的剎那,她與一張永世難忘的面孔不期而遇了。

他的眉毛上掛滿了白霜,嘴唇凍得發青,雙眼無神,手中握著一柄劍,正恰到好處地擱在了她的頸邊。

「我是個窮女冠,可沒什麼錢給你。」殷妙兒鎮定自若。

他道:「我不劫財。」

「那你這是做什麼?」她擰眉。

他沒有說話,只是謹慎地翻進了屋裡。

外頭傳來喧囂聲,似乎有一隊騎著馬的人到了,呼來喝去。

殷妙兒道:「有人在追你?」

「是。」

「你不能待在這裡。」她道,「會連累我。」

他道:「抱歉,來不及了。」

的確如此。大部隊已經開始上樓搜查,驚起無數野鴛鴦。她聽見有人大聲問:「有沒有看到一個受傷的女人?」

女人?殷妙兒看了看不速之客,思忖道:「把衣服脫了,躺到床上。」

他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飛快照辦。

殷妙兒將他的衣服揉作一團,塞進被子裡。地上有他進來時帶來的泥土,她迅速拿鞋子抹平,唯有水漬一時半會兒乾不透。

情急之下,她將破損的窗戶掰歪,風雪刷一下倒卷進來。地板上濕透。

這時,查房的人也到她門口了。

殷妙兒拉開外袍,裝作匆忙披上的樣子,打開門第一句話就是:「店家,我要投訴!」

原本喝問的人被她懟住,迫不得已咽回了喉嚨裡的話。

殷妙兒大發雷霆:「看看你們的屋子,一股霉味就算了,窗還是破的,睡到一半害我變成落湯雞……你們這是黑店吧?」

陪同的老闆面色不太好看:「你才付十個錢,還想睡一百文錢的屋子?」

「十個錢不是錢?」她拔高了嗓門,一副要好好掰扯清楚的意思。

為首帶刀的女人不耐煩,打斷了她:「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受傷的女人?」

「受傷的女人沒有,黑心的店家就在你面前。」她指著老闆的鼻子,「我看你就是蓄意謀財害命。讓我睡這裡,我明兒早上還有命嗎?你肯定是想貪墨我的行李。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

那女人狐疑地看著她,對屬下說:「進去搜。」

殷妙兒立即攔住:「你是什麼人?說搜就搜?」

女人眯起眼睛:「官府辦事,爾敢阻攔?」

「貧道混跡江湖多年,你這點狠話,嚇不到我。」殷妙兒冷笑道,「我曾聽聞,有些客棧夥同劫匪,裝作官兵搜查,抄走過客的財物,順帶摸清身份。若是無依無靠之輩,便在路上殺人劫財。」

「呸,睜大你的狗眼看看。」一個年紀小的官差按捺不住激將法,當即亮出腰牌,上書「鳳衛」二字,乃是北朝有名的禦軍。

殷妙兒皺眉看了半天,一邊咕噥「鳳衛來荒郊野外作甚」,一邊不情不願地讓開了。

鳳衛魚貫而入,頓時發現了地上的水跡,也看到了床上的男人。為首的女子懷疑更甚:「你不是孤身一人入住爹媽?怎麼有個男人?」

殷妙兒皺眉,不可思議地問:「誰會帶著妓子住店?」

老闆支支吾吾地說:「這、這不是,唉,定然是誰家的郎君耐不住寂寞,才……」

想到剛才也捉到了幾個半掩門,女子信了幾分,卻親自上前查看。那個男人窩在被褥裡,瑟瑟發抖,散落的髮絲遮著臉龐,彷彿十分羞愧——女子心裡不恥,但半掩門本就是有些寡夫守不住,自甘墮落,怕被人知曉也很正常。

她撥開被褥,看見對方有喉結,這才信了。又看屋子裡連個箱籠也無,藏不進人,床下亦空空蕩蕩,方才招呼手下離開。

然而,剛剛走出門,那女子忽得回過身,盯著她問:「你一個出家人,為何會與男人苟合?」

殷妙兒抬起眼眸,用「這個女人怎得這般無知」的微妙語氣回答:「貧道修的合氣之術。」

女人不動聲色:「哦,本官對此也有些研究,你且將口訣背來聽聽。」

「大人的研究看來尚未登堂。」殷妙兒並不上當,冷淡道,「我派修行者,無有口訣,不立文字,身體力行,師徒相授。」

「那看來是本官記錯了。」女人面不改色,揚長而去。

殷妙兒又揪著店家,非要他把壞掉的窗戶修一修。老闆沒法子,隻好叫人找了木板釘子過來,敲敲打打,總算堵住了破窗。

風平浪靜,已是後半夜。

殷妙兒倦極,想趕人睡覺,卻見被抓捕的人心安理得地在她床上睡著了。她無語至極,推推他:「醒醒,人走了。」

他說:「我很累。」

「我也很累,你睡了我的床,我睡哪裡?」她可沒有錢再弄間房了。

他讓開一些。

殷妙兒目瞪口呆,然後果斷躺了進去——貞潔這種東西本來就是糟粕,生存面前更是不值一提。她要睡覺,誰也攔不住。

木板床很窄,被褥舊了些,卻是之前一位好心的東家所贈,十分暖和。兩個人擠在一起,冷倒是不冷了,但他的身體冰得很,過了好一會兒還暖不起來,且總是往她背上靠。

殷妙兒想起前情:「你冷?」

「嗯。」

「受傷了嗎?」

「嗯。」

「她們為什麼追你?你是誰?」

「我叫冷玉。」他語氣平淡,「以前母親無女,要我扮女子,如今嫡女長成,卸磨殺驢。我中了毒,雙目失明,逃到此處,她們殺人滅口。」

殷妙兒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故事也莫名有既視感,回憶了番,想起來了:「我記得被廢的皇太女就是單名一個……玉字?」

「是我。」他說。

殷妙兒:「……」

良久,她才問:「那你以後怎麼辦?」

他道:「也許去南朝。」

這算什麼,犯了事就互相偷渡嗎?殷妙兒啼笑皆非,半晌才道:「南朝對男人約束很嚴,不是什麼好地方。」

他沒接話,沉沉睡著了。

殷妙兒習慣性地把北朝的局勢重新思考了一遍,不知不覺也入了夢。

翌日清晨,十分尷尬。

殷妙兒忍住了笑意,忽而想起曾經朋友們的打趣。她們促狹得很,說:「你以後參加宴會,可要千萬小心,莫近誰家公子的身。男人天生不如女子自製,稍有差池便會失了清白,到時候賴上你,你哭都沒地方哭。」

又有一個說:「近年來,京城裡越來越流行『銀鑰匙』了。聽說十分有效,能叫男人好好管住自己不聽話的小東西。」

所謂銀鑰匙,就是用金屬鎖和皮革製成的腰帶,專門用來維護貞潔,只有妻子的鑰匙才能打開。

殷妙兒對此深惡痛絕。但時人認為此物甚佳,能更好得保持男子的純潔性,以免他們為了除妻子以外的人泄身。

她把這事講給冷玉聽,說道:「你若要去南朝,還是扮作女子方便些。」

冷玉沉默了會兒,說道:「你去哪裡?」

殷妙兒詫異:「難道你要跟我走?」

他點頭。

她頓覺荒誕:「你不認識我,也許我轉頭就會把你出賣。」停了一停,嘆道,「你走吧,不要告訴我你去了哪裡,我也會當做從沒有見過你。」

冷玉沒有應答,反問:「我看不見,你告訴我,我見過你嗎?」

她蹙了蹙眉頭,斬釘截鐵地說:「沒有。」她在南國,他在北地,過去怎麼會見過面呢?

然而,他緩緩道:「我感覺得到,你是我很重要的人。你是誰?」

「萍水相逢之人。」她說,「你認錯人了。」

「我看不見,卻從未認錯過人。」他道,「無論你是誰,我都會跟你走。」

殷妙兒張了張口,欲言又止。她確信從來不認識他,但奇怪的是,當他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一顆心彷彿泡進了溫水裡,柔緩地舒張著,猶如茶碗裡的乾涸花朵,在熱水中徐徐綻放了,重現了枝頭的嬌艷。

胸口瀰漫起充盈的漲意,但卻是極為舒適愜意的。

她怔怔地站了會兒,心想:他被人追殺,無處可去,且受著傷,發著燒,就算萍水相逢,這麼把人趕走,與見死不救又有什麼區別呢。

於是,本該拒絕的話,始終沒有拒絕出口。

*

殷妙兒將冷玉帶回了出家的道觀。

觀主年邁,冬日的一場風寒讓她纏綿病榻,看到殷妙兒回來,她強撐著身體,將道觀託付給她:「此觀乃我家三代相傳,多年來,我卻眼睜睜地看著它敗落下去,著實不忍。你非池中之物,我意將觀中上下託付給你,你可願意?」

殷妙兒道:「必不負所托。」

觀主如釋重負,三日後溘然長逝。

殷妙兒接手了這座清溪觀。

她帶走了冷玉,等於失去了北朝這個新的容身之地。既然南北皆無退路,就在方外紅塵之地,為自己打造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吧。

*

三年後。

清溪觀成為了本地有名的道觀,香火繁盛,許多達官貴人亦有耳聞,千裡迢迢過來上香。

又是兩年。

殷妙兒想法設法,接回了南朝的雲閑和葉綢。雲閑出家多年,熟讀經文,於論道辯經上頗有建樹,備受讚譽;葉綢學醫已久,深諳藥理,時常免費替信眾看病,廣受尊崇。

清溪觀日漸興隆。

第八年,北朝由燕將軍率兵,發動了對南朝的戰事。

南北之戰,自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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