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活在當下,嚮往過去。在凡間,隔段時間便會掀起複古的潮流,在修真界,很多人內心深處,也嚮往著上古時代。
那個時候,混沌初開,神主宰著這個世界。祂們擁有人類難以想象的力量,日月星辰、風雷閃電、雨雪霜露,都是他們叱吒世間的武器。
這如何讓渺小的人類不顫抖,不崇往呢?
為什麼昭華一來,無數妖族頭腦發熱,不管不顧地投了過去?白妖王和墨妖王紮根南海多年,還是義無反顧地掀起了戰火?歸根究底,亦是因為這一種嚮往。
或者說,懼怕。
殷渺渺卻很少對太古洪荒有什麼敬畏和期待。
她更喜歡「時代潮流,浩浩蕩蕩」八個字。而這時代的潮流,並不是因某人才會出現,是由無數螻蟻般的生命組成的洪流,個人可以超脫,卻無法阻攔。
她也曾奇怪,為何修真界已有千萬年之久,底下的凡間還是日復一日陷在帝王將相的循環裡,始終無法超脫。後來站得高了,方才明白,修真界是凡間的躍升之地,人有了突破自身局限的出入通道,便瀟瀟灑灑地自己走了。
留下的人就被留在底層,永遠享受不到上層的權利。
這就好像是個氣球,原本慢慢充氣,終有一天會炸開,但若是扎了個洞,哪怕小的看不見,也無法突破牢籠。
她想起自己在東洲的安排,不由好奇,自己添了把火,讓漏氣的氣球快速旋轉起來。如此,可會有「砰」一聲,突破桎梏的一刻?
真是令人不安又期待啊。
殷渺渺呼出了口氣,忍受不住夜間的嚴寒,灰溜溜地回了山洞。
——這是怎麼回事呢?
唉,說來話長,她也非無緣無故思考時代與懷舊的問題。幾天前,她一腳踩上了九重塔的影子,直接就進來了。
面臨的情況……超乎想象。
一開始是寂靜,永恆的、漫長的、到不了盡頭的寂靜,彷彿千萬年凝在指尖,一剎露珠散。她的意識蘇醒過來,發現已然回到了洪荒時代,初步估計,古神已經隕落——因為天地間已經有了日月星辰,晝夜更替。
且不去提這詭異的環境,關鍵是她自身的情況也不大好。
修為還在,卻使不出法力,神識困於靈台,只能明己,不能外延,儲物袋一類的法寶亦通通罷工,召喚不來。小鳳凰沉睡的獸囊像一個普通的荷包,貼在她的胸口,卻傳不進任何意念。
因而檢查妥當後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慶幸自己穿得暖。
元嬰修士的體質確實很好,零下幾十度穿薄衣毫無問題。但是上古時代的氣候……唉,熱起來能把人烤成乾屍,冷起來指不定有零下一兩百度。
這個時代,只有神能蹦躂,不是沒有原因的。
其他生命根本活不下來。
殷渺渺不知道九重塔的考驗是什麼,只能按部就班,先活下來再說:找個溫暖的山洞(地殼活動頻繁,倒是好找),收集燃料(這年頭還沒有樹木,只有可燃燒的某種礦料),點起篝火(她帶了火折)。
幸好身體沒有變作凡人,不然還要考慮吃飯問題,愁死個人。
她嘆了口氣,剛剛踏進山洞,便在耳邊捕捉到了異常,足步微頓。
在不能使用法術的情況下,她的武力值大幅度跳水,碰上個同境界的武修,極容易吃虧,要是虎王那等妖獸,更是大大不妙。
思及此處,她放輕了聲音,緩緩後退。
裡面的人也十分敏銳,倏地停下了動靜,收斂氣息。
殷渺渺心裡有數了,對方比她慢了片刻才發覺有人,顯然五感的靈敏程度弱了一籌,極有可能只是個金丹。
她並未即刻進去——那會叫人看穿她先前的忌憚——而是等了一等,才落落大方地問:「客人不請自來,可是又為難之處?」
誰知這句客套話,意外得來了肯定的答覆:「冒昧上門,著實抱歉,請……請稍等片刻。」
聲音挺耳熟,帶著掩飾不去的窘迫。
過了片刻,對方尷尬地走出來:「不請自來,打攪了。」
是梅枕石。
殷渺渺終於明白他為什麼要說等一等了。他身上的衣裳全都濕透了,潮噠噠地裹在身上,皺巴巴得像是一團鹹菜。更慘的是,背後的袍角掖在了褲子裡頭,顯然穿上去的時候十分匆忙,來不及梳理妥當。
猜得沒錯的話,這傢夥剛才是在裡頭烤衣服吧。
她忍俊不禁:「你怎麼搞成這樣?」
「慚愧。」饒是梅枕石素來灑脫,如此衣衫不整地出現在一個比自己修為高,亦十分有地位的女修面前,也不由訕訕然,「晚輩不小心掉進了河裡,路經此地,原不知有人,雖然後來看見,可晚輩實在是、是……」
他沒說下去,嘆了口氣,好似無地自容似的。
然而,殷渺渺什麼也沒說。
梅枕石隻好硬著頭皮說出下文:「天寒地凍,晚輩法力盡失,能否請前輩寬宥,允我在此歇息一二。」
殷渺渺彎了彎唇角:「可以。」
他如釋重負。
這個山洞是她刻意挑選過的,地方寬敞,考慮到蛇蟲鼠蟻都沒進化出來,所以也十分乾淨,只在牆壁上長出了一些類似苔蘚的生物。
地上堆著一些黑不溜秋的石頭,像是煤炭一樣燃燒著,溫熱的火光圍成一圈,照暖了陰冷的洞穴。
梅枕石不敢進火圈裡面取暖,靠在外沿坐了,盡量把袍子攤平,好均勻受熱烘乾——他也終於發現了沒整理好的衣角,明白她之前所笑何事,臉頰一霎發燙,但很快平復下來,佯裝什麼也沒發生。
他一個大男人,不就是露了褲子嗎?有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是女修,難道還要演一出羞憤欲死?指不定人家前輩壓根沒看見呢。
嗯,應該沒看見。
梅枕石把手放在火堆上,麻木的手指漸漸恢復了知覺。他覺得需要說點什麼表達一下謝意:「大恩不言謝,前輩若有差遣,願效犬馬之勞。」
這話很誠懇。
然而,大恩不言謝的另一個意思,就是現在沒啥能謝的。
殷渺渺笑了笑,漫不經心地說:「你若真想謝我,倒有一件事要你做。」
梅枕石一愣,沒想到她居然真的有「差遣」。不過話非違心,他便正色道:「全憑前輩吩咐。」
「不要叫我前輩。」她懶洋洋道,「前輩那麼多,我就不湊熱鬧了。」
梅枕石恍然,連連告罪:「是是,在下失言,請真君見諒。」說罷,提起的心悄悄放下了。
他不由觀察起面前的女修來。她裹著猩紅的鬥篷,愈發襯得面容如玉,但和初見時的如沐春風不同,這會兒她看起來有什麼心事,不大高興的樣子。
梅枕石有些好奇,不過很好地剋製住了——男人對女人好奇,通常都是一段故事的開端,但沖霄宗的素微仙子不是能夠做他故事女主角的人。
散修是最識時務的修士。
靜謐中,殷渺渺又開了口:「你是第幾個進來的?」
「四十六個。」梅枕石記得清清楚楚。
她消失後,其他元嬰們哪還顧得了打嘴仗,前撲後擁地進去了。他躲在人群裡默默數著,一共四十人,有元嬰也有其心腹或弟子,例如焚天宮主就帶了蘇小蠻和杜月缺一道,虎王帶了自家兄弟。
他敏銳地注意到,仁心書院的醉狂生進去後,孔院長徵詢似的看了孔離一眼。而孔離靜默片刻,緩緩搖了搖頭。
於是,孔院長欣慰地點了點頭。
他大膽地猜想,各大門派對此早有默契,派出的人可能的是經過挑選的,至於標準……說不定就是「夢」——來了絕世崖後,他知道很多人都是為了夢來,卻不是人人都做了夢。
自己的夢,能成為通行證嗎?梅枕石大著膽子,問孔院長:「晚輩鬥膽,曾有過奇夢,今日亦想去碰碰運氣。」
他在仁心書院裡讀過兩年書,算是半個書院弟子。孔院長有意維護:「你既有機緣,便去試試吧。」
梅枕石應下,昂首闊步走上前,餘光瞥見許多人露出嫉恨的神情,卻直到他進入也無人阻攔。
「四十六。」殷渺渺若有所思。
她之前在會上說,東、南、西、中四洲一共四十四人做了夢,這個數據並非百分之百準確,而是依據當事人的口風,或是其舉動推理出來的,難免有些誤差。但北洲後來一共只有四人做了夢,三人過來,便知地域的推論也有七八分準。
而在修真界,三、七、九、四十九、八十一、三千這樣的數字,有些特別的意義。因此道修定的第二個策略,就是假如人數不到四十九的話,就讓沒有做夢的人也試一試,看看是否能夠進入。
梅枕石是無依無靠的散修,應該也是最後一個入內的做夢之人。
後面還會有人進來嗎?人數限制是否真的如她所料?那麼多人進九重塔,是被分散到同一個地圖,還是如若鯖魚幻境,各有各的經歷?師哥、白逸深、寒杉,還有……其他人,都在哪裡?
她思緒紛亂,一時竟不知該專心想哪一個。
「咳。」梅枕石看她沉思,本不欲打攪,然而不得不打斷一下,「真君,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殷渺渺瞥他眼:「哦?」
「是這樣的。」他揉著潮濕的衣衫,嘴唇凍得發白,「在下實在冷得受不住了,不知是否能夠借寶地……呃,烤一烤衣服?」
梅枕石也知道這個請求有點過分,但身體是自己的,要是一進秘境,沒死在什麼大劫上,反倒是凍死了,那未免可笑。
丟臉就丟臉吧,哪有小命重要?而且據他觀察,這位素微仙子性情頗為平和,有幾分肖似孔院長,不是喜怒不定的人,有三分把握能夠成功。
殷渺渺自然不介意這些小事。只是如今大家法力俱失,她免不了要多考慮幾分,太好說話,容易被人予求予取。
是以,她挑了挑眉,彷彿不太高興:「你要在我面前脫衣服?」
「只是烤乾衣服。」梅枕石硬著頭皮道,「在下真的太冷了,其他衣物都在儲物袋裡。」
她看了他會兒,似乎實在覺得他可憐,勉為其難道:「也不是不行。」不等他道謝,又道,「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允許你脫一件。」
梅枕石冷得瑟瑟發抖,後背卻開始冒汗:「呃,是,真君請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