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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任遍仙界》第17章
017(捉)

  日子平淡的到了花朝節。

  頭一次執掌宮務的德貴妃早在一個月之前就開始籌辦花朝會,從扎在枝頭的彩紙,到游園會的點心,再到挂在樹梢的彩燈,任是再挑剔的人都找不出錯來。

  「沒想到我們的貴妃娘娘這般能幹。」背地裡,純淑妃一針見血道,「她啊,是起了不該起的心思。」

  本朝沒有扶妾爲妻的傳統,但却有將妃嬪封爲皇后的先例,因而在商議新後的那段時間,後宮裡的女人多多少少都做過美夢,只可惜很快就破滅了。

  僅僅是這樣,那倒也不過是個美夢,可卓煜偏偏分了皇后的宮權。

  後宮裡的妃妾,哪怕位份再高,那也只是妾,幷不是妻,後宮的女主人只有皇后一人,也只有皇后有管理後宮的權力——哪怕現實未必如此,但理論上就是這樣——將宮權分攤到其他宮妃頭上,也就是賦予了一部分女主人的權力,這可比晋位有內涵多了。

  因此,旨意一下來,德貴妃和純淑妃那裡就成了宮裡最炙手可熱的地方。

  純淑妃原本只是個嬪,從未做過當皇后的夢,能晋位分了宮權,先喜後驚,忐忑地好幾天沒睡著覺。而德貴妃不同,她是最早跟著卓煜的孺人之一,由先帝所賜,鄭皇后被廢,賢妃死去,她成了宮裡的第一人,要說沒有些想頭,誰都不信。

  「我們貴妃娘娘是一葉障目。」純淑妃複雜地笑了笑,「她就不想想白露宮現在是個什麽情形?」

  幾個月來,卓煜夜夜留宿白露宮,沒有一天落空,有時一天去個兩三回,同寢同食,寸步不離,這般眷戀,實在讓純淑妃害怕。

  「這後宮裡,寵愛會淡去,宮權會易主,顯赫如廢後不也成了奴婢,沒什麽是永遠的。」純淑妃喃喃道,「我就怕陛下動了真心。」

  帝王說到底不過是個凡人,難免會有動了真情的時候,那對後宮裡的女人來說是最可怕的,三千寵愛在一身的人背後,是兩千九百九十九個枯等的女人。

  可事情好像正朝著純淑妃恐懼的地方演變。

  花朝節那日,後妃們用盡了心思爭奇鬥艶,可人算不如天算,德貴妃的花朝會雖說辦得盡善盡美,偏偏所有人都等的那個男人……不在宮裡。

  那天,卓煜一大早就帶著殷渺渺出宮去了。

  「今兒是花朝,我們出宮散散心吧。」卓煜哪還記得宮裡的花朝,一心一意隻擔憂她在宮裡悶久了會不高興。

  殷渺渺欣然應允,兩人就換上尋常衣衫,白龍魚服出去了。

  花朝是踏青游玩的好日子,街上游人如織,平民百姓穿著樸實,臉帶笑容。有個瘦小的男孩子像是猴兒似的從他們身邊竄過,被緊隨的父親好一頓臭駡。

  街道兩旁開著許多店鋪,繪著各式各樣圖案的旌旗迎風招展,糕點鋪裡傳來飴糖的甜香,小孩子們一聞見就挪不動脚步了。

  殷渺渺不禁道:「有幾分盛世的景象了。」

  卓煜搖頭道:「你言之過早,割讓的三洲未曾收服,京城附近亦有凍死的百姓,偏遠之地餓殍不知其數……連讓百姓吃飽穿暖,安居樂業都不曾做到,哪裡算是什麽盛世呢?」

  「不早,遲早的事。」她說。

  「你就哄我好了。」卓煜說著,唇邊却露出笑來。

  殷渺渺跟著笑了起來,忽而發現近些日子,自己對卓煜的感情發生了變化:最開始,她喜歡他只是因爲他與衆不同,他引起了她的興趣,繼而産生了喜歡的情愫,乃至後面的巫山會也不是什麽陌生的事,她都經歷過。

  但現在不一樣了。

  嚴格來說,卓煜幷不是一個合格的情人,哪怕所有人都說她獨寵,他陪伴她的時光也不算長,大多數時間都放在了處理政事上;他會關心她這一日過得好不好,吃了什麽,有沒有不合她心意的地方,但也會惱,會生氣,會要她去哄。

  他不像她過去的伴侶那樣事事以她爲中心,她却一點兒都沒有不高興。

  或許,這才是正常的。過去,她和旁人的情感關係都是畸形的,從前是她取悅別人,後來是別人取悅她,總是一個人圍著另一個人轉,十分心意裡,七分是利益。

  但現在,卓煜對她無所求,她對卓煜亦無所求,願意付出心力,僅僅是因爲喜歡罷了……戀人和情人是不一樣的。

  卓煜轉過身,恰好對上她璀璨的明眸,不由啞然失笑:「怎麽這樣看著我?」

  「隨便看看,不可以嗎?」她彎起唇。

  「可以可以,夫人請。」

  殷渺渺這下是真的笑彎了眉,眼睛一眨不眨看了他好一會兒,直到他面露窘迫才指著不遠處的小樓道:「那是什麽地方,去坐坐吧。」

  「那是勾欄。」卓煜道,「聽戲的。」

  殷渺渺來了興趣:「能去嗎?」

  「有何不可。」卓煜牽了她的袖子,「隨我來。」

  勾欄與尋常酒樓茶樓都不相同,周圍都被木板密密圍攏起來,獨留一扇門進出。進了樓裡,就有人來兜售座位牌,青、白、紅三色分別代表了下中上三等坐席。

  卓煜買了兩個紅色木牌,領著殷渺渺往二樓的位置去,那裡正面戲臺,是最佳的坐席。

  坐定後,又有童子端來茶水點心,還貼心地贈了兩張紙榜,上書今日的戲目與戲角的名字。

  殷渺渺不認得這裡的文字,遂問:「今天唱的是什麽戲?」

  卓煜頓了頓,道:「尋仙記。」

  殷渺渺怔住了。

  不多時,戲開了場。

  故事一開頭就是男主角進京趕考但名落孫山,男主角嘛,當然不會因爲才學不够而落榜(那還有什麽好寫的!)。而是因爲那次科舉舞弊嚴重,五千雪花銀能買一份答案,一身傲骨的男主角不願意同流合污,只能被刷。

  成績出來後,男主角先痛駡官場險惡奸人當道,駡完沒辦法,收拾包袱回家。就在回家途中的某一日,他在湖邊偶遇芙蕖仙子出游,仙子之美,不是凡人能够想像,男主角從未見過如此仙姿綽約之人(??),對芙蕖仙子一見鍾情,寫了一首詩訴情衷。

  仙子對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十分欣賞,兩人交談幾句後,順理成章地春風一度了。

  第二天,仙子離開了,留下男主角在河畔徘徊泪流。

  「啊,姐姐——你千里淩波乘雲去,徒留我涕泪徊腸難捨離,縱我金榜題名春風意,怎比仙鄉一夜羅帷裡?玉京迢迢人難去,一朵芙蓉相思寄。」

  戲臺上的小生清秀可人,嗓音清澈婉轉,唱到動情處更是泪沾衣襟,極富感染力。

  連卓煜都被觸動心腸,不由側頭望了一眼殷渺渺,心道,戲中情是虛幻,他的邂逅却是真真實實的——她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仙人,因爲受傷失憶才墮入凡間,那麽,未來她是否會像那芙蕖仙子一般,終會因仙凡有別而離開?

  故事還在繼續。

  男主角在湖畔等了好幾天,仙子都沒有再回來,而之前落第的事又讓他對官場灰了心,於是,男主角决定放弃官途,一心修道。

  於是,他踏訪名山大川,想要尋找成仙的機緣。一次機緣巧合,他救了女配角——一隻修行千年的狐狸精,向她詢問該如何才能成仙,狐狸却勸他放弃:

  「公子呀,這登仙之路不好走,走不完的青山十萬重,渡不了的碧波沒盡頭。天臺四萬八千丈,壘的寸寸是白骨。如此艱途,問什麽蓬萊何處?不若紅塵且住,你同我,朝與暮。」

  然而,男主角還是堅定地拒絕了,因爲他不僅是在求道,也是在找初戀情人,狐狸精沒有辦法,給他指了條路,讓他去爬九萬九千丈的雲梯,傳聞能爬到最上面,就能得到仙人點化,飛升成仙。

  男主角就去了,爬到九萬八千丈的時候突然力竭,險些摔下雲梯,就在這時狐狸出現救了他一命,自己却不幸跌落身亡。知道這個時候,他才知道狐狸不放心自己一直跟著他,可現在一切都太晚了。

  最後,他爬上了雲梯,飛升成仙,在瑤池邊與芙蕖仙子重逢,只是那個風情萬種的狐狸精,終究是不會回來了。

  殷渺渺被這既視感極强的故事驚到了,沒想到這個年代也會有狐狸和玫瑰,白蓮花和朱砂痣的故事,不禁道:「寫這齣戲的人可真有意思。若是你,你是會選和狐狸雙宿雙飛,還是執意去尋找仙子?」

  卓煜沉吟片刻,幽幽道:「他對仙子一見傾心,對狐狸不過愛憐罷了,孰輕孰重,一目了然,只是……」

  「只是?」

  「只是,仙子對他是否是同一種心情呢?」卓煜輕輕道,「若是她當初不曾離開,效仿董永七仙女之緣,該有多好。」

  殷渺渺明白了他的意思,輕輕嘆了口氣:「隻羨鴛鴦不羨仙,對嗎?」

  「成仙就一定好嗎?」卓煜問,「歸塵子的所作所爲,可不見得是仙家氣度,照樣貪戀痴嗔,如此,與凡間又有何區別?」

  殷渺渺沉默了。

  「渺渺,我想你留在這裡,榮華富貴也好,名利權勢也罷,我能給你的,都給你。你想要修道,我不攔你,我給你修道觀、立生祠,但凡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想辦法。若你我能有孩子,我便把這江山交到他手中;若是個女孩兒,會難一點,不過我可以將大兒過繼,她成我唯一的血脉,旁人想反對也難。」

  嘈雜的勾欄裡,咿呀的胡琴裡,卓煜的聲音清晰地字字可聞:「假如這樣,你可願意爲我留下?」

  殷渺渺喉嚨發緊,說不出話來。她知道這是一個何等慎重的承諾,卓煜不是一個昏庸的帝王,這絕對不是他一時衝動,而是反復思量後的結果。

  世間不會有比這更美更打動人的諾言了,一生榮華,一生摯愛,只要她點頭,她這一生直到盡頭,都是喜樂無憂。

  不能長生又如何呢?修道之人難道人人都能飛升嗎?恐怕未必吧,那前途莫測的修真界裡,照樣有艱難險阻,坎坷磨難,在那裡,她只不過是個剛剛起步的弱者,但在這裡,她已經得到了一切。

  前世歷經波折才有的富貴,現在已經有了,前世從未得到的愛人,如今也有了,她還要奢求什麽呢?

  這是唾手可得的幸福,那是無法預計的前途,怎樣抉擇一目了然。一個「好」字到了嘴邊,差一點點就要吐出來了。

  可是,終究沒有。

  她幷沒有馬上答應:「讓我想一想吧。」

  「好,我有很多時間可以等你的答案。」卓煜微笑道,「等一輩子也不要緊,真要是那樣,倒是個不錯的答案。」

  殷渺渺也跟著笑了起來:「你想得可真美。」

  「精誠所至,金石爲開,興許心想成真了呢。」

  殷渺渺不想正面回應,顧左言他:「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

  卓煜不敢多言,唯恐使她難做,順坡下驢:「好,現在正好去看燈。」

  夜幕四合,街上的百姓不减反增,每逢節日,城中都是不設宵禁的,是難得可以鬆快玩耍的日子。兩旁的樹梢上都挂滿了花神燈,遙遙望去,像一條蜿蜒起伏的燭龍。

  橋墩下,有年輕女子結伴在樹上挂錦囊,一個個精美的荷包裡藏著的都是一顆顆雀躍的芳心。

  殷渺渺駐足觀賞,卓煜瞧了,心中一動:「你要不要?」

  「好啊。」

  兩人在路邊小攤上買了一個牡丹錦囊,卓煜執筆在彩紙上寫下心願,卷成一卷塞了進去。

  殷渺渺只看見了十四個字,料想是兩句詩:「你寫了什麽?」

  「不告訴你。」卓煜將錦囊高高挂在樹梢上。

  殷渺渺瞪他:「你當心我摘下來看。」

  「你又不識凡間的字。」卓煜好整以暇,一點不怕。

  殷渺渺哪能被他騙到,威脅道:「我可以讓別人看,你說不說?不說就把你丟在宮外,我自己回去了。」

  「好好好,告訴你就是了。」他說得無可奈何似的,眼眸却深深望著她,「人生有限情無限,花朝月夜長相見。」

  很久很久以後,殷渺渺再想起這件事,發覺那竟然是她漫漫仙途中唯一一次動搖。

  長生,風月,終須一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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