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黑沙暴一刮就是三十三天,一天不多, 一天不少。
但殷渺渺沒有注意到時間的流逝, 她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這仿佛是一個奔波許久後回到家中的好覺, 無心無事, 夢都沒有做一個。
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在一片晨光中醒來了。
陽光被茂盛的綠葉所遮蔽,燦爛而不刺眼, 她打了個哈欠,環顧四周, 她睡在一個不大的樹洞裡,身下墊了乾草,乾燥又溫暖。
這是哪兒?她努力搜索著記憶,哦, 想起來了。她不再是郡守府裡的大小姐了, 城破了, 父親母親都殉國了,她跑了出來,想躲進山裡去。
多麽諷刺啊, 她上輩子費盡心思想要從山裡出去, 現在却又要找一座山把自己困住。
人的命運真是難以預測。她想著,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是了, 她餓得太久, 是該出去找東西果腹了。
雙腿因爲饑餓而無力支撑, 她手脚幷用地爬了出去,映入眼簾的是蒼翠欲滴的喬木,鳥、蛇、蟲、松鼠都藏在樹葉後面,風吹葉動,發出沙沙的聲響。
空氣裡有泥土的腥氣。
她覺得口渴,想要先去找水源,踉踉蹌蹌走了十幾步,突然聽見右手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她警覺地扭過頭——這動靜不會是小型動物,會是什麽?
聲音越來越近,她越來越緊張,肌肉緊綳起來。
終於,出現了。不是什麽大型猛獸,也不是什麽妖魔鬼怪,是一個人,一個和她一樣的孩子,男孩子。
「你是誰?」她的神情和緩下來,「是你救了我嗎?」
他不說話,捧著一葉子的水遞到她唇邊。她接過來喝了,滿嘴甜津,唇齒清凉。他又從懷裡遞了野果給她,她也接過來吃了,食物落進胃裡,燒灼感大大减輕。
他笑了起來,摸了摸她的頭。
殷渺渺一直觀察著他,他的身體清理得很乾淨,漆黑的頭髮長及鎖骨,就這麽隨意披散著,對她說的話也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全然聽不懂似的。最重要的是,即便是貧苦人家的孩子,也不至於連遮身之物都沒有,難道是在山裡被動物養大的孩子?
「你聽得懂我說話嗎?」她問。
他又摸了摸她的頭,給了她一個野果。
好吧。看來是真的聽不懂。殷渺渺嘆了口氣,指了指自己:「渺渺。」
他想了想,又喂了她一個野果。
殷渺渺閉了嘴,她看出來了,這個男孩子以爲她說話就是餓了,所以不管說什麽都是喂她吃東西。
過了幾個時辰,他又過來給了她三個野果和一卷葉子的水,顯然是記住了她的食量。之後的每一天都是如此,她被當做動物照顧了起來。
這個孩子在森林中長大,被充滿母性的野獸撫養,他跟隨著些野獸學會了分辨食物,學會了治療病痛,學會了尋找水源,也學會了撿幼崽。
除了她以外,他養著失去了雌鳥喂養的一窩小鳥,養著一窩小白兔,還養著一條手指粗細的毒蛇。
殷渺渺:「……」
不過,興許是因爲只有她長得和他一樣,他模模糊糊明白他們才是同類,所以對她最好,讓她睡在自己的窩裡。
下雨的時候,他讓她蜷縮在乾燥的裡面,不被暴風雨打濕身體,打雷的時候,他會捂住她的耳朵,不讓她聽那些可怕的聲音。
殷渺渺從沒有想過,一個脫離人類社會而存在的野孩居然會是這樣的性格——他沒有任何攻擊性,隻吃野果和草木爲生,會照顧小動物,善意又溫柔。
而她也被像雛鳥一樣照顧著,水和野果都會喂到她嘴邊,不需要她做任何事。她得到了一個陌生人無償的照顧與付出,幷且不求任何回報。
是的,她很確定不需要任何回報。不久之前,被他照顧的毒蛇傷勢痊愈了,他把它放回了撿來的樹下,看著它蜿蜒著游走了。
她從沒有過這樣的經歷。
前世的父母生養她,是要她照顧弟妹,是要她嫁人換取彩禮,是要她養老送終的,她必須爲自己的出生與成長付出代價。而後在外得到的一切,都必須付出同等的東西交換,出賣身體,出賣勞力,亦或者兩者皆有。
這一世亦是如此,父母親不是不愛她,當大小姐的日子錦衣玉食不假,但到了必要的時候,他們就會自以爲替她做出正確的决定,不會問她要不要,想不想——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生了你,養了你,當然有資格决定你的生死,要不然怎麽說是孝道呢。
所有的愛和恩都是有條件的。
只有這次沒有。
他分不出人與野獸,不懂得失去與得到,不在意誕生與死亡。
對她好,只是遵照本心。
誰能想到,她在窮途末路之際,居然奇迹般的得到了世間最珍貴的東西。
原來,柳暗花明,峰迴路轉,都是真的。
在這片豐饒的森林裡,她忘記了自己的性別,模糊了自己的種族,與所有野獸一樣,平靜地過著快樂的日子。
這樣就很好了,榮華富貴,愛恨情仇,她都經歷過了。若是第二次生命可以簡簡單單地度過,也是一種福氣。
她想永遠留在這片淨土,滾滾紅塵傷身傷神,她願意忘掉所有的過去,想無心無事的……永遠這麽生活下去。
前方,山色如黛,溪流潺潺,被魚兒濺起的水珠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溫順的小鹿在河邊飲水,鳥兒撲棱著翅膀從頭頂飛過。
青草搔著小腿,癢得不得了,花香馥鬱,濃烈得想打噴嚏。碧空如洗,暖陽沐身,無心無事,是個睡午覺得好天氣。
一想到這裡,哈欠就一個連一個,泪腺分泌出眼泪,她困得睜不開眼睛。
回去睡一覺吧。
有什麽事,睡醒再說吧。
眼皮似有千鈞重,噗通一下就掉了下來,把視野遮得嚴嚴實實的。
沒有光。
可以睡覺了。
她想著,馬上就要失去意識。
電光石火間,身上傳來一陣劇痛,她皺起眉,不想睜開眼睛,但是對方不放過她,强烈而持久的痛楚不斷傳來,逼迫她睜開眼睛。
「誰……」她艱難地睜開了雙眸。
向天涯扶住她的肩膀:「清醒了沒有?」
「你、發生了什麽?」神智漸漸回籠,殷渺渺按著太陽穴,頭疼欲裂,「疼……」
向天涯翻白眼:「能不疼嗎?我掐得手都酸了。」
殷渺渺終於發現手臂上多了幾處淤青:「下手可真狠。」
「你得謝謝我,你看那是什麽。」向天涯攙住她。
殷渺渺隨著他的視綫看去,只見眼前雲霧藹藹,成千上百的妖獸宛如傳聞中成群結隊自殺的旅鼠,爭搶著衝進了濃霧深處。
回首來處,源源不斷的妖獸往這裡奔赴而來,速度飛快,極其興奮,一絲理智也無。再看脚下,無盡的黃沙掩蓋不了累累白骨。
殷渺渺倒吸口冷氣,眯著眼睛打量著霧氣深處的妖獸,輪廓隱隱如山巒:「這是……蜃嗎?」
傳聞有一種名爲「蜃」的妖怪,吐氣成雲霧,中有人物車馬、亭臺樓閣,歷歷可見,也就是所謂的「海市蜃樓」。
「剛才的是……幻境?」
向天涯奇怪地看著她:「肯定不是啊。」
殷渺渺眉間微蹙:「爲什麽?」
「要製造出能迷惑人的幻境是很難的事,更別提能同時迷惑住所有人。」向天涯眼神古怪,「它只是讓我們看到了最渴望的人或事吧。」
最渴望的……殷渺渺回想起自己的所見所聞,若有所思:「你看到了什麽?方便說嗎?」
「家。」向天涯回答得很快,「我爹還在世時的家裡。」
沙漠中的旅人最渴望的事是什麽呢?歸家。
「家」未必是父母生養自己的地方,只是一個可以讓人覺得舒適,可以放下所有戒備的地方。家裡有牽挂的人,許是父母手足,許是愛人孩子,許是萍水相逢的同路人……無論是誰又在哪兒,死生之際,能回到記憶中最溫暖舒適的地方,即便知道有异,又有多少人甘心醒來呢?不如就在美好的幻夢中死去。
向天涯感慨道:「真的很吸引人,讓人很捨不得。」
「但你沒有。」殷渺渺深覺納悶,「爲什麽?」
向天涯大有深意地看著她:「因爲捨不得也要捨得。某種意義上,有了歸宿就等於失去自由,也許有人心甘情願做圍城裡的人,但我不願意。人生如逆旅,我永遠都是行人。」
「呵,浪萍難駐。」濃濃的笑意漫上唇角,殷渺渺悠悠道,「這是你的道啊。」
向天涯聳聳肩:「可以這麽說。」又問,「你看到了什麽?」
殷渺渺凝眉苦思半晌,不怎麽確定地說:「可能是失去的記憶。」
「失去的記憶?」向天涯一怔。
殷渺渺指著身邊狂奔而過的獸潮,逐一分析道:「那隻蜥蜴口水直流,大概是見到了食物,那隻狐狸在流泪,它可能見到了親人或是伴侶,而那邊的狼崽看起來那麽高興,像不像是奔回母親的懷裡?
「你剛才說的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渴望,它不能同一時間製造出那麽多幻境,那麽能够迷惑我們的只可能是我們自己的東西。」
蜥蜴看見了美味的食物,狐狸看見了已經死去的伴侶,狼崽看見了失散的母親……它們被自己最珍貴的記憶迷惑,無怨無悔地奔向了死亡。
「我看見的東西被我忘記了。」殷渺渺喃喃道,「我沒有認出來。」
既然會被深深迷住,肯定是很珍貴很美好的記憶了,忘記了多麽可惜。向天涯想著,安慰道:「沒關係,就算忘記了也還是你的。」
「這可不好說,指不定已經失去了。」殷渺渺笑了笑,不願深思,「追究無益,我們不如想想怎麽離開。」
蜃怪擅長迷惑人,眼前所見的都是真的嗎?要離開這裡,恐怕沒有那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