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殷渺渺引入太陽光芒的瞬間,魅姬就知道落入了陷阱。
這股力量實在是太強大了,太陽之光,至陽之氣,天然克制她的存在。她是一個躲藏在暗影裡的惡鬼,無法承受光明的普照。
如斯痛苦,讓她不由自主地記起了在亂葬崗裡的日子。
她需要一具身體,需要從蛇變成人,可那個時候,她還不懂該如何附身,只能一點點摸索經驗。
活人不是最佳的選擇,她的目標是亂葬崗裡的死人,新鮮的外表完好的死屍。可是想來容易,做來不易。
白晝時分,她就如同普通的鬼魂,被迫忍受著光線炙烤身體的痛苦。她只能躲藏在石縫土堆裡,小心翼翼,唯恐一時不慎就會被捕食者給盯上。
真奇怪,到今天她還會時不時聞到亂葬崗裡的那股腐臭味。她懷疑是死掉的人或妖獸爛成膿水,洇入泥土,融進空氣,隨著呼吸永遠地收納在了體內。
一個如影隨形的噩夢。
但這一次,不是夢。
是她暴露在熾陽之下,被灼燒融化的氣味。
魅姬以為自己已經很了解敵人了,知道她擅長幻術和魂術,很懂禁製,殺手鐧是紅蓮火,也依稀聽說了她有一個堪比陽光的法寶。
然而,她沒有想到這不是用什麼太陽之精鍊成的外物,而是能直接進入身體的太陽光輝。
純粹的、熾烈的、可怖的太陽之光。
無處不在,尋常至極,卻成了對她的致命打擊。她太心急了,被萬離遙沒有死的消息弄昏了頭腦,在身體反應過來以前就動了手,原以為僥倖打了對手一個措手不及,卻沒想到可能從一開始,這具身體就是陷阱。
可是,能夠責備自己貪心嗎?不能啊。魅姬想,這是多麼完美的一具肉身,左手握著年輕貌美,右手掌著地位權勢。
假如她當年有這樣的身份,如何會被像踩死一隻螞蟻一樣殺死?
她想要。她不甘心。
熾熱的光輝佔據了所有的血管,包裹了每一塊骨骼,所過之處,魑魅魍魎驚懼逃散,若未及時逃離,便會像是晨曦的露珠,眨眼消失。
魅姬咬牙堅持,迅捷地逃竄在身體內。她附身過許許多多的人,了解人的各種器官,熟練地像是走進了一家住過幾百次的旅館。
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就能活下來。
炙熱的光芒不緊不慢地追趕著,從容不迫,利用陽光修鍊已有一段時日,巡邏簡單地如同在自家花園裡散步除草。
殷渺渺並不心急。她為了防止魅姬逃離,不惜以自己的身體作為圈套,怎會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
魅姬做了太久的獵人,是時候讓她體驗一下獵物的感覺了。
纏繞在周身的黑紗開始變淡變脆,慢慢化為一片片翹起的灰燼,靜默如枯葉飄落在地。
「五千三百一十二。」杏未紅數著,木劍終於刺穿了黑紗。
破開的那一刻,黑紗崩散成了無數扭曲的小蛇,朝著四面八方遊開,倏忽一下便逃了老遠。
杏未紅神色不變,揮劍刺向了最近的一條蛇:「五千三百一十三。」
蛇很多,但她還有四千多劍。
而魅姬正在面臨兩難的抉擇。
現在還有離開的機會,假如她及時撤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能躲過追捕,便能夠離開這裡,再謀後路。
她應該選擇及時止損的。
但魅姬不願意。
她受夠了東躲西藏的日子,受夠了屍體的腐臭味,受夠了像老鼠一樣生活。她歷經千辛萬苦,終於修成元嬰,還要過多久這樣的日子?為什麼有的人生來就能光明正大,享受無邊寵愛,而她卻連活著的資格都沒有?
竊取別人的身份,殺了無數人才獲得了來到十四洲的機會,為此她被迫簽訂了契約,無論如何都要幫岱域完成計劃。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計劃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萬離遙死了,契約失效了,她只要再找一個合適的身份,就能重頭開始,享受正常人能夠享用的一切。
只差最後一步,放棄等於前功盡棄。
魅姬不甘心。
背後的人扭曲變幻,化作一抹流動的黑煙,從蛇牙咬破的洞口鑽了進去。逃離的黑霧轉頭殺了個回馬槍,直逼心臟與靈台的要害,霧氣凝結成冰晶,堵塞所過的經脈血管。
同時,毒素悄然蔓延開來。
但是沒什麼用。
「我的毒對你無效?」魅姬的聲音響起在耳畔,咬牙切齒,「指尖蓮。」
殷渺渺很樂意激怒她:「真遺憾。」
「可惡!」
又一個底牌失效,魅姬反而冷靜了下來。
因為太陽光的存在,她在體內戰場的優勢蕩然無存。但這不代表窮途末路,殷渺渺的體溫在不斷攀升,血液灼燙逼人,若持續下去,她一定會受到反噬,從內到外被燒成灰。
她不信殷渺渺敢真的豁出去,這畢竟是她的肉身。
魅姬決定加註。
腳邊的黑紗已近似灰燼,毫無生命力,但她心念一動,塵灰又浮飛而起,重新拚湊出了蒙蒙的黑紗,彷彿美人出行的步障,將身形遮蔽其中。
紗障中,細微的煙氣蒸騰而出,緩緩鑽入了蛇牙咬破的傷口中。
而失去煙氣後,黑紗便像是青煙冉冉升空,消弭於無。
殷渺渺恍然大悟:魅姬是個異常的怨魂,沒有像鬼修一樣注重修鍊魂魄,而是選擇了附身在其他事物上。黑紗並非法衣,本身就是一些類似灰塵的顆粒物,她附身其上,聚合成了人的形態,偽裝成活人。
之前黑紗化為灰燼,不過是她的又一詭計,預備在合適的時候偷襲,殺她一個措手不及。
但現在情況有變,她不得不收攏自己的力量,增加賭桌上的籌碼。
對,鬥法到這個地步,已經變成了賭局。
她們都冒了風險,一個可能失去自己的身體,一個可能葬身於此,但誰也不能貿然撤走籌碼,否則就會血本無歸。
只能繼續加註。
血管變成了必爭的道路,肌肉是防禦的壁壘。魅姬無所顧忌,專挑脆弱的五臟六腑躲避,強迫它們一起經受高溫的折磨。
說實話,這種感覺極其可怕,無法簡單用「痛苦」兩個字來形容。
磅礴的能量在身體內聚集,如同再給一個氣球打氣,到達某個臨界點後,身體就會「砰」一下炸成碎片。
殷渺渺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開放一個口子,排出不斷累積的力量。但這麼做有風險,魅姬可能逃離。
正如魅姬受夠了東躲西藏的偽裝生活,她也不希望有這麼個敵人隱藏在陰影裡,隨時準備竊取她的一切。
加註。
她觸動元神裡的印記,暫時用存於體內的星空之力中和已經清掃過的區域,暫時穩定了下來。
魅姬很快發現了這一點。
她毫不猶豫地奔向心臟,這是殷渺渺的「竅」,修士引氣入體的關鍵所在。元嬰肉身強大,大多內臟都能修復,唯有竅乃天生,毀掉就不可能重塑。
當然,作為引入太陽光的進口,這裡的光輝也是最盛的,風險也最高。
出牌的時候到了。
金色的光海裡,黑色的巨蟒謹慎地遊曳著,小心地避開了海流的方向,隱蔽地遮掩著自己的行蹤。它在尋找一些要塞,堵塞那裡,就好像築起了堤壩,能夠抵禦光海的浪潮。
找到了。
巨蟒盤旋起來,隨著光浪的頻率不斷改變著模樣,漸漸的,黑影消失了。光芒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固定在了表面,變成了一張絕佳的遮擋布。
魅姬拿出了曾經鍛鍊出來的本事,一動不動,放空一切,假裝自己不存在。
更多的光潮湧來,但都沒有發現這裡的異常,像是潮水一樣洶洶而來,看也不看便沖刷了過去。
巨蛇輕微地動了一下,褪下了一層皮。她不能久留,否則很容易被發現,蛇蛻能夠作為替身,為她多爭取一些時間。
時間,只要等到對手承受不住,她就贏了。
魅姬悄然離去。
蛇蛻凝結成栓,堵住了心脈。
不一會兒,靈力趕到,飛快解決了蛇蛻,讓血流恢復通暢。
魅姬重複以上措施。
按她的估算,最少第三次,最多第五次,殷渺渺就會因為心臟不堪重負,被迫中斷剿滅的舉動。只要停下來,她就有機會竊取這具身體。
果不其然,等到第四次的時候,光潮的速度慢了下來。
她放棄了?魅姬心喜,卻未妄動。
事實證明這是明智的。
沒過多久,光浪再度襲來。
第六次,又慢了下來。
上一次是欺詐,這一次該是極限了吧?魅姬心有所動,微微躁動了片刻,似乎想趁機離開。但內心總有些不安,彷彿直覺在告訴她沒那麼簡單。
她又蟄伏了下去。
答對了。
浪湧動的那一刻,魅姬卻無比痛恨自己的正確。她不可避免地舉棋不定,一次又一次的戲耍,是否意味著殷渺渺的極限遠比她想的還要高?
若不是胸有成竹,怎麼敢這麼欲擒故縱?
她遺漏了什麼嗎?
電光石火間,心靈島上的種種湧上心頭。
魅姬想起了那詭異的黑斑,沒記錯的話,那是一股極其陰寒的力量,應當可以中和光海的力量。
她追悔莫及,早知如此,就該當斷則斷,抽身離去,可她不想血本無歸,選擇了繼續加註,導致這一刻,不得不付出代價才能離開賭桌。
魅姬不甘地嘆了口氣,卻還是明智地選擇了罷手。
巨蟒自沉睡中醒來,沒有再浪費時間,看準了地方,如一支利箭疾射而出。這支鋒利的箭矢刺破了心室、心肌、肌肉、血管,衝破了皮膚的屏障。
光潮試過攔截,但魅姬生死之際的奮力一搏,力量超乎尋常得強大,速度也遠超光浪的追趕。
殷渺渺的胸前噴出了一股鮮血。她捂住胸口,血液分灑間,隱約人形顯現,但那人並沒有看她,轉身想附身進最近的一條蛇身上。
木劍斜斜刺來:「九千九百九十七。」
該死!魅姬放眼望去,驚悚地發現她留在外界的幾千條黑蛇都消失了。是了,黑蛇只是個載體,論理劍氣很難傷到她附著在上面的殘魂。
可杏未紅的劍與眾不同,劍心所向,自始至終都是傷在她的本體身上。
幸好她還有一個選擇。
柳煙之在不遠處。
魅姬縱身而去,而後,一把無形之劍穿透了她的身體。
沒有任何徵兆,沒有任何殺氣,也沒有任何預警。這把劍突兀地出現,在她最脆弱的瞬間,取走了她的性命。
黑煙緩緩散開,勾勒出曼妙的身形。
生命的最後一刻,魅姬看清了殺她的人,那是一個站在樹下的白衣男子,手中無劍,心中無意。
和光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