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早不如到得巧。昭天真君前腳到了粱洲,還沒來得及到處看看情況,後腳就聽到了渡江大敗的消息,惹得他好笑不已。
年輕人啊,終歸是太衝動了。
不過也不奇怪,修真界的戰爭總是如此。上一回大戰裡,有本事的死了個七七八八,活下來的要麼已經位高權重,不會輕易出面,要麼就是在漫長的和平時間內因為各式各樣的緣故死了。
自古以來,道魔大戰裡的老將都屈指可數。
連他也只是堪堪掛上了上回道魔大戰的尾聲,參加過一兩次微不足道的小戰事,倒是聽了滿肚子前輩們的英勇事跡。
在道修的故事裡,赴死的前輩當然是英雄,罪大惡極的反派就是魔帝和他的走狗,也就是今日的萬影魔君。
時移勢遷,舊英雄埋骨泉下,到了他們新一輩創造故事的時候了。昭天真君心裡有感慨,有興奮,還有一點點緊張,唯獨沒有恐懼。
權勢財富人人都愛,但說他有多麼重視就瞧不起人了。但凡天之驕子,哪個不是輕輕鬆鬆就獲得了地位權力?眼睛釘死在這上面的,都是沒本事的庸才。
像他這樣的人,追求的是萬裡挑一的對手、舉世無雙的勝利、決定道統的功勞。
說白了,他和顧秋水是同一種人。錯過了柳洲之戰,讓他頓足興嘆許久,好在現在的機會更好。
昭天真君戰意滿滿,一到粱洲,便迫不及待地想試一試對手的能耐。不過在此之前,他得把指揮權從慕天光手裡拿過來。
懷著某種惡趣味,和八門間從未消弭的爭鬥之心,他的話說得非常耐人尋味:「臨行前,掌門說擔憂你年輕冒進,我還說不可能,誰知道……」
大廳裡燈火通明,昭天真君毫不在意在座的幾個年輕小輩,饒有興趣地盯著慕天光的面色,緩緩道:「這可讓我好生為難啊。」
「弟子無能,叫師尊費心了。」慕天光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改變,連睫毛垂落的角度也未抬起一厘,彷彿是凝固了的雕塑,「前輩既來,晚輩自當避位請罪。」
王錯的面色瞬間大變。失敗的是他主管的水師,哪怕不是他的主意,論起來也要算是他謀算失當,尤其慕天光還提醒過要小心。
昭天真君瞥見他的神情,不由哂笑。只有年輕又驕傲的弟子,才會不屑於要旁人頂罪,寧可一力承擔,要是換做一群老於世故的傢夥,功勞可以不搶,罪責一定會撇得一乾二淨。
有銳氣敢承擔是好事,但必須磨一磨才行,剛極易折啊。
他不說話,看著小輩們的表演。
「這事與……」王錯剛剛開口。慕天光便抬起眼眸,煙灰色的冷瞳淡淡瞥來,語氣淡如水:「一切託付給前輩了。」
他交得太痛快,叫李心桐等人憋屈又憤怒。有人用腳底摩擦地面,有人瘋狂咳嗽示意,有人怒目而視,用各自的行動表達不滿。
然而,退讓至此,昭天真君好似還是不滿意,咄咄逼人:「掌門令你剿滅魔修,避而戴罪算什麼事?」
慕天光依舊平靜:「願守金陽。」
昭天真君不禁抬起了眉毛,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這個後輩。
小敗既被奪權,多數人定然不服,認為下次肯定能翻盤,他沒有,看來是意識到了手下這群修士的缺陷所在,眼光不錯;痛快交權,無半分留戀,確實不愛權名,也不在乎旁人的評價,可見心性堅定淡泊;被拒絕下了面子,還肯出力對敵,不為一人喜惡左右大局……難怪掌門這般愛惜!
這樣的弟子,於門派有大益而無一害啊。
昭天真君暗嘆一聲,收起了打壓的心思,問道:「你確定?」
「是。」
有意思。昭天真君的唇邊浮現出一絲笑容:主動要求去金陽江,而不是等待門派的指揮,意思很明顯了……柳洲的事,到底惹出了幾分嫌隙。
不過這事與己無關,他無意與慕天光過不去,痛快地答應:「好。」
雙方就這麼完成了交接。
翌日,慕天光赴白葦渡。
這個地名許多人都很陌生,地圖上也很難找,平時在粱洲問一句,除了個別熟知地形的人,怕是一時半會兒也難說得上來。
但這裡,卻是魔修要渡過金陽江的必經之地。
金陽江在西,從南流到北,慈母河在東,從北流到南,兩條近乎平行的河流衝擊出了一片廣袤的百穀平原。
只是,所謂的平原也是整體上來說,不代表整個粱洲腹地就是一片平地,山谷丘陵並不少見。
白葦渡就坐落在金陽江之畔,群山之下。除非魔修腦殘,不打算借用任何遮掩,直愣愣大軍推過,否則最好的路線就是登陸白葦渡,借群山掩映殺入腹地。
慕天光在白葦渡一坐,就和當年在柳洲雪女峰一樣,一人斷掉魔修一條路。
老實說,統領道修的位置,很多人能坐。可這個不動既威懾千軍的能力,卻不是哪個道修都能有的。
昭天真君自忖未必有這個影響力。不過,他也不在意這個,臨陣換帥是兵家大忌,要穩定軍心,必須拿出切之有效的方案和實力。
他選擇聲東擊西。派兵引誘魔修東渡,待敵人深入,再派主力包抄老家,切斷魔修的後路,逼迫萬影魔君出面。
年輕一輩都覺得不可思議——這也太冒險了。
唯有嶽不凡道:「師叔所言並非沒有道理。魔修此次入侵,不是穩紮穩打,而是靠裂隙突襲,後方並不穩當。假如能切斷他們與柳洲的聯繫,就能夠關門打狗,來個甕中捉鱉。」
一番話說得熱血沸騰的弟子們蠢蠢欲動,縱然心有芥蒂,還是踴躍參戰,想給魔修點顏色看看。
昭天真君一反來時的咄咄逼人,好好安撫了眾人,回頭把飛英單獨留了下來,問道:「裂隙的事是你在調查吧?說說。」
飛英並不奇怪被點名。魔修能夠使用裂隙,就好比有人在背後磨刀,一日不搞清楚,誰也不得安枕。為防軍心不穩,這個消息只有他和慕天光知道,沒有告訴任何人,而他名義上協助慕天光,實際上一直在暗中調查這件事。
組織了下語言,飛英有條不紊地回答:「獸吼谷裡的痕跡殘留不多,我將附近的土壤、岩石、草木都儲存了起來,分別用不同的名義交給了丹心門的長老們和門派辨別。」
才剛剛開頭,昭天真君就來了興趣,多看了飛英一眼:「結果呢?」
「確定有五行之物的殘留。」飛英語氣篤定。丹心門的長老說鬥法十個裡九個不行,但論辨別天材地寶,這群煉丹師一個個全是火眼金睛,答案幾乎不會有誤。
他詳細地說:「能夠確定的有三種,紫心夏梅、千目蚌珠、息夢土。」
昭天真君陷入了沉思。
飛英報的這三種全是有名的天材地寶:開在夏季的梅花,活了一千年的多目蚌產的珍珠,傳聞中能叫人在睡夢中死去的安眠之土。任何一個拿出去,都是能引起元嬰修士爭奪的寶物。
「消耗完了?」他確認了一句。
飛英肯定道:「是。」
一次性用品,那倒是可以放心了。五行之寶不算少,但也絕對不算多,湊齊一次不難,再來第二次,昭天真君都替他們心疼。
不過,魔傀山這筆買賣做得可不太劃算,五件寶貝砸下去隻佔了個先機,未免也太虧。
昭天真君有點疑慮,卻並未深思,反而打起了別的主意:「用的是什麼法子?」
飛英猶豫了下,搖搖頭:「目前看起來是個陣法,具體是什麼,我不太清楚。可能需要回門派查一查典籍。」
「那你就去走一趟,這事務必要弄個清楚。」昭天真君果斷下了通牒。他知道飛英的身份,樂得還乾門個人情,保下他的性命。
擱在過去,飛英肯定不想躲在安穩的後方,寧可和眾人共進退,可這回什麼也沒說,默默應了下來。
*
白葦渡。
慕天光坐在渡口,眼前是平緩的江流。金陽江與易水河不同,水速並不算急湍,每逢日出日落,整條河面都會被霞光映得金光燦燦,如鍍金箔。
天氣好的時候,還能看到有漁船在江上飄蕩,漁翁撐著船篙,戴著鬥笠,放聲高歌。捕魚的鸕鶿在天際劃出優美的弧線,成了橙色暮景上的黑色點綴。
同是水流,金陽江比易水河多了許多煙火氣。
但對慕天光而言,其實並無太多區別。
他漠然地坐在一個地方,彷彿是一塊石頭,一動也不動。起風的時候,遠方飄來了種子,落到身邊的泥土裡,下了陣雨,種子就發芽了,生出綠綠的葉子。
苔蘚誤以為他的靴子是一塊石頭,慢慢蔓延上去,將皂靴染成了翠色。
慕天光一動不動,似乎在悟什麼至理,又似乎什麼也沒想。
日復一日,夜復一夜。
直到今時今日,不速之客不請自來。
「粱洲的風景,果然是比柳洲好得多。」夕陽西下,有個人影驀地從群山腳下走出來,身材高大,步伐鬼魅,「好地方啊。」
慕天光緩緩睜開眼,冰霜自他為中心,飛快蔓延到周圍,江水頓時結了冰,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白光。
「萬影魔君。」他叫出了客人的名字。
萬影魔君走上前來,對他的防備視若無睹,甚至道:「不必緊張,我今天來只是找故人隨便聊聊,沒打算動手。」
慕天光微蹙眉頭:「你來幹什麼?」
「嘖,你就不如那個小丫頭聰明了。」萬影魔君不出意外提到了殷渺渺。當年寒鴉堡裡,她殺掉了他的一個魔傀化身,可叫他印象深刻,「她看到我來,估摸著就猜到我要幹什麼——這樣吧,你也猜一猜,猜對了,我就送你一份大禮。」
慕天光的回答是抬起了手中的劍,平平指向他的咽喉。
氣氛忽然劍拔弩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