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殷渺渺離開的日子是八月初八, 卓煜翻了黃曆定下的:「你要修道去,我總得給大臣們一個交代, 總不能就告訴他們『皇后走了,不會回來了』。」
「都聽你的。」
八月初一, 卓煜在朝議上冷不丁放了這個消息,舉朝嘩然,畢竟歷來所謂的修道祈福, 都是變相的廢後。
但聽說帝後十分恩愛, 怎會無故廢黜?幾個重臣彼此對視一眼, 不約而同地想到, 也許這幷非托詞, 是真的要修道去……只是有個法力强盛的皇后, 對大周是禍是福?
張閣老年邁,率先開了口:「敢問陛下,娘娘打算在何地清修?」要是在宮裡靜修, 怕是不必特地在朝議上提起。
果然, 卓煜道:「既是清修, 自然遠遁紅塵。」
這……大臣們心裡斟酌不定, 聽起來好像不合規矩, 但到了他們這份上, 規矩不過是隨意塊哪裡需要哪裡搬的石頭罷了。皇后修道與否, 與他們毫無利益關係, 那也就沒有必要忤逆帝王。
於是大臣們紛紛表示, 皇后娘娘修道, 實乃本朝之福,一定會國祚綿長,既壽永昌。
初七,收拾行囊。
殷渺渺把儲物袋裡的靈藥都掏空了,一共也就沒幾顆:「這瓶是回春丸,一共就剩三顆了,如果受了傷,就拿半顆化進水裡服下,不能多吃,否則你的身體吃不消。」
「好。」
「這把短劍是法器,凡兵傷不了修士,但是法器可以。」殷渺渺凝視著他,「我希望你永遠不會遇到,但如果真的有……殺了也不要緊,修士也是人,不會有報應的。」
卓煜悲哀又好笑:「好。」
「其他我也沒有什麽能給你了。」殷渺渺嘆了口氣,剩下的東西都需要靈力才能催動,他都用不了。
誰知卓煜沉吟了會兒:「那把你那件白色的裙子留給我吧。」
「這件法袍嗎?」殷渺渺拎出來,那是他們初見時她穿的衣裳,「留個紀念嗎?」
卓煜淡淡道:「等我死了,給我陪葬。」帝陵裡有她的墓室,她却不可能與他合葬,留個衣冠,勉强算是生同衾、死同穴。
「皮囊如舊衣,都是身外物。」
卓煜勾起唇角:「哦,原來你們修的長生不是肉身不滅嗎?」
殷渺渺無言以對。
卓煜低頭輕輕撫摸著那件衣裳,好像留下了她的舊衣就不會完全失去她:「明天就要走了,今晚上和我再說說話吧。」
「我有很多話想要和你講。」
他們依偎在燭火旁,喁喁私語了一夜。
第二天,東方未白,宮裡的妃嬪就按品大妝,來白露宮拜別皇后。
上一次見到那麽齊全的人還是封後大典,沒有想到第二次就是永別。殷渺渺仔細地看著下面跪倒的妃嬪們,環肥燕瘦,風情各异,她們之中,會有人殺出血路,成爲下一任帝王的母親嗎?
看不出來。誰知道呢。命運是不可測的。
她笑了起來:「我好像不是一個稱職的皇后,你們這裡大多數人我都不認得,也沒有機會認得了。」
她們伏低身體,看不清面容。
「從今往後,好好照顧陛下。」殷渺渺望著身邊的人,微微笑道,「不要讓他累了,渴了,餓了,要他好好保重身體,努力吃飯睡覺。」
德貴妃綳緊面龐,代表所有人應諾:「臣妾謹遵皇后娘娘教誨。」
殷渺渺想一想,釋然道:「沒有了。」她站起身來,取下沉重的鳳冠,換下綉著彩鳳的鳳袍,俗世的身份被輕輕丟在一旁。
紙鶴應召而出,落地就變成了雪白的仙鶴,撲扇著翅膀,歪頭等著她。
「陛下,我走了。」明明爲這一天的到來做足了心理準備,離別的話說了無數次,可真到了這一刻,殷渺渺還是鼻酸難忍,悲莫悲兮生別離。
她又說了一遍:「我走了,卓煜。」
卓煜沒想到自己能笑出來:「長痛不如短痛,走吧,不要回頭。」
「好。」她努力彎起唇角,眼睫沾泪,「那你……要多保重。」
卓煜點點頭:「你也是,多保重。」
殷渺渺看著他,好像除了「再見」,已經沒有什麽話好說了,但她不想說再見,只能別過頭,躍身上了紙鶴。
晨間的風帶著些微的凉意,吹到了她的面龐上,她低頭看著他,欲言又止許久,最後微笑了起來,一如初見。
再見了。她轉過了頭。
紙鶴仿佛能感受到她的心情,拍動翅膀,迅速朝天際飛去。
東方露出了魚肚白。
殷渺渺從來不知道紙鶴原來能飛的那麽快,她頰上的泪痕未幹,坎兒鎮就到了。
飛英在那裡等她:「皇后娘娘。」
「我已經不是皇后了。」殷渺渺看著他,「你還是來了啊。」
魅蝶死後,她就將何問道的死訊告知了玄靈觀一行人,他們都十分平靜地接受了。原來早在來此地之前,何問道就對觀中事務做出了安排,幷告知自己有身隕的可能。
他們以爲何觀主是在與妖蝶的鬥爭中死去,故而幷不覺得悲傷,爲除魔衛道而死,死得其所。
唯獨飛英後來單獨來找她還陣盤時,詢問道:「皇后娘娘,師父把事情都告訴我了,我真的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嗎?是因爲這樣,娘娘才說只有我能啓動那個陣法?」
她點頭承認:「是,你身上有靈力,不是凡人。」
「那我師父,是怎麽死的?」他是天真,但幷不笨。
殷渺渺言簡意賅:「他是凡人。」
飛英懵懵懂懂,猜想興許是凡人不能以肉身進仙境,所以不得不死了,不過想來朝聞道夕可死,師父應當沒有什麽遺憾吧。
殷渺渺有意引開話題:「你這次幫了我很大的忙,有什麽想要的嗎?」山火最後果然著了,不過因爲飛英啓動了防護陣,坎兒鎮上的居民無一傷亡,是大功一件。
飛英想了很久,說了件讓她意外的事:「皇后娘娘能告訴我怎麽去那裡嗎?」
殷渺渺有些意外:「你又是爲什麽要去?那不是仙境,那不過是另一個凡間。」
飛英行了一禮,肅然道:「皇后娘娘,我師父很早就告訴我,我的性命是我母親捨弃自己才保下來的,所以我一直想找尋自己的身世,只是師父不肯多說,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是因爲他們都不是凡人,從前的我知道了也沒有意義。可是現在不同,我都知道了,於情於理,我都要回去爲我的母親報仇。」
殷渺渺蹙眉:「你和凡人沒有什麽區別,別說能不能報仇了,你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
誰知飛英道:「我身上有一塊玉佩,上面有字,我不認識,娘娘或許知道。」他給殷渺渺看了自己隨身不離的玉佩,那其實是一塊令牌,寫著「歸元門」三個字。
殷渺渺知道歸元門,那是三大門派之一,有了這塊令牌,找尋親生父母就不再是天方夜譚。
「可能報仇前就會死了,那也要去嗎?你師父就是這麽死的。」
飛英露出燦爛的笑容:「師父捨身求道,正是我等楷模,我這個做徒兒的,更不應該因爲有危險就畏懼不前。娘娘,我不怕的,請告訴我怎麽樣才能過去。」
求道之路漫漫,身死之人不計其數,然而仍舊有人前僕後繼……殷渺渺似有所悟:「你再想一想吧。如果真的决定了,那就在坎兒鎮等我,過段時間,我會離開這裡,可以送你一程。」
「小道就在此恭候。」飛英如是說。
現在,他果然在這裡等著了。
殷渺渺嘆了口氣,正色道:「你真的想好了嗎?一旦離開這裡,你就永遠不能和這個世界的親友見面了。」
飛英眨了眨眼睛:「修道之人斷絕紅塵,觀中的師長早有教誨,我雖年幼,亦有不復相見的準備。」
殷渺渺:「……」
她嘆了口氣,不再多費唇舌,直接祭出了門梭。它懸浮在半空,散發出幽幽的白光,不多時,漩渦又出現了,兩界的壁壘破了一個洞。
飛英驚异地睜大了眼睛,不敢眨眼,生怕錯過任意一秒。
通道打開了。
殷渺渺抓住飛英的胳膊,把他拉到紙鶴上:「走了。」
紙鶴如射出的箭矢,朝著門掠去。
飛英緊張而又忐忑地注視著另一個世界的景象,每靠近一分,心就狂跳一次。
殷渺渺却回頭望著這個世界,樹木變成了黑點,田地變成方格,河流變成溪水,高聳的山峰忽而低小,繚繞的雲霧出現在脚下。
這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她閉了閉眼睛,慢慢轉回了頭。紙鶴穿過了通道,漩渦開始閉合,塵世間的種種牽挂,都被她留在了身後。
*
千里之外,京城,皇宮。
殷渺渺和仙鶴已經從視野中消失很久,可卓煜仍然站在原地,抬首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晨露沾襟,猶不自知。
「陛下——」王公公顫巍巍拜倒,「風大露寒,請您回屋吧。」
卓煜茫然回身,怔忪地望著這繾綣了幾月的白露宮,突然意識到,它的主人是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心裡驀地空了一塊,暖風穿過,冷嗖嗖的。
「請陛下保重龍體。」德貴妃領著妃嬪們跪了一地。
卓煜漸漸回過神來,長長嘆了口氣:「知道了。」
她走了,日子照樣還要過。
他錯過了朝議的時間,今天怕是要延續到午時了;麥州今夏雨水不豐,收成寥寥,恐有動亂,要派人多加注意了;還有魏州,遠在西北的敵人蠢蠢欲動,就怕在冬季到來前在此掠奪百姓……卓煜抬起重若千鈞的脚步,慢慢往殿裡走。
踏上臺階的時候,不知怎麽的,他脚下忽而一空,踉蹌了半步,險些摔倒。
「陛下!」王公公慌忙攙扶,急得滿頭是汗。
卓煜用力按住胸膛,就在剛才,他好像感應到了什麽,心悸不已,是什麽呢?電光石火間,他明白過來,怔怔地望著天空。
是她走了吧。
是她回去了。
看著,看著,他輕輕地笑了:「永別了。」
從今後,仙凡隔天塹,各自多珍重。
*
長恨此身沾紅塵,難捨九州訪仙城。
來世願做白衣人,杏花蔭裡吹玉笙。
——《風月錄•神女生涯本是夢•帝王•卓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