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君爲高車, 我是螳螂,孰强孰弱, 一目了然。
——但我偏要逆天而行。
人外有人, 天外有天, 强大的對手永遠存在。大多數人面對强者,想的是躲避、求饒、認輸,這樣的人, 永遠只能贏過比自己弱的人。想要勝過比自己强的人, 就必須有戰勝他們的自信。
士氣、勇氣、傲氣, 缺一不可。劍魔一生, 不懼任何對手, 這才能練出無人能够戰勝的劍法。
杏未紅過去無知而無畏,如今知了一鱗半爪,却因天生遲鈍, 鬥法時理智跟不上直覺得關係,感受不到太多的畏懼。
她完美得使出了這一招。
紫袍的府官眯起了眼睛,心中驚疑不定, 劍法與修爲息息相關,劍技、劍氣、劍意、劍域……這是每個劍修的必經之路。
可她無劍技,亦無劍氣,上來便是純粹的劍意。
這人到底是什麽來路?他眉關緊鎖, 手腕快速顫動, 長鞭如游龍四竄, 又一次擋住了她的劍。
杏未紅神色凝肅, 毫不動容地又揮出一劍。
再一劍。
每一劍都是「螳臂當車」,因爲她覺得用不到「蚍蜉撼樹」,所以,她不斷重複自己的招數,但在場的人都看得到,她每一劍都比上一劍更强。
虞生焦急萬分,他不認爲杏未紅能打敗這樣的對手,一地府官的修爲非尋常鬼將可比,乃是一山的佼佼者,一而再再而三觸怒他,下場堪憂。遂喝到:「紅姑,够了!快住手!」
杏未紅不聽,繼續。
其他人也急了,橋姑看向鬆之秋:「秋公子,你……」她想說「你讓她停手」,但府官要殺他,杏未紅作爲護衛頂上本是應有之義,不然花錢雇護衛幹什麽,當祖宗供起來嗎?
鬆之秋似乎知道她的未盡之言,淡淡掃了眼,却袖手旁觀。
府官震怒,區區鬼兵敢如此挑釁自己,且擋在了緝拿的案犯前面,必然是同夥,兩重罪狀相加,自然下狠手,長鞭倏忽來去,轟鳴陣陣,雷霆萬鈞。
杏未紅感受到了兩人之間進一步拉大的差距。她沒强著,換回了第一招「蚍蜉撼樹」,接著再度重複先前的舉動,一次又一次舉劍,一寸又一寸提升。
鬆之秋定定看著,終於明白了她之前說打架容易提升的緣由。這套劍法十分詭异,不重修爲,不看靈力,全憑心境,遇强則强,遇弱則弱,只有遇到遠勝於她的强者,才能够促使她躍過門檻,更上一層樓。
心外無物,心定勝負,徹徹底底拋弃了客觀存在的修爲,以意識的强弱來决定高下……有趣,實在有趣,創造這套劍法的人,走的是「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路綫。
這是一條和世人截然不同的道路。
她能成功嗎?
世間的真實,究竟是客觀存在,還是依賴於人心?
鬆之秋將目光投向了摔倒在地的杏未紅,希望得到一個答案。
「咳。」杏未紅不懂什麽哲學理論,她强忍著受傷的痛苦,又一次站了起來。她其實幷不在意勝負,但是每當握住劍的時候,她就不再是她自己,而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要勝,要她一次又一次站起來。她無法反抗,別無選擇。
「紅姑,住手。」虞生再也看不下去,出手制住她,高聲道,「不過是個接來的任務,用得著拼命嗎?賞金不要了!」
鬆之秋牽牽嘴角,這個虞生對她倒是真的上心,到了這個地步也不忘幫她撇清利害關係——她不過受人雇傭,與他毫無瓜葛。
「秋公子。」橋姑跟著過來,難以置信地問,「你怎麽狠得下心?紅姑不是府官的對手,你居然眼睜睜看著……」
他淡淡道:「她接了我的任務,自然要爲我效力。」
橋姑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這個男人一路上對紅姑百般照顧親昵,縱然不算深情,一兩分喜愛總有吧?他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真是、真是……對,紅姑當初說得對,他根本沒有心。
「紅姑,別爲了這樣的人犯傻。」她果斷放弃了這頭的勸說,厲聲道,「你再這樣下去,會連累我們所有人。」
「和你們沒有關係,不要管。」杏未紅搖搖欲墜地站起來,斗篷上出現了許多裂縫,隱約透出了蒼白的膚色。鬼修是不會流血的,但他們傷重時,無力維持完好的面目,會露出死亡時的狀態。
府官之前和他們相處了小半月,對虞生十分看重,不欲錯失良才:「既然與爾等無關,還不退下?莫要擋本官的事。」
虞生急了,死死攥住她的胳膊:「紅姑,你聽我一句勸,別管這件事了。府官乃是一府之主,我們不可枉顧他的命令。」
「我不管。」杏未紅道,「我一定要救他。」
救什麽救,人家好端端站著,壓根用不著你救!橋姑恨得牙癢癢。
府官的耐心告罄:「再不走,與此子同罪。」
杏未紅沒動。
橋姑和石佬看她如此冥頑不靈,大失所望,兩人一左一右扯了虞生退開,悄聲道:「你別犯傻,現在觸怒府官沒有好處,不若一會兒再求情。」
虞生氣急敗壞,但理智未失,牙齒咬得咯咯響:「她瘋了!再這樣下去,非出事不可!她怎麽就不聽我的?!」
府官却不管這些,看杏未紅堅持攔路,怒火中燒,决定速戰速决。下一刻,黑色的長鞭消失在了視野之中,一條藍色的雷龍咆哮著出現,附近的火焰無風自滅,只剩下零碎的火星一明一暗。
杏未紅震驚地抬起頭,龐大的氣勢壓得她五臟破裂,連手指頭都抬不起來。練了這麽久的「蚍蜉撼樹」,她頭一次真正體會到了這樣的感受。
打不過的。她想,我要不要跑呢?
餘光瞥見遠處的鬆之秋,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揣摩不出任何端倪。她忽然想起來,自己死的那天,他曾經遠遠推開她,給了她活下去的機會。可惜她運氣不好,車厢掉落在那裡,硬生生斷了生路。
既然他給過她一次機會,那麽,還他一次好了。她單純地想著,朝他說:「少莊主,你快走。」
聲音無任何僞裝,是她真實的樣子。不過她現在一點也不擔心,他認不出來的,同床共枕一百年,他都沒瞭解過她,怎麽可能認得出一個死去一甲子的舊人的聲音呢?
他肯定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然而,鬆之秋垂落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動,緩慢而震驚地問:「阿紅?」
太遲了。
府官可不會坐等他們相認,在她開口的刹那,雷龍便已呼嘯而至。她舉起劍,咬緊牙關,使出全部的力氣迎了上去。
《天地一劍》的第一招是「蚍蜉撼樹」,最後一招叫「萬念俱灰」。和其他幾招一樣,這個詞的原義是心灰意冷,悲觀到極點,在劍招中却截然相反,指的是拼盡全力,同歸於盡。
萬念俱灰,你的念,我的念,同歸塵土,不勝,但也不敗。
——劍魔可以不勝,但不允許失敗,這是他最後的驕傲。
杏未紅一直沒有真正學會過這一招,因爲她的心境永遠達不到。但是現在,她有了這樣的心情,心到了,劍便隨之而來。
紅斗篷高高鼓起,環繞在她周身的勁風割裂了布料,露出了她隱藏許久的面容。
鬆之秋勃然變色,袖中的大椿木滑落手心,强悍清冽的靈力硬生生插-入了戰局。三股力量膠著在一處,狂風四卷,周圍的火焰頓時熄滅,赤地千里。來勢汹汹的雷龍被靈力截斷,不得不掉頭回轉,而「萬念俱灰」的劍招碰見了源源不斷的生氣,正巧相克,破壞了她玉石俱焚的氣勢。
劍意的威力徒然下跌。
他閃身上前,手心貼住她的後背,靈力護住心脉,抗下了劍意的反噬。杏未紅堅持不住,露出了死時的模樣,五臟六腑化爲血水,不停地淌出嘴角,將她原本淺色的雙唇染成鮮紅。
「我叫你走。」她很生氣,「你爲什麽不肯聽?!」
鬆之秋凝視著她:「爲什麽不告訴我你的身份?」
她瞪大了眼睛,一句連一句:「爲什麽要告訴你?關你什麽事?我死了,還要聽你的話嗎?」
鬆之秋道:「如果知道是你,我不會讓你冒險。」
「和你有什麽關係?」她火氣愈旺,「我不要你保護,我是爲了還你的恩情才幫你的,現在還清了。我再也不會管你了,我們兩清!」
她說著,艱難地滾出他的懷抱,就地坐下,宣布:「我不管他了,你要殺就殺吧。和我沒關係!」
府官瞧著他們,冷不丁道:「這可由不得你們。你到底是誰?」後一句問的是鬆之秋。
他不慌不忙:「你爲什麽要殺我?」
「你偷了我府中的東西,交出來,我給你個痛快。」府官道。
鬆之秋稍加思索:「偷你東西的是個活人。」
府官幷非愚鈍之輩,一聽便冷笑:「怎麽,你莫不是想和我說,這裡還會有第二個活人吧?」
「我沒必要偷你的東西。」鬆之秋摘下了兜帽,露出清隽的容顔,「仙椿山莊的東西屬生,陰間的東西屬死,你有什麽值得我拿的?」
鬼門一年一開,因而鬼修對陽間的事情知道得不少。府官聞言動容:「哦?十四洲的仙椿山莊,你是……」
「在下鬆之秋。」他神色自若,「在找另一個和我一樣的人。」
「說不是你就不是你?空口無憑。」府官冷笑。
鬆之秋笑了:「那麽,我們去見一見鬼王如何?」
府官剛想說「鬼王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結果話未出口,就聽半空中響起一道懶洋洋的聲音:「找本王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