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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渺渺考慮要不要出一趟門。這些年, 她想做的事陸陸續續都著手實施了, 剩下來的非一日之功,盯著也無用。
而拂羽也慢慢上手了門派裡的事務, 讓他走馬上任, 就能解决大部分的突發事件。唯一要擔心的就是淩虛閣的老人們,這也不難,袁落和予明都是好戰分子,不止一次要求去西洲抗擊魔修。
這一回, 她同意了。
他們一走, 樂眉就說要出去游歷,理由很强大——「我們音修需要不斷體悟, 才能够奏出最美妙的音樂。你將我留在門派, 我能悟到什麽?」
殷渺渺哭笑不得:「是是是, 那你將事務交接一番吧。」
樂眉滿意地離去。
接著,她正式向掌門提出了卸任首席弟子的請求,同時, 推舉了拂羽。
和她當初一樣,掌門召見了拂羽, 問了他幾個問題, 看他對答如流, 心裡倒也滿意。然而, 出於某種顧慮,他未即刻答應,而是找了自己的師弟扶乙真君。
「門派一切都好, 師兄却似有難事。」扶乙真君問道,「莫非是秋水那個孩子?」
掌門嘆息:「正是。唉,我一把年紀了,却還是難免私心。」
他猶豫首席弟子人選的緣由很簡單:拂羽和殷渺渺走得太近了。
掌門、閣揆、首席弟子,這是衝霄宗最特殊的三個職位。
通常來說,要做掌門,就得先成爲首席,刷足一定的聲望,又對門派的運作有所瞭解,而後若能進階元嬰,便有很大的概率繼任掌門之位了。
他正是這麽安排顧秋水的,但殷渺渺的表現出乎他的預料。現如今,門派知曉她的人,遠比顧秋水多,她的能耐,也遠比預想的還要大。
同是門派弟子,掌門不會打壓這麽優秀的修士,可偏心却難以避免。
他希望顧秋水接任自己的位置,這個徒弟有能力,也有資格,不會對門派造成任何負面影響,故而毫無負罪感。
而掌門之所以猶豫,正是因爲殷渺渺同樣出色。
私情讓他忍不住偏心,理智又促使他回歸公正,因此愈發煎熬。
「師兄,人心非天道,私情又何妨?無須苛刻自己。」扶乙真君十分豁達,只是道,「但依我之見,秋水和素微,還是素微更合適。」
掌門不由替弟子辯護:「秋水差在何處?」
「他心不在此。」扶乙真君微笑道,「秋水才華橫溢,淩雲高志,然而,他是想做常人所不能做之事。」
掌門啞然。
他瞭解自己的徒弟,確實對爭權奪利無甚興趣。肯做首席,是因爲他覺得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人能够做這個位置,而後來他不顧自己的安排,硬要去柳洲潜伏,也是因爲此去凶險,常人難以做到。
做旁人都能做的事,有什麽意思?要做,就做別人做不到的。
「唉。」掌門辯駁不得,撫額嘆息,「那素微呢?」
「她呀,志氣同秋水比,只高不低。」扶乙真君一揮拂塵,緩緩道,「她是想爲天地立心啊。」
掌門愕然,半晌,道:「風月事修成有情道啊。」
「師兄,道無高下,却有合適與不合適。」扶乙真君道,「順其自然吧。」
掌門苦笑數聲,妥協了:「也罷,就這樣吧。」
*
沒有人會想得罪一個醫修。拂羽在門派數年,人緣極佳,衆人都接受了他新一任首席弟子的身份。
殷渺渺將門派裡的事務全都丟給了他。他轉頭就把養傷的南陽和謝雪揪進了空缺的執法堂:「舉賢不避親,樂眉師姐走了,正好你們倆頂上。」
南陽試圖拉人下水:「葉舟呢?」
「他?」拂羽聳聳肩,「我和不敢和師姐搶人。」
「他在忙什麽?丹藥改良?」
拂羽笑了,意味深長地說:「誰知道,很忙就對了。」
葉舟最近確實非常繁忙,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配方,能够代替治療失血過多的複血丹。儘管這個新的藥水時效短,每隔十二個時辰就要服一次,味道也不太好,但是便宜,價格是複血丹的三分之一。
殷渺渺十分高興:「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
「我有一個請求。」他說。
「你說。」
葉舟說:「不要說是我做的。」
對於丹修來說,煉製出更完美更高階的丹藥,才是值得驕傲的事。這種低劣的代替品不是完美的作品,只不過是善意的權宜之計。
「你覺得這是人生的敗筆?」殷渺渺笑問。
葉舟道:「至少不值一提。」
「好吧,如果你這麽希望的話。」她很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要求。
複血藥水於低階修士而言,是救命的良藥,但從品階高低上來說,確實不如複血丹。她沒必要在這些事上和葉舟爭執,他有自己的堅持,却肯爲她妥協,已經足够了。
葉舟鬆了口氣,又道:「補靈丹我還在想辦法,一時半會兒,尋不到合適的。」
「說起這個。」殷渺渺笑道,「我打算離開本派一段時間,你要和我一起走嗎?」
他驚訝:「師姐要去哪裡?」
「中洲,也許也會去西洲。」她如實道,「看情况吧。」
葉舟猶豫片刻,低聲提示:「沒關係嗎?萬一……」
殷渺渺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長陽道君,笑容微微凝滯:「沒關係,門派已經商量過了。」
衝霄宗向歸元門發過信函,對長陽道君的事表示譴責。歸元門的掌門不想鬧僵,也認爲得罪殷渺渺實爲不智,竭力斡旋,終於要了長陽道君的一個承諾——他不會再主動尋她報仇,但若是狹路相逢,她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就算僥幸成功,他也不知道還在不在。」她嘆息無限。
葉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蕭麗華死有餘辜,她却妄受此灾禍:「師姐……」
「我沒事。」她跳過了這個話題,「所以,你要跟我去嗎?」
他的答案當然是:「嗯。」
「好極。」
*
殷渺渺花了三個月,將手頭上的事務逐一下放給負責的管事,還抽空上了一節拖延很久的禁制公開課。
而後,她帶上葉舟和小鳳凰,離開了雲光城。
雖然此行是打算與北斗堂商議陌洲的事,但殷渺渺幷未直奔中洲,反而順路去了凡間一趟。
凡人和修士其實生活在一片土地上,只是凡人安土重遷,不會輕易離開家鄉,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們生活的國度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
而修士爲了防止大量凡人誤闖修真界,會在設置各式各樣的天險,例如高山懸崖,湖泊沼澤,隔斷凡人探索的步伐。
若是有個別凡人運氣好,避過了路途的凶險,窺見了修□□。那麽,他回到故鄉後,就成了阮肇與劉晨,留下許多令人遐想的傳說故事。
凡人想像著仙人的世界,修士却很少關注凡人。
葉舟聽燕妮說過她的故鄉,知道她貧苦,然而,究竟怎麽個苦法,他無法想像,也難以想像。
直到今時今日,他親眼看見了一切。
剛出生的女嬰被溺斃在湖中,因爲養不起;瘦骨嶙峋的小孩餓極了,和狗搶腐爛的食物吃;百姓住在遮不住風雨的草棚子裡,衣不蔽體。
富裕些的人家,有一口飯吃,只是糠都沒脫乾淨,混著米粒就往下咽,鶏蛋是最寶貝的食物,非特殊的日子吃不起。可就算是這樣的生活,也不是年年都有,他們到的時候,正逢大旱,莊稼枯死,顆粒無收。
於是,賣兒鬻女,集體逃荒。爲了食物,人和人能自相殘殺,婦女會毫無尊嚴地脫掉裙子,對於修士一日便能到的地方,於他們來說,是漫長到沒有盡頭的逃亡之路。
大多數人都死在了路上。
死掉的人,成了活下去的人的腹中餐。
葉舟被震撼到了。他一直以爲,食人肉這等惡行,非邪修做不出來,可是,凡人們爲了生存,無數次地吃過同胞的肉。
他親眼看到一個因爲蝴蝶而雀躍的女童,被母親活活捂死,與人易子而食。
作爲修士,常年游離在生死邊界。
葉舟幷不懼怕死亡,却爲這樣的場景而膽寒。
這還沒完,他們又去了另一個國家。那裡靠山,地界內多河流湖泊,許多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比起前頭主要靠農耕的國家好很多,至少不會餓死。
但他們的日子幷沒有更好過。
因爲疾病無處不在。
喝了不乾淨的水,遭到了蟲類的叮咬,誤食了發黴的食物……很多修士不可能遭遇到的問題,都會成爲奪走他們性命的罪魁禍首。
西洲的修士日子不好過,可千倍萬倍的凡人,日子更不好過。他們一樣有喜怒哀樂,一樣會愛會恨,他們的生命,難道不值得拯救嗎?
但葉舟發現,自己救得了一個兩個,救得了一次兩次,救不了所有,救不得永遠。
「師姐……」他想起殷渺渺曾經的計劃,輕聲問,「你會救他們嗎?」
殷渺渺沒有回答。
她一直在猶豫是否要改變凡間的狀况,擔心修真界的力量下滲,會對整個凡間造成不可預知的影響。可是,當她親眼看到這樣慘烈的場景時,所有的思考和衡量都失去了意義。
因爲將來的不可預知,就放弃拯救活在當下的人,顯然幷不明智。假如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麽今天死去的人,多麽得冤枉。
人類一代代繁衍,不停地尋找生存的辦法,就算她不出手,總有一天會變化。同樣的,這種變化無法預料好還是壞。
只是,凡人自己選擇的道路,由他們承擔後果,而她替他們指引的方向,需要她來背負結果。
這會是功德,還是罪孽呢?
她是否有勇氣承擔?
這一刻,殷渺渺深深感受到了那些變革者的偉大,他們必然是抱著超乎尋常的勇氣,才能肩負起整個群體的未來。
「我要做的事,很容易,比我做的其他事都要簡單得多。」她凝望著葉舟,緩緩道,「但是造成的結果,或許是最龐大的。」
葉舟不明白,却道:「沒有人知道未來,此時此刻,問心無愧便好。」
青山連綿,綠水環繞。殷渺渺屹立在山巔,望著塵世中如同螻蟻一般掙扎生存的凡人,說道:「你說得對。」
無論結果如何,讓每個人都有生存下來的權利,是她最想做的事。
這就够了。
她利用星珠,給拂羽發了一封密信。
目前,加密方式還非常簡單,藍色代表不緊急不危險,給拂羽,黃色代表重大情况,給她,紅色代表十分急迫,高度危險,給掌門。
而每種顔色都有不同的密碼表,保存在少數人手中。
她發給拂羽的消息非常簡單:淩虛閣甲字三號,施行。
半日後,拂羽收到消息,疑惑地去了淩虛閣的小樓,在上面的暗格里找到了甲字三號。
裡面是一個代號叫做「希望」的計劃。
這是她的希望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