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九百九十九。」
「一萬。」
杏未紅收劍,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屍骸,滿意地數數:「多了兩劍。」
「辛苦阿紅了。」殷渺渺扶著石桌坐了下來,血液順著她的手指滴落在了地上,冒著灼熱的白氣。
杏未紅搖頭:「不用,打得很過癮。」
殷渺渺微微笑了笑。她找杏未紅做幫手是找對了,最不怕鬼附身的當然也是鬼,而且《天地一劍》極其特殊,唯心而論,對魅姬傷害最大。
若不是她及時解決了那麼多備胎蛇,雲瀲未必能夠一劍解決魅姬。
「師妹,你的傷很重。」雲瀲伸手拈了一些血液,輕聲道,「血太燙了。」
「這叫『百年飲恨,難涼熱血』。」殷渺渺開了個玩笑,顯然不輕的傷勢也未能打消她的好心情。
雲瀲:「師妹。」
「別這樣看我,要困住魅姬,非如此不可。」她爭辯了兩句,敵不過他的眼神,服軟道,「好好好,我這就放血療傷。」
雲瀲遞過一個玉瓶。
她在手腕上割了一刀,任由幾乎沸騰的鮮血灌入其中。如此高溫還能完好無損地坐在這裡,只能說元嬰的身體已經不再是人類範疇的存在了。
鮮血大量湧出後,快要爆炸的熱感終於消退了幾分。
殷渺渺有條不紊地安排:「太陽很快就要下山,我先修鍊一晚再治療。阿紅,你幫我去山下找個叫拂羽的人,讓他帶人先撤離,師哥,你再仔細搜查一遍,不要讓魅姬逃了,尤其是柳煙之。」
「你得回去休息。」做師兄的好處之一,便是無須聽從師妹的指揮,哪怕她是閣揆。雲瀲沒有反對,沒有抗議,直接環住她,一個挪移術回到了門派。
殷渺渺剛要抗議,他便道:「我現在就回去,葉舟會照顧你。」
話音未落,門外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葉舟推門而入:「師姐。」
「你要是敢說一句『你怎麼又受傷了』,以後就別進我的門。」殷渺渺先發製人。
葉舟靜靜地看著她:「有本事你就別受傷。」
她:「……」受傷讓她心虛。
「師妹需要一個寒池。」雲瀲道,「配合夜晚的修鍊,應該很快會好。」
殷渺渺扶額:「兩三個月可不算快吧。」
葉舟卻道:「趕得上神京書院開放就行了。」
兩個男人同時看著她。
殷渺渺:「行吧。」
*
柳煙之迷迷糊糊蘇醒了過來,隱約看到床畔站了個人。她吃力地睜開眼:「細、細流?」
「煙之姐,你醒了?」沈細流大喜,趕忙餵了一盞水過去。
柳煙之喝了水,覺得身體無一處不痛,有些慌亂:「我怎麼了?」
沈細流的笑容微微一僵,斟字酌句地說:「師父請你送些東西去給素微真君,但是,你不巧碰到了素微真君和敵人動手,被兩個元嬰的戰鬥……波及了。」
柳煙之的面孔霎時雪白。
沈細流更是不忍。一個失去希望多年後,終於再度踏上道途的人,如何再面對一次絕望?
太殘忍了。
還不如當時就死了。
但她不能這麼說,只能故作輕鬆:「沒事的煙之姐,師父過來看過了,一會兒拂羽師叔也會過來,你安心休養就行。」
柳煙之沒說話。
沈細流沒有再勸慰,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是給對方增加傷害。她安安靜靜地走了出去,還細心地掩上了門。
室內的床上,柳煙之忍著劇痛,感受到了本命靈丹的碎裂,再也忍耐不住,無聲地落下淚來。
靈丹已碎,壽元所剩無幾,她今後的人生,不過苟延殘喘而已。莫非是她太過貪心,生了不該有的癡念,才會遭受這樣的懲罰嗎?
*
雲瀲在戰鬥過的地方停留了半月,沒有發現絲毫異常,足以證明魅姬確實已經隕落了。
去了心腹大患,殷渺渺渾身鬆快,老老實實地每日浸泡在寒池裡,專心修鍊。不出兩個月,體內的陽力便化去了八分。
當然,建造寒池所耗費的靈石,已經飆至七位數。
越到後面,修鍊越費錢。幸好神京的傳承是個會下蛋的金母雞,神京股份有限公司發展起來,應該足以給她提供後續修鍊的資源。
殷渺渺趁著泡澡的功夫算了筆帳,心情大好。正想轉頭和葉舟分享一下,卻見他手捧著丹冊,擰著眉頭思索著什麼,眉間似有愁緒。
她稍稍一想便明白過來:「柳煙之的事?」
葉舟回過神,微微點了點頭。
「她怎麼樣了?」殷渺渺撇去了柳煙之的責任後,就再也沒有關心過她,「看你的樣子,似乎不太好。」
葉舟道:「她的本命靈丹碎了。」
殷渺渺「哦」了一聲:「阿紅的劍很厲害,能修補嗎?」
他搖頭。
她道:「有別的辦法嗎?」
葉舟道:「我想不出來。」
殷渺渺輕輕嘆了口氣。
柳煙之的未來,就在魅姬找上她的那一刻墜入深淵,而她的這一聲嘆息,則表示徹底被放棄。
這正是弱者的悲哀之處,主宰一生的命運就在強者的一念之間被決定了。
「至少命保住了。」葉舟合上了丹冊,十分平靜地說,「我打算讓她下山,主管城裡的鋪子。」
殷渺渺點了點頭,於修士來說,養老固然可悲,卻已經算得上是善終。柳煙之有這樣一個結局,不算太壞。
但她看著視線猶且停留在丹冊上的葉舟,想了想,起身走出浴池,隨手揮去纏繞在身的水汽,披上寬鬆的寢衣,踱到葉舟面前。然後,輕柔地環住了他的肩膀,抱住了他。
葉舟很少得到這麼溫柔的對待,有些不自在:「師姐?」
「別難過了。」殷渺渺抬手撫著他的背,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人力有窮時,儘力就好。」
葉舟倏然沉默。
殷渺渺點到為止,沒再作聲,保持著擁抱的姿勢安撫了他一會兒,方道:「想再試試的話,儘管去試。」
誰知葉舟依然緩慢地搖了搖頭:「不必了。」
煉製本命靈丹需要時間,與人修行一樣,柳煙之本來就壽元無多,已經考慮搜尋延壽丹的材料。如今靈丹破碎,剩餘的壽命根本來不及。
哪怕煉成了也來不及。
「與其懷抱著不可能的希望,不如認命。」他道。
然而,殷渺渺卻說:「也許希望本身才是最重要的。不然今後的日子,要怎麼過呢?」
葉舟微微怔住。
「知道嗎?」她笑了,「女人最想要的未必是一生一世的愛,而是決定自己的人生。或許,我們對她最好的安排,就是不做任何安排。你覺得呢?」
葉舟思忖片刻,慢慢點了點頭:「好。」
*
柳煙之在病床上躺了半月,而後只要獨處,就會嘗試著修鍊。
然而,就如同上一次她經脈全斷一樣,本命靈丹破碎後,無法穩定提供靈力,斷斷續續的靈力流還會加速碎裂,並且帶來難以忍受的劇痛。
但比起生理上的疼痛,柳煙之的心才是最痛苦不堪的。她不明白為什麼只是睡了一覺,一切都不一樣了。
只是因為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了錯誤的地點,她的未來就沒有了嗎?
太可笑了。
太可悲了。
可這就是鐵錚錚的現實。
問題在於,柳煙之不想認命。她不死心,吐納喚出了自己的本命靈丹,那是一顆翠綠色的圓珠,像是新生的柳芽一樣,象徵著她的新生。
但現在,靈丹上布滿了裂紋,流轉的光澤也所剩無幾,看起來比街邊小攤上賣的串珠還要劣質。
她閉上眼,緊緊握住了靈丹,好像這樣就能抓住失去的東西。
「吱呀」,門被推開。
柳煙之立即睜開了眼睛,若無其事地收回了本命靈丹,抬頭望著來人,頓了下方才道:「葉真人。」
「你的本命靈丹已經碎了。」葉舟對待柳煙之的態度素來簡明扼要,不作任何多餘的事,這次亦是如此,安慰無用,就該說正事,「接下來你是什麼打算?」
柳煙之不語。
葉舟忖她或許心有顧忌,主動開口:「假如你想安穩度日,不如去管理雲光城裡的鋪子,有什麼事隨時都能回來,若是還想……繼續,那我們就想辦法修補你的本命靈丹,當然,成功率很低。」
柳煙之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又驚又喜:「當真?」
「自然,你平白受此苦難,委實無辜。師姐說了,倘若你打算修補,她會為你提供需要的藥材,你不必擔憂。」葉舟不動聲色周全著。
孰料柳煙之沒有分毫失落,斬釘截鐵地告訴他:「我寧願作為一個修士死去,也不想做一個凡人活著。」
葉舟陡然愣住。
「葉真人。」柳煙之看著他,淚水滑落臉龐,「請你再救我一次。」
葉舟心中微微一動,不是比喻,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什麼瓶頸的破碎。他知道,這是因為他的「道」在柳煙之的身上得到了踐行,往「證道」的路上前進了一小步。
「好。」他道,「我答應你。」
——雖然,十七年後,柳煙之還是因在修補本命靈丹時,無法掌控靈丹的運轉,受到反噬,死於自己的煉丹房中。
*
魅姬風波過後的第三個月,各大門派陸續到達雲光城。經過一連串繁複客套的接待儀式,沖霄宗的客院裡日漸熱鬧起來。
雖然風雲會也是十四洲精英匯聚的地方,但說來說去,參加風雲會的畢竟是金丹修士,各大門派只會派一個元嬰到場。
此次聚會則不然,名義上是門派友誼賽,實際上卻是各個門派頭腦的一次會首,意義重大。
一時間,整個沖霄宗都變得十分熱鬧。
元嬰們頻繁會友,比如紅砂真君和萬水閣的鳳舞真君私交不錯,磨劍峰和北鬥堂一碰上就較量開了,金石峰難免要和丹心門的論論道,連禦獸山的白虎都去白露峰串了個門。
但核心的掌門人,來後便一直閉關,沒有和其他人來往。這自然是為了避嫌,比賽之日即將到來,沒必要節外生枝。
十日後,所有人殷切盼望的比試,終於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