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歸元門。
飛英一把推開緊閉的房門, 大步走到院子裡, 盛夏熾烈的陽光灑遍全身, 背後一下子冒出騰騰熱意來。
但他恍然不覺,張開手臂,仰天大叫:「終於結丹了!!」
閉關三年,他終於跨出了那至關重要的一步, 成了名副其實的金丹真人,真是太太太讓人高興了。
飛英神清氣爽,决定先去找他師父彙報一下。
承宮依舊沒有出關——結嬰的大關閉上七八十年都是常事——飛英沒多打攪,只在門口恭恭敬敬地回禀了一下自己結丹的好消息。
裡頭的回應也很簡潔:「知道了。」
下一個去找大師伯。
他話就很多了,念叨了半天「以後就是大人了」「等你師父出關了就讓他給你授道號」「還是要多多穩固修爲, 不可冒進」。
飛英托著腦袋, 聽得昏昏欲睡, 好不容易熬完了訓導, 精神又瞬間好起來:「我都已經結丹, 可以自己到處去歷練了吧?」
趙遠山頓了片刻,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但又道:「不許去太危險的地方,可以去中洲看看。」
「可是小師叔在柳洲啊。」飛英糾結上了。
趙遠山的面上閃過一絲异樣,但很快被壓制住, 含糊地說:「他去鏡洲了,你不是還在仁心書院待過麽, 於情於理也該去那裡。」
「鏡洲?他們去那裡幹什麽?」飛英嘀咕了句, 倒沒有太懷疑, 想想中洲也不錯,遂愉快地同意了。
離開時,在半道上碰見了莫瑤。
她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容貌艶麗,不少路過的男修都在看她,可是,修爲依舊是築基圓滿,遲遲沒有邁過結丹的關卡。
兩人狹路相逢,莫瑤一眼就看到了他的修爲,驚叫道:「你結丹了?」
「是啊。」飛英草草點頭,「我來看看大師伯,先走了。」
他一向厚道,雖結怨已久,仍不曾嘲諷她的修爲,只想著快點離開。可是此情此景落到莫瑤眼裡,却是十足十的趾高氣揚了。
她的臉色青了又紅,紅了又白,變幻莫測。
飛英眼見不妙,撒腿就溜。
莫瑤呆呆站了片刻,心想現在去找師父,多半要面對他失望的神色,一時怯了,掉頭就去了九一城。
繁華的仙城有的是醉生夢死的地方。
她是乾門趙遠山的小弟子,走到哪兒都缺不了人奉承,路上遇見兩個低階的女修,一頓奉承後便力邀她去吃新出的靈酒。
莫瑤神思恍惚,稀裡糊塗地就答應了,幾杯酒下肚,更是該說的不該說的全給說了。
不久,人便沉沉地醉去。
其中一個女修勾起她的下頜,仔細端詳她的長相,半晌,嫵媚一笑:「挺好,是個小美人,我喜歡。」
「怎麽,小公主的身體已經厭了?」另一個女修伸出纖纖玉指,指著她的臉說,「那不如給我,她可是純陰之體,吃了大補呢。」
「想得美,楚蟬的資質難得,有的是大用處。」那個女修,或者說頂著楚蟬身體的魅姬,紅唇勾起,「這個小姑娘麽,好就好在身份不低,可以在乾門暢行無阻。」
另一個女修,也就是水姬道:「我不明白,你要我幫你找這麽個人乾什麽?」
魅姬漫不經心地說:「某人傳話過來,說那個姓殷的女修查到的事越來越多,必須想辦法除掉她。」
「你想嫁禍給她?」水姬是妖修,思路較爲直接,將信將疑道,「不過一個築基女修,沒人會信吧。」
魅姬眼波流轉,將楚蟬的美艶發揮到十二分:「錯,我的目標,是長陽道君的寶貝孫女,蕭麗華。」
水姬潜伏在九一城多年,對舊事一清二楚:「原來如此,此計甚妙,這兩人可是舊怨不小呢。」
「不止如此,若是利用得當,歸元門和衝霄宗可就結下大仇了。」魅姬托著腮,笑盈盈地說,「淩西海在萬水閣經營多年,成果不小,要是能成功,三大宗門狗咬狗,豈不快哉?」
水姬意味不明地說:「你們人修就是心眼子多。」
然而,她看不慣人修的心眼詭計,魅姬又何嘗看得慣妖修的鄙薄,冷笑道:「我們才幾個人,不用點你們看不起的陰謀詭計,怎麽成事?」
這是實情,水姬自知理虧,不再同她爭辯:「行了,你說還有件事要我去做,是什麽?」
提起正事,魅姬不好再發作,沉吟少時,說道:「這事要從頭說起,五城事發後,屍魔有事離開,我只能獨自一人帶著楚蟬去找了淩西海,他遇到了點麻煩——吞無在凶牙山行動時,被妖修的藏龍鏡困住了,離開不得,我去幫他,誰知差點被發現,不得已也只好躲了下去。」
「虧得你被困在了那種鬼地方。」水姬插嘴笑了聲,「那些年,慕天光在中洲到處找你呢。」
魅姬揚了揚眉,似乎對他興趣不减,但按捺住了,繼續說正事:「前段時間,有兩個道修不知怎麽的下來了,一個是歸元門的女修,另一個是小公主的情郎。那個女修不知道對藏龍鏡做了什麽,它開了界門,我們雖然因此得以脫身,但暴露了吞無的存在。那個男人也罷了,被我埋在了地下,女修却給逃了,我這次來除了蕭麗華,亦是要找到她。」
水姬攏起眉頭:「說來,我劫殺仙椿山莊的人也失手了,近些年來,我們的行動愈發不順。」
「我們的網張得那麽大,必然會引起天道的警覺,以後怕是會越來越不順。」魅姬諷刺地說,「又不是做什麽好事,當然得費點心思了。所以,我想讓你去一趟中洲和南洲,沿路找一找那個女修的踪迹,你的身份行事更方便,等到了南洲,就留下來幫一幫淩西海。歸元門這邊你不必擔心,我應該會用莫瑤的身份潜伏起來。」
水姬在北洲待了好些年,早厭了,聽聞能去妖修聚集的中洲和南洲,自然十分高興——他們妖修可是靠吞吃同類進階的,便道:「好,你把那個女修的特徵說予我聽聽。」
魅姬便將文茜的容貌一一道來。
兩人又交換了些細節,待時辰差不多了,魅姬便拍了拍莫瑤的臉:「我的息神丹應該起效了,小丫頭,身體就暫且借姐姐一用吧。」
話音剛落,一道虛影從楚蟬的靈台處緩緩飄出,其容貌之綺麗,氣質之嫵媚,猶勝小公主三分,放眼十四洲,或許只有凰月谷的念奴嬌才能媲美。
身影在半空中徐徐轉了半圈,倏地沒入了莫瑤的身軀之中,她的臉上顯露出些許掙扎與抗拒,但很快歸於平靜。
再睜開眼時,莫瑤已經換了人,眸光晶燦,容色逼人:「哎呀,這具身體比起小公主來果然是差了些。」
水姬道:「知足吧,除了修煉畫皮替身之術的你,還有誰能說換身體就換?奪捨可比這麻煩得多了。」
魅姬勾了勾唇,她敢剛過界門就動手殺死萬離遙,便是知曉自己的功法獨一無二,想要成事就少不了她的位置。
「好了,謹慎起見,你我之後最好不要再見。」魅姬挽起昏迷中的楚蟬,「按計劃行事。」
說罷,飄然而去。
***
北粱洲。七月十五。
杏未紅察覺到异樣好幾天了。不知道怎麽回事,從約莫半個月以前,她就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冥冥之中召喚著自己。
是什麽東西呢?她不解,便去問了教自己劍法的人。
對方說:「今天是七月半,鬼門要開了。」
「鬼門?」她想想,恍然,「是去陰間的門嗎?」
他說:「不錯,鬼門一年一開,你到去冥界的時候了。」
被念叨了好幾年,杏未紅已經對此事已有心理準備,只是「哦」了聲:「這麽快啊,我的劍法還沒學完呢。」
她以爲學劍的課到此爲止了。誰知他道:「所以,你現在就要把後面的口訣背下來,聽好了。」
他素來霸道,不管她多麽瞠目結舌,自顧自念了一遍口訣。杏未紅措手不及,慌慌張張地邊聽邊背,要不是沒了肉身,非得急得滿頭大汗不可。
一刻鐘後,他問:「記住了嗎?」
「沒、沒有。」她磕磕巴巴地說,「太多了,我記不住。」
然而,預想的責怪幷沒有出現,他平靜地說:「我再說一遍。」
「等、等等。」强大的壓力下,杏未紅靈光一閃,激發了智慧的潜能,「你不是死了嗎?爲什麽不和我一起去鬼界?」
「我死是死了,但又不是鬼。」
她驚呆了:「不是鬼是什麽?」人死了,不變成鬼還能變成什麽,「你轉世成一棵樹了??」
「你能不能有點腦子?」他嘆氣,深深懂得了什麽叫做朽木不可雕,「我只是一道意識,一道神念,懂嗎??」
杏未紅:「……」其實不太懂。
「這麽說吧,我死的時候,天魂消散,人魂入冥界,地魂被人收走。」他語氣寡淡,似乎在說別人的事,「除此之外,因爲我對劍的執念太深,所以有一縷神識附在了這養魂木上,想著有朝一日,能够將我的絕世劍法傳下去。幾百年來,我運氣不好,遲遲沒能找到合適的人,直到你死在了這裡。」
天地人三魂是什麽,杏未紅兩眼一抹黑,隻選擇性懂了最後一句話:「哦,所以你要教我學劍。」
他必須澄清一點:「我是沒得選。算了,總之,如今劍法我已盡數教予你,心願既已達成,也該到了離開的時候。」
「離開?」她楞了楞,心裡徒然涌起不捨,「你又要死了。」
「差不多吧。」他的意識虛弱了很多,懶得再費勁糾正她不是「死」是「消散」,只是道,「鬼門黃昏時分就會開,届時百鬼夜行,游蕩人間,待天明之時,又會陸續返回,你找機會悄悄進去就是了。」
杏未紅點了點頭,又有點迷惘:「那我去了鬼界後,要幹什麽呢?」
他冷峻道:「好好修煉,用我的劍法打敗所有對手。」
「這一定很難。」她愁眉苦臉。
「又不要你一蹴而就,一百年,一千年,總能做到的。」他不以爲然。
杏未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白晝與黑夜交替的刹那,鬼門開了,狂風平地起,數不清的鬼魂前僕後繼地涌了出來,凶惡地撲向了人間。他們有的只是普通的鬼魂,準備去往凡間尋覓親人,有的却是有了修爲的鬼修,打算趁機吞吃新鬼,好漲一波修爲。
杏未紅站在高高的樹梢上,俯視著惡鬼□□的盛况:「好多鬼啊。」
「到時候了,你走吧。」
「知道了。」杏未紅應了聲,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朝著大開的鬼門走去。
然而,走了沒幾步,她又折了回來,駐足在寄身許久的養魂木下,半晌,劍氣凝出,斬中了看准的樹枝。枝條「哢嚓」一聲折斷落在了地上,她彎腰拾了起來,摸了摸樹幹:「我要走了,做個紀念。」
樹枝通體漆黑,不大不小也不長不短,其間沒有分枝,平滑冰硬,靠近樹幹的一端較粗,另一端又尖細,她覺得,正正好可以當做一柄木劍。
於是,她把樹枝別在了腰間。
再一次道別:「我走了。」
沒有回應。
她眨了眨眼,朝著熟悉的方向望了過去,那裡什麽都沒有了——教授她劍法,指點她迷途的神念已經無聲無息地消散了,一句道別也沒有,甚至不曾告訴她自己生前的名字。
或許,在他看來,自己的姓名幷不重要,只要劍法能够留存於世,他便不會真正死去。
杏未紅有點難過,伫立片刻,抿了抿唇角,轉身走了。
通往陰間的大門冷冷清清,唯有零星的兩三個幽魂飄蕩,她盯著半透明的門看了會兒,懷著茫然又好奇的心情,慢慢走了進去。
那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她的人生,自此翻開了嶄新的篇章。
***
清晨時分,柔和的淡光照進了客捨。
慕天光緩緩睜開了眼睛,很快想起來發生了什麽事。他的身體有些虛弱,靈台時不時傳來隱隱的疼痛,慧劍說到底是劍意,對神魂的傷害不小,起碼需要三五年才能完全恢復。
但他沒有繼續躺下靜養,而是起身走到了屋外。
徐徐清風吹拂,帶來獨屬早晨的凉爽,他在院中靜靜站了會兒,將目光投向了籬笆下茂盛生長的野草。
他忖度少頃,忽得握住了雪際,朝著其中最低矮的那棵揮出了一劍。
乍看無事發生。
然而半月後,籬笆下的野花盛開,嫩黃的花苞點綴在青青草蔓中,肆意綻放,濃烈的香氣隨風飄散,惹得一隻路過的野猫不停地打著噴嚏。
其中,唯有一株野草個頭矮小,蔫蔫垂著,不久便悄悄枯萎了。
這就是第四重的易水劍。
慕天光想著,手指拂過橫在膝上的雪際,眼中一片淡漠。
*
蒼山殊雪世無儔,一劍霜寒十四洲。曾爲繁花迷途遠,朝夕相守不知愁。
千載逝水恨悠悠,愛流成海苦作舟。終求慧劍證大道,心化情塵作雁丘。
——《風月錄•此情可待成追憶•劍修•慕天光》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