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覺得,猜對猜錯,他的結果都好不到哪裡去,遂一口回絕:「不猜。」
殷渺渺揚起秀眉,似笑非笑:「說罷,是有人給你餵了熊心豹子膽,還是你煉丹出了岔子,吃錯藥了?」
葉舟將茶放在窗邊的高幾上,問:「以前叫我滾,我滾了,你不高興,現在你叫我猜,我不猜,你還是不高興。」
「水無常形,道無定理,虧你還是金丹修士,悟不透這道理嗎?」她伏靠在清涼的玉枕上,有條不紊地反駁。
葉舟道:「有什麼不懂的,換做白話說,無非是老生常談?」
「哦?」
他:「女人心,海底針。」
殷渺渺霎時破功,大笑不止。她身形斜側在床上,衣襟鬆散,紗羅下透出雪白的膚色。
葉舟看她這般開心,心底也透出歡欣來,唇角勾起:「你看,你也覺得自己沒理了。」
「誰說的,我可有理了。」她理了理鬢髮,坐直了身體,「我不日將遠行,你留在門派中,照理說是沒什麼大礙。可我放心不下,特地來走一趟,你倒好,不知感激也罷了,還敢笑我,該打。」
說著,不輕不重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
葉舟挨了她一記,卻道:「我沒笑你,只是有點緊張。」
「怕我吃了你?」她嘲笑。
「我的葯園剛弄好,要是山上再起火……」他話還沒說完,又被狠狠擰了下,終於學乖了,閉嘴任她「教訓」,胸膛裡泛起一波又一波熱流,暖得不可思議。
怎麼會這樣呢?明明以前她也這麼欺負人,可今天是不一樣的。
過去的時候,他只是因為能夠為她付出而快樂,但那是緊張的,小心翼翼的,說什麼做什麼都要思前想後,心神始終緊繃著。
他現在卻極其放鬆,方才說的話並未深思多想,想說就說了。而換來的結果看似是教訓,其實是更親昵的對待。
隱隱約約間,葉舟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不是無緣無故變得隨意,是她變了。
感情就好像是系在兩個人之間的繩子,一個人拉了一下,另一個人就算腦子沒反應過來,身體卻已經收到了訊號,自然而然地隨之做出改變。
他有了一個難以置信的預感。
殷渺渺並不知道葉舟此時所想,看他老實不說話了,便饒了他,說起正事來:「你這裡住得不舒服,陣法倒是不錯,我就不畫蛇添足了——把衣服脫了吧。」
葉舟回過神,怔了下,依言解下了外袍。
她手拂過這件如流水般的法袍,暗暗梳理了一遍其中的禁製,而後以指為筆,靈力凝結成墨,在上面又覆蓋了一層觀妙文。
符文書成之際,法袍輕輕顫動,似有所感。
觀妙文最大的特點便是無須靈力催動,感天地法則而生。不僅能夠增強原有的禁製,就算衣物上蘊含的靈力消耗殆盡,也能起到防護作用。
她寫完,將法袍卷在手心裡,笑道:「怎麼謝我?」
「你要什麼?」他問。
她手背支著香腮,視線掃過他這空曠的屋子,半晌,怏怏道:「你這裡除了葯還是葯,就沒點別的東西?」
葉舟走到葯櫃前,從其中一個櫃子裡取出了一個瓷盒:「給你這個吧。」
她揭開蓋子:「茶葉?」
「我新研製的藥茶,味道尋常,養神最佳,你用魂術最耗神識,總不能次次都靠睡覺來恢復。」他小心抑製著唇角的弧度,慢吞吞道,「當著後輩弟子的面倒頭就睡,丟臉。」
殷渺渺被他氣笑了,揚手一揮,直接將他拽到床上。葉舟猝不及防,後背撞到堅硬的床板,發出「咚」一聲悶響,身體頓時緊繃起來。
「你狗膽包天,居然一次又一次拿我玩笑。」她俯視著他,擰著他的臉頰,「今天不教訓教訓你,以後怕得造反!」
葉舟沒吭聲。
「這會兒又啞巴了?」她冷笑。
他抬起眼眸,忽而伸手抱住她的腰,臉頰貼向她的頸窩:「師姐。」
「求饒也晚了。」她俯視著他,慢條斯理地說,「讓我想想,怎麼才能讓你長個記性。」
葉舟微不可見地吸了口冷氣:「我的靈花明天一定要收。」
「沒事。」她微笑道,「燒了就不用收了。」
葉舟:「……」
他果斷認慫,閉眼投降。
於是,本該燒花的火落到了他的身上,想掙扎,但身體已經落入了溫香軟玉的陷阱。
他聞到她頸邊零碎髮絲的香氣,淡而悠遠,也感覺得到她身體散發出的溫熱力量,蓬勃而生動,像是得沐甘霖的鮮花,又綻放出了新的生命力。
「師姐。」葉舟睜開眼,對上她秋波般的雙眸。
「做什麼?」她纖長的玉指拂過他的耳廓,溫熱的氣息撲在耳中,像是春日午後的暖風,陶然欲睡。
他想說,你好了,心裡的破洞消失無蹤,再也不會有不知名的風帶走你的笑容和歡喜。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修補好的地方難道就完整如新了麽?發生過的事不可能抹去,她並不需要他的提醒。因為,她知道傷痕在哪裡,疼在她的身上。
想及此處,他便改了口,換了另一句實話:「你好軟。」
她輕輕呵氣:「嗯?」
「讓我靠一靠。」他翻過身,埋首在她如雲如霧的鬢髮裡,頸邊薄薄的肌膚逐漸發熱,氤氳著幽蘭蕊的香氣。
情潮洶湧,青色的紗帳中隨著清風捲起。
*
自小鼎峰出來後,殷渺渺又回了翠石峰一趟,道明出戰的事。
任無為聽完來龍去脈,表情一言難盡:「是不是就吃定你了?孽緣啊,女人長得漂亮是禍水,我看男人更勝一籌。」
「亂說什麼,要不是萬影魔君有影傀,他們肯定不會來找我。能夠放下身段來請我,我倒是高看他們一眼——師父,人命關天啊。」殷渺渺嘆息。
「這倒是,除魔鎮惡是我輩中人的天職。」任無為揮了揮手,「去就去吧,自己小心點,別攬事。」
殷渺渺奇怪:「我還能攬什麼事?」
「我怕你見了慕天光,又顧念舊情。」天底下也就只有任無為敢隨便捅徒弟刀子了。
誰知殷渺渺如今刀槍不入,思索片刻,假裝恍然:「哦,我是不是忘記和你說了,他走了。」
「死了?」任無為嚇一跳。
她翻個白眼,強調:「是走了,去了誰也去不了的地方。」
「誰也去不了的地方是什麼地方?」任無為納悶。
殷渺渺微笑:「不、告、訴、你。」
任無為:「呵呵。」他這弟子結嬰之後,性子愈發小女兒態,說得好聽點叫返璞歸真,照見本性,但他更願意用通俗易懂的形容,「幼稚。」
「哼。」她起身,「我去看看師哥。」
雲瀲依舊在翠石峰的小木屋裡。他不開禁製,不啟陣法,任由鳥雀來去,蟲鳴聒噪,自己趺坐在蒲團上,微垂眼瞼,周身氣韻流動,與天地融為一體。
殷渺渺在外頭看了他會兒,心滿意足地走了。
***
萬影魔君行事老辣。他雖下了戰帖,但並不著急,將約戰之日定在了一年後,趁此間隙梳理魔洲事務。
如今天煞死去,方無極被鎮壓於清凈塔,十大魔君之位一下子空出三個,正好可以扶植親信。但魔修的規矩是強者居之,縱然是魔帝也不能直接欽點魔君,因此這場道魔對弈,其實就是萬影魔君清掃前任魔帝的心腹,扶植自己人的手段。
這番算計,在魔修眼中並不是秘密,不少人起了心思,在戰前四下走動,或拉幫結派,或投靠效忠,忙得不亦樂乎。
道修這邊亦有準備。
兩軍對壘,天時、地利、人和是永不過時的準則。
天時且不說,人和則在背後調遣,唯有地利,成了擺在明面上的爭奪之處。
粱洲西部本是丹心門的地盤,可魔修佔據已有一段時日,仙城多有損毀,也可能布下了諸多陷阱。
為保證贏下此戰,道修派遣了許多斥候部隊探查。
殷渺渺提早動身,卻不想和北洲修士虛與委蛇,乾脆喬裝打扮,早早潛入了棋盤中,欲一探究竟。
她不想過早引起旁人注意,不去仙城,先在偏僻之地逛了一圈。這大多都是凡人國度,備受道魔之戰的影響。
凡人的生活比過去更艱難,不僅要面對弒殺的魔修,還要對付層出不窮的魔物,田裡的收成也一落千丈。
路凡就是土生土長在粱洲凡間的一個凡人。他出身耕讀之家,全靠家裡兄弟下田幹活才供出了他那麼一個讀書人。
好在他算是爭氣,三十多歲的時候中了舉,娶了個商賈家庭的妻子,托關係謀得了一個主簿的職位,勉強算是改換門庭了。
然而,安穩的生活沒過多久,世界翻天覆地。
先是有什麼仙人殺了皇帝,奪了後妃娘娘做女奴,還要命下頭的官員定期獻上處子孩童,民不聊生。
若是這樣,也許大多百姓也都忍了。可是沒過多久,國中就出現了許多妖物,它們像是一股黑煙,會到處吃人,尋常兵器根本傷不了他們。
不過短短數年,國朝崩壞,百姓流離失所,為了躲避妖物四下流浪,只求能尋得一處安身之地。
他被迫帶著家人逃亡,路上救了一個武藝高強的江湖人。對方和他的小弟感激這救命之恩,主動投靠,於是慢慢的,路凡就憑藉著讀書人的光環和手下的武力值聚起了不少流民,抱團逃難。
因為人多,倒也逼退了幾次妖物,可這回他們的運氣顯然不太好,遇到了一群結伴遊盪的魔物。
勇壯的年輕人抄起兵器,腰系灌滿了黑狗血的水囊,手持火把,嘶啞地吶喊:「為死去的人報仇!跟我殺!!」
魔物肆虐已有一段時間,如今活下來的人每一個人,都和它們有著不共戴天的血仇。在前期的恐懼與逃避過後,許多凡人明知不是對手,也要奮起一搏,有仇報仇,就算不能報仇,也要儘可能為家人爭取離開的時間。
幸虧凡間的魔物都是較為低等的魔物,一些至陽或凶煞之物能夠剋製,偶爾會被凡人斬殺。
但這次,情況並不那麼樂觀。
路凡一行人昨夜才遭遇過一隻魔物,匆忙撤離時損失了不少人,如今人疲馬乏,應對起來力不從心。
短短一炷香,沖在最前面的人全成了魔物口中的獵物。
「快走!」
「快跑啊!」
「別來抓我!!救命,救命!」
哀鴻遍野。
路凡眼睜睜地看著熟悉的僕役族人,像是俎上魚肉,被魔物們送到嘴邊啃咬。且它們的進食不是一口咬斷脖子,而是隨便啃咬,許多人被吃得腸子流滿地,斷手斷腳,偏還死不了,只能無力地悲嚎著,令人膽戰心驚又忍不住想流淚。
路凡的心涼了。
他看了看滿面驚慌的妻子,和妻子懷中的女兒,狠狠咬住了牙關:自己已經年過三十有餘,膝下卻只有一女,哪怕再重男輕女,對於唯一的血脈也十分珍視。
假如可以,他不介意用自己的性命換取孩子的存活。
「走!」他將妻女推上馬車,匕首扎進馬背。
馬兒受驚,撒開蹄子就跑。
一抹黑影悄悄從馬車底下瀰漫了上來。
陰冷的氣息充斥了整個車廂。
路小娘和母親驚恐地抱在一起,四肢百骸僵冷無比,別說動彈掙扎,連尖叫都做不到。
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以為下一刻迎接自己的就是死亡。
然而,痛苦和寒冷並未到來,她反而感覺到了一股溫暖的氣息,化去了軀體裡的寒意。
路小娘悄悄睜開了一條縫,狹窄的視野裡,紅焰如螢火蟲飄飛在天地間,有個窈窕的身影輕飄飄落在地上。
霎時,魔物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