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姬的問話,似乎是在考驗人心。
害怕嗎?殷渺渺捫心自問,一個隱藏在黑幕後面的大boss,多次布下了精妙的圈套,有一次甚至差一點置她於死地。
而她對這個人一無所知。
有人說,恐懼是人類最古老的情感,她心生畏懼並不可恥。但殷渺渺想,她就算有所畏懼,那也是對著無法了解的存在。
魅姬有什麼難以了解的呢?她披著別人的皮囊生活,卻不是畫皮的妖怪,而是活生生的人。
太陽底下無新事,人性從來如此。
與其說害怕,不如說是痛恨。
「知道嗎?你就是個賤人。」殷渺渺冷笑道,「竊取別人的身份,玩弄別人的感情,將別人珍視的東西踩在腳下,壞到家了。」
魅姬嫵媚一笑:「我覺得很有趣呀。人們總是口口聲聲標榜自己,喜愛的並非外在的地位、身份、容貌,而是本人,可我替代了那麼多人,又有幾個發現我不是原來的那一個?」
「你奪走的不止是一具生理層面上的血肉之軀,也包含了那人在社會層面的符號。然後,你嘲諷世人的愚昧,沒有你清醒?」殷渺渺忍不住嘲諷,「王魅,你真是又壞又無恥啊。」
魅姬身上的氣壓猛地一沉。她問:「你在激怒我嗎?」
「很遺憾,我是在發泄怒氣。」殷渺渺悠悠道,「假如你因此惱羞成怒,那可真是太好了。」
魅姬冷哼一聲:「不錯,我就是又壞又無恥,如何?」
「感謝你的坦誠,那不如你再告訴我,當初是什麼深仇大恨,逼得你一到十四洲就要殺了萬離遙?」殷渺渺望著魅姬,含笑以對,「很吃驚麽,大可不必。你一直在看著我,我當然也調查過你。」
這是假話,但虛虛實實,心理攻勢誰不會呢?她並非全無底牌。
魅姬確實有點吃驚,知道這件事的人只有當初的七個人。其他人沒有必要也沒有理由傳出去。
殷渺渺是怎麼知道的?莫非……
愣神間,杏未紅的劍已經追了過來:「一千零八!」
魅姬心煩意亂,轉身揚出黑紗,捲住了杏未紅的身體。她像是個木乃伊,被黑色的繃帶團團纏住,裹成了一個巨大的繭子。
杏未紅艱難地揮劍:「一千零九。」
魅姬知道她暫時沒有威脅,看也不看,隻眯著眼打量著殷渺渺。
「你已經有所猜測了。」殷渺渺凌空一抓,取出一枚玉簡,「看看這是什麼。」
魅姬的神識掃過,沒錯,這是岱域的玉簡,且看上頭記載的功法,應該是萬離遙的東西。
「他沒死?」她的語氣冷若寒冰。
殷渺渺不置可否。萬離遙當初確實沒死,只是後來死在了曲之揚手上,然後所有東西落入了她的手中。
「該死!」魅姬的音調陡然升高,尖利無比。
她變作一陣黑風,氣勢洶洶地卷向殷渺渺。烈焰竄天升起,中道攔截,如鎖鏈將她緊緊圈禁。但這次,魅姬沒有散作煙霧躲開,而是驀然轉身,裹在黑紗中的玉手主動按住了鎖鏈。
霎時間,黑紗化作群蛇,沿著鎖鏈朝殷渺渺飛快竄了過去。
群蛇舞動,咬住了她的手腕、肩膀、足踝。
殷渺渺感覺到一股酥麻的冷氣滲透進了身體裡,好像螞蟥吸血的樣子,沒有任何不適感,反而醺然欲睡。她遁化清光,想要用「水月浮光」掙脫。
成功了,大部分的蛇都留在了原地,但咬住了她身體的蛇並沒有被甩開,反而像是變成了她的一部分,緩慢地從毛孔中滲透入體。
身後伸來一雙玉臂,溫柔地將她擁住,耳畔傳來呢喃:「抓住你了。」微小的異物注入了她的血管中,順著血流走遍全身,猶如一個闖入家中的不速之客,津津有味地打量著所見的一切,並且圖謀著劃為自己的私有物。
殷渺渺一動不動,靈力自發地組成軍隊,驅趕著外來的入侵者。
然而,這些外來客非常狡猾,很會躲藏,有些藏進了血液裡,有些附著在骨頭深處,有些甚至偽裝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巧妙地避開清掃。
「我喜歡你的身體,年輕、漂亮、強大,充滿力量。」魅姬的語氣裡充滿了欣賞和覬覦,「當然,更喜歡你附帶的外在之物,你的身份,哦,你有一個師父一個師兄一個師妹,多麼完美得師承,讓人嫉妒,你有一個強大的門派作為後台,有一個深愛你的男人——或許不止一個。」
「現在,你是我的了。」她幽聲呢喃,氣息像春風吹過耳廓。
殷渺渺睜開眼,又問了一遍:「為什麼要殺萬離遙?」
不知出於什麼緣故,興許是傾訴欲又或者是勝者的炫耀心,魅姬默然片時,嬌笑了聲,輕描淡寫地說:「告訴你也無妨,我恨他。」
「因愛生恨?」
「因愛生恨的恨,不是真正的仇恨。」魅姬聲調陰幽,讓人想起黃泉的水,寒意中透著刻骨的怨憎,「他殺了我。」
誰都有過青蔥稚嫩的日子,當魅姬還是王魅的時候,並不是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女人,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修。
沒有門派,沒有後台,資源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全要憑藉一身本事自己去掙。那會兒,她也殺人奪寶,也欺詐反水,但都在可以被接受的範圍內。
王魅甚至樂觀地認為,自己並不比大門派的弟子差什麼,假以時日,她會扶搖而上,直達青雲,俯視所有曾經瞧不起她的人。
可惜命運待她不夠寬容。
一次熱鬧的法會,她費盡心思,好不容易弄到了一個機會,想藉此奪取個寶貝,令修為更上一層樓。
而萬離遙也參加了。
他是大能弟子,原本應該看不上這樣的普通法會,但一時心血來潮,像是吃膩了山珍海味的王孫公子,忽然想嘗一口野菜的味道。
然後呢?
很不幸,她和萬離遙在某個地方狹路相逢,來不及撤離,就被保護他的高手發現了。
「讓我看看,一條小蟲子。」萬離遙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是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居然敢偷聽我們說話。」
她沒有解釋是自己先來的,只是低聲下氣地哀求,試圖證明自己的能力,表示能夠幫助他達成目的。
萬離遙像是被她說動了,讓她去前面探路。
轉身的瞬間,利刃穿透她的丹田,抹開了她的脖子,鮮血噴湧而出,沒有留給她任何逃離的機會。
「一條小蟲子,也配合我談條件?」萬離遙哈哈大笑,大步走開。
她就這麼死了,但不知是那地方有古怪,還是別的什麼緣故,她的意識遲遲沒有消散,能夠感覺到外界發生的一切。
魅姬幽幽地說:「我感覺到我的身體在慢慢變冷、變僵硬,不斷有妖獸來啃我的肉,它們咬開我的肚子,掏出我的內臟吃下去,剩下來的部分一點點腐爛,把我的身體變成一團爛泥……
「你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嗎?痛苦?恐怖?都不是,是恨。我遭受痛苦的每一剎那,都在恨他,也許就是因為仇恨,我『活』了下去。
「最開始,我變成了一隻蛆,你見過這東西嗎?長大以後就變成了蒼蠅,醜陋又孱弱,一張蜘蛛網就會置我於死地,沒辦法,我只能再變成一隻老鼠。但它也不夠強壯,很快就被蛇給吃掉了。
「很幸運,我還是沒有死,反而變成了那條蛇,這就好多了,能狩獵不少妖獸,但沒有四肢,眼睛等同於瞎子,還是讓我很不適應。我對自己說,『王魅,你不能放棄,妖獸殺不了他,你必須變回人的樣子』。
「就這樣,我花了一百年的時間,才終於變回了人。但我的復仇才剛剛開始。」
她說著,深深吸了口氣,黑紗一寸寸裹住殷渺渺的身體,每收攏一分,她就佔領這具肉身一分。期間,紅蓮火試圖焚斷黑紗,可只是燒死了一條又一條無關緊要的小蛇。
「你還在反抗,每個被我佔據身體的人都這麼做過,但你知道為什麼沒有成功麽?因為……我一旦進入你的身體,你就不可能趕走我。」魅姬笑盈盈地說著,抬手撫了撫她的面頰,「好了,故事繼續,我說到哪裡了。」
「是了,我變回了人。但要殺我的仇人,實在太難了,萬離遙就相當於蕭麗華,而你,沒有師門,沒有門派,什麼都沒有——這麼說,你能體會我的絕望了吧。
「我必須變強,可他比我更快,我會遇到危險,可他始終有人保駕護航。太難了不是嗎?不過,我沒有一天想過放棄,我一定要殺了他,並且,絕不會為了殺他而捨棄我的性命。
「等啊等,記不清等了多少年,我終於等到了機會,對,就是十四洲的計劃。人數有限,他的後台一個都不在,沒有人能夠保護他,會多管閑事的只有兩個道修,但他們不難對付,江離亭心軟,凌西海只在乎計劃。
「最後,我殺了他。」
魅姬轉過眸光,逼近她:「他死了嗎?」她問完,卻沒等回答,自言自語道,「算了,你會說謊,你的身體不會。」
黑紗進一步收束,陰影浮現在了雪膚之下。
殷渺渺突然道:「好故事,恨與愛是人生永不過時的主題。不過,這並不能解釋你的惡劣。」
「說得對,是非對錯並不重要。」魅姬道,「勝負才是一切。」
「你覺得自己勝券在握?」
「你覺得自己還有別的辦法?」
殷渺渺笑了:「正午了,我最近很喜歡午後。」她抬起手,輕薄的真絲袖子滑落到手臂上,露出一截白中帶青的胳膊。
五指張開,擋在太陽與眼睛之間。
握攏。
熾熱的光芒猶如噴湧而出的岩漿,順著掌心灌注進了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