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
茂盛的樹林在夜風中吹拂,發出沙沙的聲音,蝙蝠成群結隊飛出山洞,嘩啦啦越過頭頂。溪水潺潺,河岸邊偶爾閃過一對碧綠的眼珠,蛙鳴此起彼伏。
皎潔月色下,兩道身影出現在漆黑的山路上。
其中一人身材矮小,負手走在前面,時不時低咳一聲,溢出一兩絲的氣息,頓時嚇得窺視的野獸落荒而逃。另一人身材裊娜,弱不勝衣,清冷中透出一抹嫵媚風流,叫人憐惜之餘,起了三分覬覦。
前者是秦城主,後者麽,不是別人,正是假扮了玉瓏的殷渺渺。
她自玉瓏的記憶裡得知,來了秦城後,玉瓏仙子一反在羽氏的嫵媚強勢,扮作無甚主見的弱質女子,花言巧語欺騙了秦老城主,叫他以為她雖代掌一朝權勢,但既無野心,也無能力,不值得提防。
秦老城主長在中洲,偏見根深蒂固,想那羽氏偏居一隅,還道是個蠻夷小國,治理沒什麼難度,女子更不可能有什麼大的本事,真就信了。
這會兒他身受重傷,面臨楚吳合擊的危機,竟然一點兒沒想過玉瓏背地裡謀劃讓自己早點死,好垂簾聽政,鳩佔鵲巢,還叫了她一道出門,悄悄來了這隱蔽的地方。
殷渺渺哭笑不得,但既然選了玉瓏來演,當然不能表露出自己的想法,十分入戲地問:「城主,半夜三更的,帶妾身來此地做什麼?你傷還沒好呢。」
秦城主既認不出真玉瓏的真面目,自也辨別不出假玉瓏的演技,道:「姓楚的和姓吳的眉來眼去,暗通款曲,我雖說不怕他們,可都是元嬰境界,不能託大。他倆聯手,我怎能不早做準備?」
「那也該留在秦城,好歹佔有地利。」殷渺渺惟妙惟肖地扮著。
「婦人之見!」秦城主口中呵著,卻未真生氣,半是解釋半是賣弄,「你想得到的,他們會想不到?肯定千方百計誘我出城,哼,我心裡清楚的很,就如了他們的意,可他們不會知曉,這也合了我的意呢。」
殷渺渺裝出一副恍然的模樣:「原來城主是想在這裡給他們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是妾身淺薄了。」
秦城主年事已高,亦不乏美人服侍,可同為元嬰的女修誇讚還是令他頗為得意,寬慰道:「羽氏偏安一隅,不懂居安思危,你不知也情有可原。」
殷渺渺笑了聲,轉移話題:「這地方我從未來過,不知何有特殊之處?」
提起正事,秦城主便斂了得色,道:「這地方知道的人極少,原是四象門的後山。」
「四象門?」
秦城主簡單介紹了一下這個門派。
一千多年前,四象門是中洲最大的門派——那會兒幽水宮已經在了,神秘莫測,世人提起多說是邪道,北鬥堂初具雛形,一群劍修抱團,闖出了些許名氣。仁心書院的創始人還在凡間講學。
毫不誇張地說,當年的四象門在中洲是執牛耳的地位。
但繁華過眼,轉瞬即逝,盛極而衰,衰極而亡,乃是人世不變的至理。四象門烈火烹油,煊赫了數百年,最終因為門內的長老相繼隕落,後繼無人,弟子們又多仗勢欺人之輩,慢慢敗了。
秦城主的師父便是四象門的最後一代弟子,在世時提及過這個門派的落日。道是那一日,夕霞滿天,紅日西沉,弟子們將山門內的物什搜刮一空。
值錢的早就被前面的弟子偷搶走了,餘下的不過葯田草木、妖獸石磚,也盡被掘走。精刮的連雕像上的金玉也不放過,扒走帶回凡間,買田地,蓄仆婢,富貴一生。
最後,什麼都沒了。
弟子們散了,成了散修。
秦城主的師父流落半生,隻到築基便隕落了。生前念念不忘的就是四象門,最恨的事就是沒能早生幾百年,做了個無依無靠的散修。
他死後,秦城主帶著一些好奇,一些懷疑,沿著蛛絲馬跡,找到了荒煙蔓草的山頭。
「四象門的衰落有點不同尋常,常言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怎麼樣,以他們的家底撐上幾百年是沒問題的,可短短五六十年,整個門派就敗得不像話了。其中必有緣故。」秦城主顯出了與地位匹配的精明,道,「待我結了金丹,便又回來了一次,果真給我發現了蹊蹺。」
殷渺渺的年紀在元嬰裡頭都算是小的,和秦老城主不是一輩兒人,這些事聽都沒有聽過,十分有興緻地往下問:「出了什麼事?」
秦城主笑道:「你隨我去看看便知。」
談話間,竟已到了地方。
殷渺渺凝神看去,黑夜對她毫無妨礙,草木鳥蟲纖毫畢現。她於亂石堆中尋了一圈,瞧見三處不同尋常的波動,有些扭曲,想來是幻術無疑。而不遠處有一樹根,外表看著平平無奇,但隱約冒著淡淡的氣。
她心裡有了數,故作不知,看秦城主舉動。只見他避開了幻術所在,走到樹根下拿了件什麼東西晃了晃,地面震動,樹木竟然自中間分開,露出一條原本不存在的路來。
「跟我來。」秦城主緩步走了進去。
殷渺渺跟上。
走入其中,視野又有不同,似有若無的血氣縈繞在上空,空氣裡藏著扭曲的人臉,彷彿聚集了許多不甘的怨念。
她暗暗稱奇,也不知道這四象門遇著了什麼,居然留下了這麼詭異的場景,數百年後仍不消散。
「你可瞧出點什麼來了?」秦城主考校她。
殷渺渺笑了笑:「這裡血氣濃鬱,怨念難消,若是未曾聽說前情,我還道是有人打上山來。可既是落敗的,怕有些貓膩。」
「不錯,我曾探過數回,拚湊出了些許線索。」秦城主停下腳步,指著前頭的樹林深處,道,「這裡本是四象門的後山,並不受重視,種些花草罷了。但某一年中洲地動,山裡頭裂了一道縫。」
殷渺渺眼皮子一跳。
「具體如何,我不知道。總歸是有些異常,四象門派了人去調查,誰想就此遭了橫禍,死了好些人,包括門內的金丹乃至元嬰,因此元氣大傷。後來他們施法將此地封閉,又派了人探尋,但都一無所獲,連寶貝都丟在了這裡,隻好罷了。」
秦城主口中的寶貝,自然是到了他手裡的龍爪。只是法寶仙丹乃修士至寶,他當然不會同玉瓏說個分明,一語帶了過去。
「一氣折了好些中流砥柱的弟子,難怪會落敗。」殷渺渺道,「城主可是想借這裡頭的古怪,殺一殺楚吳的氣勢?」
秦城主點了點頭,道是:「這外層困不住他們,咱們再往裡頭去。」
他又走在了前頭。
越往深處,血氣怨念倒不見得濃厚起來,可愈發令人不舒服。殷渺渺不著痕跡地蹙了蹙眉梢,原本清晰得過分的視野,竟然籠上了一層煙霧,耳畔消失多日的囈語,竟又故態復萌,擾人清靜。
這裡頭是什麼東西?
「就到這裡吧。」秦城主點了點周遭的亂石叢。
這裡明明有樹木有草皮,還有一流溪水,是再正常不過的林間景象,可人身處其中,看出來的卻非是如此。
樹木是怪物,枯瘦邪異的枝條總是處在最微妙的地方,恰好攔住去路;綠瑩瑩的草叢是毒瘴橫生的泥沼,不慎踩下去,就會被拖進地下不得超生;溪流最是可怕,好像凶獸咽著口水,「咕嚕」「咕嚕」吸食著人的骨髓腦漿,叫人不寒而慄。
殷渺渺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聲音:「究竟是怎麼回事?」
「裡面我也不曾去過,十分危險。」秦城主也皺起了眉頭。這裡比他記憶裡的樣子更詭異了些,頸後寒毛直豎,本能覺得危險至極。
殷渺渺環顧四周,道:「城主若無完全把握,還是不要在這裡設局得好。」免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自己也脫身不得。
秦城主面上流露出三分疑慮,然而考慮少時,仍舊堅持:「你不曉得。姓吳的原是幽水宮的弟子,學了一門鬼魅的功法,在夜裡無光的時候,能發揮出超乎尋常的實力。
「再過幾日,便是少見的天狗食日,正是施展這門功法的最佳時機,他們絕不會放過。而我是武修,神識一道只是平常,毫無勝算。時間倉促,也沒有第二個選擇。且我來過這裡,終歸是佔了優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不必再勸,若是不肯助我,我也不勉強你。你自己回去吧,今後秦城上下,與你無乾。」
他倒是精明,以退為進,要是玉瓏在此,也一樣不會選擇離開,何況她呢。殷渺渺暗嘆一聲,口中道:「城主這麼說,妾身就放心了。」
秦城主很是滿意。
他肯將四象門的秘密和盤托出,當然不是為美色所迷,而是看中了玉瓏的實力。雖說她出身偏僻之地,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法寶,但修為擺在那裡,就是己方的一大助力。
不是沒考慮過聯合齊、越,可齊城和楚城舊盟在前,越城又弱小,肯定不敢蹚渾水,問了也白問。
相比之下,來自西洲的玉瓏身份清白,與自己有夫妻之名,榮辱與共,是個可靠的選擇。
「我會叫人假扮你留在城中,你於此埋伏,等我把他們引來就動手。」秦城主取出準備好的法寶暗器,依照地勢埋伏了,再細細吩咐一番,末了囑咐道,「此地詭異莫測,恐非元嬰之力能破,若不然四象門也不至於如此。」
殷渺渺聞弦歌而知雅意,故意道:「城主放心,妾身知道輕重,絕不會貿然深入。楚吳狼子野心,解決他們方是最要緊的。」
然而,縱得了她的承諾,秦城主還是不放心,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四象門偌大家業在此,誰人能不動心?他當初費了千辛萬苦找到這裡,不也是出於貪心麽。
可如今沒有別的幫手,不信也得信了,再多叮囑,反倒是畫蛇添足,遂佯裝放心地走了。
他一走,殷渺渺就愁上了眉頭。
岱域尋求的正是類似的煞氣,要是對方早就盯著秦城主,一路跟蹤來此,事情可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