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洲的局勢漸漸穩定,再來說一說北洲。
魔修再出奇兵,打了粱洲一個措手不及。不到半年時間,萬影魔君的手下便在粱洲腹部撕開了一道口子,佔據了金陽江的西部,打通了與柳洲的壁壘,建立了較為穩固的前方。
敵人站穩了跟腳,於丹心門來說無疑是一場噩夢。
於是……丹心門的諸多煉丹師紛紛搬家,去了歸元門所在的冬洲。理由也很光明正大,粱洲雖然只有丹心門一個大門派,但北洲的大部分地方,按照曾經的協議,那都是屬於歸元門的。
丹心門不傻,魔修沒來前,義正言辭說要守衛粱洲,可以佔便宜。魔修來勢洶洶,一看就不好對付,憑什麼出人出力?除非歸元門願意明確將地盤劃給他們,否則就算實際上佔有,那也不劃算。
不過,精明的人有,重大義的人也不少。丹心門裡不少年輕修士拒絕去冬洲(哪怕名頭說得十分漂亮),選擇留在粱洲,與道門弟子共進退。
尤其這次出面對付魔修的是慕天光。在北三洲,他的聲望無人能及,凝聚了歸元門、丹心門和禦獸山的中堅力量。
而他也利用了這個優勢,將合適的人安排在了合適的位置。
歸元門的李心桐實力不俗,近年來已臻金丹圓滿,是北洲小有名氣的劍修。且當年乾坤鏡一戰,已與影傀交過手,十分了解其特徵,可率領先鋒小隊,變作一柄利劍深入敵後,切斷各城間的聯繫。
同屬一派,拜在兌門下的嶽不凡出身凡間,乃是將門之後,素擅兵法,行事穩重又不失變通,屬於將才。而苦追李心桐多年的呂千秋,於陣法上頗具建樹,二人配合,帶領大部分道門修士堅壁清野,阻礙魔修大軍的推進。
禦獸山的王錯和他的同門弟子,擅長驅使妖獸,便將他們仔細劃分開來:能驅使蟲鳥類妖獸的作為斥候,查探敵情,能馭使水生或空行妖獸的,當然就是空軍和水軍,也大有用處。
後勤這邊,則是由丹心門長老的女兒黃逐月負責。黃長老壽元將盡,近百年間,一直努力將自己的傳承與人脈交到僅有的血脈手裡。
而黃逐月長相出眾,性格嬌憨,在丹心門內有不小的人氣。兼之歷練有成,手段日漸圓滑,雖然初挑大樑,卻一直沒出什麼大錯。
另外,他將與所有人關係都不錯的飛英,以及心思細膩的冉香留在了身邊,讓他們出面協調各方的關係和利益。
這一番布置,大大出人預料。
知人善任不難,可吻合三個門派的利益分配,就有點不像慕天光了。
歸元門上下,包括他的師尊,都沒想過他能做得這麼恰到好處。大家對他的印象始終停留在風雲會的時候,高山之雪,不染俗塵。
然而,今朝他顛覆了所有人的看法,告訴世人:不在意不插手,不代表不明白。
如此一來,歸元門對他的評價自然更上一層樓——實力強卻不通世事的,只能供起來做個護身符,強大又世事洞明,還不愛爭權奪利的,那就是門派之福了。
只不過……歸元門掌門欣慰的同時,也暗藏憂慮:既然看得明白,那麼當年為了長陽道君,支開他的事,固然能夠被理解,也不免生了嫌隙。
對他這個師尊生出些許怨望倒也罷了,以自家徒弟的性子,萬萬做不出弒師忤逆的混帳事來。
但對於長陽道君便難說了。
長陽道君是歸元門現今的護身符,而慕天光卻是門派將來的希望。這二者生有齟齬,不利於門派的和諧不說,掌門最擔心的是長陽道君先下手為強,趁弟子不到化神搶先下了殺手。
兄弟鬩牆非新事,何況門派內亂?
不能叫長陽道君對天光起了忌憚。掌門思量片刻,最終選擇保全弟子。這不僅是出於一片舐犢之情,更是有著更縝密周全的考慮。
他來回踱步片時,招過門外的侍奉弟子:「將昭天叫來。」
粱洲那邊,須儘快加派人手,分掉天光的風頭是一,防範萬影魔君是二。或者說後者才佔了更大的因素。
旁人不知道,他卻很清楚,萬影魔君是上一次道魔大戰的悍將,經驗老到,修為高深,絕不是天光能夠抗衡的——哪怕他修了《易水劍》!
魔修這次來勢洶洶,不能輕視。
昭天真君很快就到。
掌門不多廢話:「你可願去粱洲?」
「萬影到了?」昭天真君揚起眉梢。
掌門緩緩道:「萬影習慣謀定而後動,不會這麼早出面。一旦出手,則必取要害。」
昭天真君聽懂了,這是要他壓陣呢。可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他不愛做,老實不客氣地問:「慕天光不是在那兒麽?」
別以為他不知道掌門打的什麼如意算盤,派誰不好派自家弟子,不是送功勞是什麼?現在想起他來,太晚了。
「天光畢竟年輕。」掌門不露聲色,「他不過是去打個前鋒。」
昭天真君打著哈哈:「這話太謙虛了,我聽說他在粱洲做得不錯,年輕一輩兒的都以他馬首是瞻。」
這話傳遞出來的態度已然十分明顯。掌門靜默一瞬,淡淡道:「既然你抽不開身,也罷,我另尋旁人就是。」
昭天真君原非此意,要是真的不想去,也不必來。但他素有城府,聞言也不惱羞成怒,笑道:「雜事再多,也不及魔修之患。只是粱洲成果斐然,這會兒過去算什麼事,我總不至於和晚輩爭功勞。」
「我說了,他畢竟年輕,只是打個前鋒,」掌門很了解自己的關門弟子,知道他絕不是在意功勞與名聲的人,平靜道,「萬影不容小覷,當慎重行事。」
確認了主次,昭天真君方才滿意:「謹遵命。」
*
昭天真君趕去粱洲前,道修恰好小勝了一局。
大致是嶽不凡做了個局,引誘影傀聚集,而後慕天光親自出馬,用易水劍的劍域克制住了,一舉殲滅數百影傀。
道修們士氣振奮,但明眼人都清楚,影傀再可怖也是魔物一流,魔修一共也沒死幾個,與其說勝利,不如說是己方陣營需要驅走影傀盤桓在人心頭的恐懼罷了。
不愧是萬影魔君,正菜還沒上來,就叫這邊方寸大亂。
好在哪怕所有人都會糊塗,慕天光不會。他對《易水劍》的體悟越深,待人與事的心境便越接近於道,無悲亦無喜,永遠清醒理智。
他很清楚地意識到,魔修很可能是故意送了他們幾場大捷,好叫他們放鬆警惕,貪功冒進。
「不可放鬆警惕。」他加重語氣,對嶽不凡等人吩咐,「以防有詐。」
眾人自然應下,且真心誠意。
然而,半月後,一支水師欲借汛期強渡攻城,掉入魔修埋伏,慘敗而歸。
消息傳來,慕天光無聲嘆了口氣。
有的時候,答應得誠心並不代表真的會這麼做——不是口是心非,而是錯估了形勢。就如人吃飯,最初不知曉自己能吃多少,怕撐著,定然謹慎進食,生怕噎著,但多吃了幾次,發現自己的飯量遠比想象中大,那麼下一次多吃一點便是應有之義,而非貪心。
幾次勝利下來,不少人都過高得估計了自己的能耐,自以為盡在掌握,實則已經掉入了陷阱。
而他明白問題所在,卻無計可施。
知人心,不代表會算人心。
假如是她,會怎麼做呢?慕天光將目光投向了手裡的信箋。
這是從秋洲寄來的信,大半年前送到了歸元門,遣詞造句都很官方,是以道修同盟的口吻提醒北洲早做防備。
可惜的是,由於通訊不暢,魔修入侵後近一月才送到,太晚了。
但他還是從飛英手裡拿走了這封信。
每一字每一句都冷冰冰的,沒有任何溫度,落到任何一個人手上都不會有半分麻煩。他從中找不到絲毫慰藉,除了……落款。
沖霄宗素微。
他的視線久久地停留在了最後兩個字上。近年來,身邊的人越來越忌諱在他面前提起她,以至於他很久沒有再看到這個熟悉的名字了。
自從得了信,他隔三差五就會拿出來看一遍。不急不躁,從頭到尾,慢慢讀過去,最後停到落款上,無休止地看下去。
哪怕一點不會難過,一點不會歡喜。
「咳。」胸口傳來一陣悶痛,他抽出袖中的白帕,遮在嘴邊一陣嗆咳。積在氣管裡的淤血咳出喉嚨,落到白帕上,都是星星點點的紅。
他淡漠地掃了眼,收回帕子,若無其事地繼續看信。這咳血之症出現了有一段時日。最早以為是和欲女、蝕日一戰中留得暗傷,並未放在心上,但後來多處傷勢痊癒,只有這遲遲未愈,才叫他起了疑心,內視肺腑多次,想找到癥結,卻屢無所得。
後來次數多了,他慢慢了悟,恐怕不是傷病,而是心痛。
那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元嬰修士的身體極其強悍,五臟盡碎也死不了,時不時咳個血算什麼,任由他去吧。
或許,反倒是件好事。
慕天光已然察覺到,隨著修為漸漸精進,他的心境越來越靠攏易水,再難起什麼波瀾。不僅對她無知無覺,對師長,對同門,也漸漸淡去。
這令他心生憂慮。
假如說,旁人的人生是一副濃墨重彩的工筆畫,那麼他過去的人生,也不過是一幅稍微清淡些水墨畫,淡中總有濃墨。然而如今,墨跡浸在了水中,慢慢淡去,隻留下淺淺的痕跡,彷彿隨時會消失不見。
變成白紙的那一天,大概就真的成了易水無情。
都說朝聞道夕死可矣,但那樣的他,還是慕天光嗎?
易水劍的釋意只有四重,釋意而已!元嬰之後還有化神、合道,說到達盡頭,未免言之過早。
守儀道尊最後去了哪裡?第五重……會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