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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渺渺原本想直接去中洲, 但既然要經過漣洲,出於某種考量,她决定臨時加塞了一個行程, 去遺珠湖拜訪凰月谷。
凰月谷位於漣洲的西部, 靠近此地最美的一個湖泊, 也就是遺珠湖。它被譽爲上天遺落在人間的寶物,可見其美麗多麽令人震撼。
殷渺渺第一次來,見到一望無垠的蔚藍湖泊時, 亦忍不住贊嘆:「真漂亮。」
遺珠湖美得就像是仙境, 湖水澄澈, 能看到下面的水草搖擺。藍天倒映在水中,魚兒在白雲間嬉戲,天水一色, 不見邊界。
凰月谷就坐落在遺珠湖畔。
兩個船娘撑著竹筏,前來接引他們。
碧綠的竹筏飄蕩在水面上, 化出長長的漣漪,有彩色的小魚尾隨著,不斷跳出水面, 像是迷你的海豚。
殷渺渺饒有興致地欣賞了會兒此地的美景,不僅是山和水, 還有那兩個一邊撑船, 一邊好奇地打量她的女孩。
她們都只是練氣修爲,穿著鵝黃色的弟子服,鮮嫩得仿佛初初綻放的豆蔻。
「你們一直在看我。」她側過臉, 笑著問,「是有什麽話想和我說嗎?」
她面容和雅,極富有親和力。其中膽子稍大一些的少女便說:「很少會有元嬰真君走這條路呢。」
「這不是你們入門的路嗎?」她問。
少女咯咯笑了起來:「是呀,所以他們才不走。」
「咳。」年長的咳嗽一聲,警告她不要在背後腹誹元嬰真君。
殷渺渺却沒當回事,微笑道:「大約是他們比較忙,而我更閒吧。」
這樣的態度讓她們受寵若驚,反而不敢放肆,規規矩矩地將人送到了谷主念奴嬌所住的飛瓊樓裡。
此名大有來歷。
昔年,凰月谷的創立者是個凡女,幼年便渴慕仙女的傳說,記得最清楚的那個仙女就叫飛瓊。她逃離家庭,毅然追隨一個修士離開了故鄉,踏上了艱難無比的求仙之路,幷將自己的名字改做飛瓊,以此證明决心。
那個年代,女修的地位遠不如今天。主流觀點認爲,女修不能做武修,隻修些輔助類的法術,比如醫術、符籙、舞蹈、紡織等等。
而她們要麽找到一個强大的道侶,靠道侶給予資源修煉,要麽就隨道侶歷練,給他提供輔助。
飛瓊試圖給女修找一個出路。
她渴望男女平等,却無法扭轉修真界的觀念,無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用讓男人認可的辦法獲得尊嚴。
男權世界,唯一尊重的便是貞女烈婦。
她創建了凰月谷,號稱門下女修自重端莊,若有男子膽敢冒犯,天涯海角,門派上下必殺之。
當年,這是女修們難得的淨土。她們披上貞潔的外衣,拒絕成爲男修的附庸,門中弟子齊心協力,將不懷好意的人殺到不敢再冒犯爲止。
貞女烈婦,素受尊崇,男修主導的世界,默許了她們的存在。
飛瓊庇佑了門下弟子數千年,殫精竭慮,道途崩阻,最終隕落。好在她的弟子繼承了她的衣鉢,帶領門派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
後來,出衆的女修越來越多,很多女子不再滿足於原來的狀態。大約三千年前,凰月谷的一對師姐妹出現了强烈的分歧。
姐姐受够了這個世道對男女的不平等,認爲男人可以做的事,女人也可以。女修必須打破外界賦予的種種枷鎖,和男人做一樣的事。
她尤其痛恨男子三妻四妾,女子却必須從一而終的行爲,堂而皇之的蓄養侍從鼎爐。許多女修贊同她的主張,紛紛效仿,大改過去凰月谷清高自重的風格。
而妹妹認爲姐姐的行爲根本沒有任何用處,只會將凰月谷多年塑造的地位毀於一旦,人們會認爲門下弟子都是蕩-婦,肆意羞辱,絕對不會尊重她們。
同時,其他不贊成姐姐作爲的女修們感到恐懼,生怕外界將她們和那群不知檢點的女人混爲一談,要求將姐姐一派逐出門派。
這是凰月谷自建立以來最大的危機,兩派鬥得過於激烈,險些將基業葬送。
爲了不使外人漁翁得利,姐妹二人分道揚鑣,劃分爲玄素兩派,井水不犯河水,但都認爲自己的主張才是正確的。
素派弟子爲了和玄派劃清界限,有了點守宮砂的傳統,希望借此告訴外人,她們依舊冰清玉潔,不可侵犯,若有輕狂,必殺之。
如今,凰月谷的谷主是素派的念奴嬌。
她穿著半新不舊的海棠色襦裙,款款走出樓外:「道友大駕光臨,未曾遠迎,還望見諒。」
「是我不請自來,谷主莫要怪我唐突就好。」殷渺渺走上前去,眸中情不自禁地露出些許驚艶。
她曾經在風雲會見過念奴嬌一次。當時,這位盛名的谷主甫一出場,便令群芳失色,滿場修士,無論男女,都爲其美貌而傾倒。
然而,有一點很奇怪。
毫無疑問,她很美,華服盛裝都是她的陪襯,而無法奪取她容光的半分。可她的氣勢又很弱,全無一派掌門的氣場,讓人感覺不到絲毫壓迫感,仿佛沒有任何威脅。
這對一個極其美麗的女子來說,無疑十分危險。
「道友願意來,我高興還來不及。」念奴嬌或許擁有的是天底下最美妙的嗓子,那麽溫柔,那麽可人,好似柔風吹過姹紫嫣紅的花園,帶來裊裊的香氣。
她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請他們入樓。
小樓精美華貴,窮盡凡人的想像,恐怕也不足以描述出十分之一的富麗。可最奇妙的是,飛瓊樓雖然是木石建築,却將花草自然的美完美融合了進去。
接待賓客的花廳裡,有潺潺溪水流過。這不是人造的室內景觀,而是引了一支山上的溪流,清澈的水波裡還飄散著幾片山間的枯葉。
承重的梁柱,幷非人工打造,而是由一棵參天巨樹但當,粗壯的樹幹支撑起來了高高的屋脊,遒勁蜿蜒的枝丫就是橫梁。
巧奪天工的人工與自然的奇妙結合在一起,糅雜出別處未曾見過的風情。
他們在一處樹枝盤結而成的桌案前坐下,梳著雙環髻的弟子們魚貫而入,捧來酒水瓜果。
「兩位遠道而來,嘗嘗我們谷中自釀的甜酒吧。」念奴嬌親自爲他們斟酒,姿態雍容,無絲毫傲氣。
殷渺渺謝了她,一飲而盡:「好酒。」
這便算是寒暄過了。
念奴嬌問:「道友特意前來,不知所爲何事?」
「無甚大事。」殷渺渺不動聲色道,「我欲往北斗堂去,途經此地,想著還未來拜訪過谷主,便厚顔不請自來了。」
念奴嬌自然不信。她沒有錯過「北斗堂」三個字,略作思忖,便問:「道友要去北斗堂,可是爲了陌洲一事?」
「正是。」殷渺渺微笑道,「總不能白吃這個虧。」
念奴嬌眼睫一顫,溫柔地笑了:「道友說的是,不知可有我凰月谷幫得上忙的地方?」
此話一出,殷渺渺終於確定,念奴嬌不論看起來多麽像大家閨秀,內裡却是個合格的一派之主。
她敏銳心細,又有决斷,真是好極了。
「若是貴派願意幫忙,那就再好不過。」殷渺渺面對著如斯美人,口吻不禁比平日裡還要柔和三分。
念奴嬌柔聲道:「除魔衛道,原是我道門中人應有之義。」
兩人敲定此事,便不再多談,反而天南地北聊了些趣事。期間,念奴嬌以閒談說趣的口吻,和殷渺渺提了提燕白羽此人。
北斗堂是七大門派中實力最强的一個,按照北斗七星設立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個山峰,其峰主被稱之爲掌座。
而堂主燕白羽乃是元嬰圓滿修爲,被譽爲元嬰第一高手,所修的劍法爲《萬象劍書》,只有九招基礎劍訣,却能够衍生出無數種變化,故名『萬象』。
以及,這是唯一一個和《易水劍》一樣,心法與劍法合二爲一的心法。
「燕白羽繼任堂主的時候,北斗堂連他在內,只有五個元嬰。」念奴嬌紅袖添香,語笑溫婉,「七星之位,尚缺其二。」
殷渺渺知曉她是在和自己介紹北斗堂和燕白羽的性格,饒有興趣地問:「然後呢?」
「然後,他在門派內精心挑選了一名弟子,替師收徒,親自教導。」念奴嬌緩緩道,「就是他的小師妹,公孫霓裳。她也不負衆望,金丹時便力壓諸多劍修,奪得魁首,兩百多歲便結了嬰。」
「原來如此,想來他們師兄妹的感情一定不錯吧。」
「那是自然,亦兄亦父。」
殷渺渺微微揚起了唇角:公孫霓裳和燕白羽的感情甚是親厚,此次公孫霓裳受到埋伏,他極有可能想要找回場子。
換言之,他答應她的概率很高。
「還有一位呢?」
念奴嬌眼波一動,盈盈笑:「他力排衆議,將一位金丹修士升爲開陽的掌座。依我之見,確不負武曲之名。」
殷渺渺心念電轉。
武曲主財帛,念奴嬌特地點出這一點,是想告訴她,開陽的掌座雖然修爲不濟,却是個理財好手?那就有趣了。
北斗堂爲什麽不能升爲第四大宗門?沒有化神是其一,其二,則是門下修士多愛劍道,不善經營,沒有掙下三大宗門那麽大的家業。
燕白羽提拔這麽一個擅長經營斂財的人,野心昭然若揭。
「燕堂主果然有魄力。」殷渺渺替念奴嬌斟了杯酒,「請。」
兩人相視一笑,舉杯飲盡。
酒過三巡,微有醉意。念奴嬌搖鈴喚來弟子,請他們去客院休息。
殷渺渺自不會推辭。
客院臨水,三面有窗,能飽覽遺珠湖的美景。殷渺渺解了外衫,靠在窗邊的竹榻上,問沉默了一路的葉舟:「你覺得念谷主如何?」
「蕙質蘭心。」他答。
她笑了:「她美嗎?」
葉舟點頭,心裡有點緊張,怕她來一句「我與谷主孰美」。
但沒有,殷渺渺只是嘆息:「不受世人偏見,自顧自美麗,難得啊。」
人們對於强大的女修有刻板印象,要麽是冷傲的高嶺之花,要麽是放蕩的風情女子,要麽就是男性化的强硬幹練。
這不是她們的錯,漫長的歲月裡,女人要出頭太難了。
嬌柔、可愛、溫柔、嫻淑這樣的詞匯,總是和「弱」聯繫在一起,她們想要讓人覺得「强」,就必須與此割裂,用更尖銳的方式打破世俗的牢籠。
可事實幷非如此。
强大就是强大,任何一種形式都可以。
念奴嬌溫婉如大家閨秀,舉手投足間毫無侵略性,不强勢,不咄咄逼人。但她依舊是强大的,是無可爭議的元嬰真君。
最難得的是,她選擇以自己的方式面對世界,維持著真實的面目,沒有被世界改變,或許有一天,反而會改變世界對女修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