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衝霄宗。
翠石峰上的花木經過了近百年的培育, 已經長得十分茂盛, 深紅暈著淺紅,梨白染上胭脂,層層叠叠,雲蒸霞蔚,乃是衝霄宗內公認的最美的一處山峰。
無怪乎任無爲一天比一天受不了這粉嫩的景色,恨不得天天躲在峭壁背後來個眼不見爲淨。
但今天他少見地出了自己的小木屋, 站在山頂風景最好的院落前, 小小聲問:「怎麽樣?還不肯理人?」
剛出來的雲瀲搖了搖頭。
「唉,也難怪, 到底是女人嘛。」任無爲非常理解,姑娘家都喜歡年輕漂亮, 忽然變成了垂垂老矣的白頭老嫗, 肯見人就怪了。要不是殷渺渺說是心法的緣故,他肯定要衝去歸元門討個說法。
他長籲短嘆, 又有點好奇:「變不回來?」
雲瀲道:「要等到她修成才可以。」
「《風月錄》不比你們的心法出名,但也古裡古怪的。」任無爲搖搖頭,還算樂觀, 「只是樣貌變了也沒什麽,大不了閉關幾十年嘛, 就是淩虛閣那裡要等一等了。」
雲瀲輕輕嘆了口氣:「師妹不開心。」
「吃到嘴裡的鴨子飛了, 是我我也不開心。」任無爲寬慰道, 「不必太爲你師妹操心, 她一向有主意, 讓她安安靜靜地傷心兩年就好了。」
雲瀲點了點頭,還在惋惜:「慕天光這樣的不多見。」修真界的好顔色容易找,但師門相當,修爲合適且心性過關,又長得出衆的男人,著實鳳毛麟角。
任無爲:「……」徒弟你醒醒,慕天光那樣的人要是好找,能被歸元門視若珍寶嗎?別一天到晚想著給你師妹拉-皮-條,有本事自己上啊。當然,這些話他就只是腹誹一下,絕對不敢真的說出口。
他們師徒倆在外面的動靜,沒能瞞過心煩意亂的殷渺渺。
她斜靠在榻上,拿起一面手把鏡照了照臉孔,數不清第幾次重重嘆了口氣——失戀就失戀吧,孰料一失戀,心境波動,《風月錄》居然出新章了,而且和過去大有不同,直接叫她變成了白髮老太婆。
「情深不壽,紅顔易老,無情莫過是韶光。故修『刹那芳華』,以握光陰,青春永駐,白首偕老,盡在一念之間。」
——《風月錄》第五卷
聽起來似乎易水劍的第四重一樣,與時間有關,但與其對別人的掌控不同,這僅對己身有效。她只有徹底修成了「刹那芳華」,才能倒轉身體的時間,重新恢復青春。
不得不說,有點討打。但就好像慕天光拿《易水劍》沒有辦法,她同樣對《風月錄》束手無策,心法是一個修士的根基,再坑爹也只能繼續走下去。
然而,「刹那芳華」牽涉到了最深奧的時間,堪稱是有史以來最難的內容。尤其她不能像本土的修士,能够很好地接受抽象的事物,總是無可避免地傾向於唯物,於是愈發參悟不透。
感情受挫,修爲不順,兩件事沉甸甸的壓在心頭,即便路上耗費了半年多的時間,她也沒能在回衝霄宗以前調整過來。
所以一回到翠石峰,她完全把淩虛閣的事拋之腦後,閉門不出。
任無爲這個師父不走尋常路,不訓斥不勸導,而是體諒了她,任由她去,雲瀲更是不會多說什麽,每天靜靜地陪伴著。
但殷渺渺仍然陷入了低谷。
她一閉上眼,就感覺自己好像跌入了漆黑的深淵,身體不斷地往下沉去,永無盡頭,周遭空蕩蕩的,什麽也抓不住。
醒著的時候也好不到哪裡去,衝霄宗在雲端之上,素無雨季,柔和的陽光一束束照進屋室,家什渡上了一層金色的毛邊,可輪到她,光會自胸膛透過,好若開了個黑洞,摸一摸,心臟沒了。
虛無吞噬了她。
日複日,夜更夜,她和外界之間,生出了一層看不見摸不著却又十分厚實的膜,陽光的溫度、花草的香氣、喧囂的人聲……全部傳遞不進來。
人在繭中,生命是被抽去的細絲。
足足三年,她足不出戶,嘗試著解决心境的跌落,但是效果甚微,幾乎沒有任何進展,反而覺得自己要被推得更深,越來越難以掙脫。
不得已之下,殷渺渺决定暫且擱置修煉「刹那芳華」,重新出現在了淩虛閣。
孤桐提過,淩虛閣的三樓有許多僅限於核心弟子才能查閱的秘典,她便想轉換下心情,查一查關於岱域的事。
今日,白逸深恰好也在,看著她進來,半天沒認出這白髮老嫗是誰,最後還是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人選之後,才遲疑著叫出她的名字:「殷渺渺?」
「嗯。」她應了聲,摸了摸臉,「嚇到你了吧。」
他皺起眉:「怎麽回事?你的壽元不該如此。」
「遇到了點麻煩。」她道,「壽元無礙,外表變了而已。」
白逸深想及近日的傳聞,欲言又止。殷渺渺瞧見了,問道:「出了什麽事?你看起來很爲難的樣子。」
「有些傳聞,歸元門傳來的。」他含蓄地說。每次風雲會,修士都會交到一些其他門派志同道合的朋友,書信往來就算不頻繁,也不會錯過一些熱門消息。
前些日子,慕天光斬斷情絲,重歸師門,幷且已悟出了最後一重劍法的事,便是誰也不會錯過的大新聞。
殷渺渺久不出門,尚未聽說,一時疑竇:「歸元門的什麽傳聞?」
白逸深只好和她說了。
「啊。」她聽了,注意力却不在言辭間影射慕天光甩了她的事,而在於他順利悟出了最後一劍,不由悵然又欣慰,「這樣啊。」
「他已經開始閉關,準備進階圓滿了。」白逸深客觀點評,「這麽看來,他或許不出兩百年便可結嬰,前途不可限量。」
殷渺渺沒作聲,但想,付出那麽大的代價,要是做不到,她說不定會宰了他。
不過,終歸算是個好消息。她略微振作,正想上樓查閱書籍,又被有事過來的周星碰見了。
他的修爲已到金丹圓滿,離結嬰只有一步之遙,但結嬰的關不好閉,淩虛閣的事要早做準備,這會兒見到殷渺渺,喜出望外:「素微,你出關了?」又皺眉,「你的壽元……」
殷渺渺不得不重複了一遍說辭,幷且决定一會兒就用櫻桃青衣僞裝一二,省得人人都要來關心她怎麽變成了個老太婆。
周星明顯鬆了口氣,當機立斷:「既然你在,省得我再走一次,跟我來。」
殷渺渺:「……」計劃泡湯,看,現實世界就是有這麽多或大或小的事兒不停發生,叫人沒有傷春悲秋的時間。
做什麽都是打發時間,她跟著他走了出去,櫻桃青衣給衰老的面容罩了一層幻術,恢復到了她平日裡的模樣。
周星醞釀了一下,委婉地勸慰:「美人在骨不在皮,無須太看重外貌。」
「謝謝。」殷渺渺不像他們想的那樣恐懼衰老(畢竟一回生兩回熟),但領他的情,「這樣行事便宜一些。」
周星點了點頭,放出飛行法器:「我們去見掌門。」
路上短暫的時間裡,他簡單說了說此行的目的,不出所料,依舊是淩虛閣的繼任首席。
「我得承認,和大師兄相比,我不是一個好的繼任者。」周星嘆了口氣,「事實上,要不是他執意去柳洲,完全輪不到我。」
殷渺渺知道他說的「大師兄」就是孤桐,起了好奇心:「似乎很多人推崇他,但他不太肯告訴我關於自己的事。」
「不奇怪,你失憶了麽。」周星道,「不然你肯定知道『顧秋水』的大名,兩百多年前,他在門派裡就好像是如今歸元門的慕天光一樣……」
提起熟悉的名字,他稍微停頓了下,似乎有點抱歉的樣子。殷渺渺懷疑所有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麽,好氣又好笑:「我不介意,請繼續說。」
但周星再也不肯提起,平鋪直叙:「顧師兄入門便被掌門收爲關門弟子,三十多歲築基,得到失踪已久的觀瀾劍,結丹後一舉奪下風雲會的魁首,而後不久就接任了淩虛閣,門派上下皆視他爲繼承人。」
他說得平淡,語氣中却有掩飾不住的推崇:「授道號的時候,掌門說『立派千載,唯一人爾』,又道『梧桐生矣,於彼朝陽』,故名曰孤桐。」
殷渺渺訝然,這可是高得不得了的評價了。
「咳。」周星自覺扯遠了,言歸正傳,「淩虛閣的弟子,不僅看重修爲實力,更要有承擔起一派興亡的重責,而我傾盡全力,勉强不過不失,真是慚愧。」
「周星師兄不必妄自菲薄,守業常比創業難,能够維持門派上下的穩定,已經很不容易了。」殷渺渺安慰他。
周星笑著搖搖頭:「素微師妹不必安慰我,我與大師兄的差距非人力可以彌補,十四洲多少年才有這樣的人呢。」
「是這個理。」殷渺渺自認屬資質中等,要靠後天彌補的普通人,雖不至於在天才面前自卑,但有時也難免有「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太大了」的感慨。而承認自己的普通,肯定別人的天才,是接受自我的第一步,也是超越他們的起點。
周星道:「師妹與我不同,大師兄很欣賞你。他在柳洲和你接觸以後,才改變主意向掌門舉薦了你。今日面見,便是爲了此事。」
「不瞞周星師兄,我如今的狀態有些糟糕。」她撫了撫鬢髮,嘆息道,「幷非衰老的容貌,而是心境有差。」
周星做不了主,道:「此事自有掌門定奪。」
殷渺渺便不再多說。
他們到達掌門所在的天元峰,很快得到了接見。一宗掌門的居所,當然怎麽大氣怎麽來,入門後便是個極其空曠的廳堂,足音陣陣迴響。
「拜見掌門。」二人齊齊行了個道禮。
「不必多禮。」掌門虛扶了下,語氣十分和煦。
記憶中,殷渺渺是第一次見到衝霄宗的掌門,與威嚴的歸元門掌門相比,他的氣勢幷不驚人,但星冠道袍,一派仙風道骨,仿若隨時會騎鶴升仙而去。
「周星,前情你可同素微說了?」掌門問。
周星恭恭敬敬道:「是。」
掌門頷首,打量了殷渺渺幾眼,應是看出了她幻術下隱藏的真容,但一字未問,單刀直入:「素微,扶乙與孤桐皆向我舉薦你成爲下一任的淩虛閣首席弟子,然此事至關重要,你常年不在門內,有諸多事不如連華瞭解,我多存疑慮。」
「晚輩慚愧。」她低下頭。
掌門道:「我欲給你三年時間,你要回答我三個問題:第一、衝霄宗面臨的最大的問題是什麽?第二、你若成了淩虛閣的首席,當如何行事?第三、衝霄宗的未來,該何去何從?」
頓了一瞬,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肅聲問:「你可願一試?」
殷渺渺靜默片時,平靜道:「弟子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