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少莊主認爲, 人們終有一天會放弃修仙嗎?」殷渺渺如是問。
鬆之秋道:「會有非常多的可能,比如道統一旦失傳,凡人欲求仙門無果, 久而久之, 便不會再執著於升仙了。」
她問:「除此之外呢?」
「此外,靈氣消弭於無,亦會如此。」鬆之秋思索片刻,奇道,「不知怎的, 我似乎覺得你所言另有深意。」
殷渺渺不答反問:「凡人爲何追求仙緣?」
慕天光給出了個最普遍的答案:「超脫生死, 長生不老。」
「長生未必是仙人的專利。」殷渺渺想起了她死時的場景,那會兒器官克隆移植是普遍現象, 冷凍人類的技術也已經非常發達了,人們普遍認爲科學技術再發展下去,不死雖有難度,但延長壽命不在話下。
她道:「你不能否認, 其實修士也不是人人都追求長生,大家修道各有各的理由。有些凡人向道, 是因爲塵世令他們失望, 或者渴望探尋世界的真正奧秘。」
昔年凡人界裡遇到的何問道, 也就是飛英的師父既是如此,他不能說完全不求長生不老, 但之所以求仙問道, 更多的是想知道「仙界」究竟是什麽樣子。他對世界的真相有著旺盛的好奇心, 故說「朝聞道,夕可死」。
「道統失傳,靈氣消無,只會讓人欲求仙而不得,但永遠不會缺少嘗試的人。我認爲,當某一天,人們發現做凡人也可以過得像神仙一樣,冬能取暖,夏能避暑,倏忽四海間,天涯若比鄰,甚至可以不必吃修道之苦就能延長壽命,那麽,就算仙路放在他們面前,他們也未必會去做。」
每個人修仙的理由都不相同,但若他們渴望的東西不必通過艱難的修煉就能得到,還會有人執著於修真嗎?
很難說。
可是,凡人的確是在這條路上不斷地前行著,修真成就一人,凡人却在以千萬人之力,集數代人的工夫,一點點靠近神的境界。更重要的是,這種力量是可以被複製的、普及的、傳承的,而修真却必須由一個人從頭走起,誰也不能例外。
目前來看,修士自然是强於凡人,但千萬年後呢?
靜默良久後,鬆之秋開口道:「我原以爲,『滅仙』必然是因爲世間遭受了重大的灾厄,以至於道途崩阻,就此沒落,但聽你一說,仿佛是某種必然的結果。」
「這只是我個人的一些淺薄之見而已。」殷渺渺拉回了脫繮的話題,言歸正傳,「少莊主還是繼續說『滅世』的事吧。」
鬆之秋想了想,說道:「世界從虛無中誕生,最終走向虛無,是一個輪回、一個圈,切合大道的至理,故而我認爲,末世是每個世界的必然命運。問題在於,岱域發生了什麽事,竟然會使得修士不得不遠渡异界,而十四洲又有什麽能够救他們的呢?」
慕天光道:「他們是修士,遭遇的應是『滅仙』一劫。」
「如果是這樣,那我猜的肯定就不准了。」殷渺渺笑了下,「魅姬他們實力不俗,所作所爲不像是要竊取道統,那麽……靈氣?」
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但鬆之秋皺起眉頭:「靈氣無形,游離天地,且有天道制衡,如何能將本界的靈氣導向岱域?」
殷渺渺思忖道:「有沒有可能是想竊取什麽能彙聚靈氣的寶物?」
「我記得利用五行之寶可以布下回靈陣。」慕天光遲疑道,「你是想說,他們到處經營算計,便是想要收集五行類的秘寶?」
殷渺渺分析:「既然靈氣缺失,彙聚靈氣的五行之物肯定生不出來,把算盤打到异界也很正常。」
「前提是他們確實面臨靈氣消散的問題。」鬆之秋端著茶盞,有一下沒一下地撇著浮沫,若有所思道,「雖然我也認爲這是最大的可能,因爲仙椿當年面臨的便是類似的困境。」
殷渺渺之前已經聽他解釋過仙椿來自异界的事,當下簡單地和慕天光複述了一遍,他同樣爲大椿以一己之力改變秋洲地貌的舉動而震驚。
「草木對靈氣的感知比人敏銳很多,界門一開,它便自尋出路了。」鬆之秋平平淡淡地述說著往事,「不過它走得早,樹木又是扎了根便不喜隨意挪動的,後來發生了什麽,已無從知曉。」
「至少給我們提供了一些思路。」殷渺渺苦笑著嘆了口氣,「不然還真的對他們的所作所爲兩眼一抹黑。」
鬆之秋提醒她:「每個世界的情况都不盡相同,方才我們討論的皆是基於猜想,事實或許南轅北轍。想要知道他們爲何而來,還是應該直接問一問他們本人。」
這就不是殷渺渺能够决定的了。她苦尋魅姬等人許久,可是他們像是蒸發了似的,一個影子也找不見:「我已請托諸多朋友留意,若有機會,定然要與他們『好好聊聊』。」
鬆之秋聽聞,便不再多言,改而邀請他們多住幾日,一盡地主之誼。
他們都答應了,按照修士的傳統,去拜訪人家不多住幾日,除非有迫不得已的急事,否則是十分失禮的舉動。何况,慕天光自從知曉要來仙椿山莊以後,便存了件心事,需要找機會辦妥。
*
翌日。
慕天光在建木園後面的小花園裡找到了鬆之秋,他站在一座假山面前,正出神地想著什麽——待走近了,方覺那不是爬滿了藤花的石山,而是處花冢。
「寒玉道友。」鬆之秋轉過頭來,禮節周到又不失溫謙,分寸永遠在最恰到好處的地方,「你避開素微道友來尋我,可是有什麽爲難的事?」
慕天光却沒能立即答上來。
鬆之秋也不催,靜靜地等待著。良久,他終於道:「我聽說仙椿山莊有『忘憂草』,服之能遺忘錐心之痛。」
「世上沒有什麽能够真的使人忘憂,如果有,都是騙人的。」鬆之秋慢慢道,「你所謂的『忘憂』,我名之『傷魂』,對人的神識有損。」
慕天光怔忪。
「但有的記憶太過痛苦,消除它就如剜肉療傷一樣,也是有必要的。」鬆之秋的聲音徐徐拂過,如聞鬆濤,「需不需要,全看是不是真的到了這一步。」
慕天光抿緊了唇角:「我要它,你要什麽?」
鬆之秋道:「看你給我什麽,如果東西足够好,我甚至可以給你一株藥效過去後,反而能蘊養神識的『傷魂草』。」
他這句話讓慕天光立即做出了决定,掏出袖中的玉瓶:「這個呢?」
鬆之秋接過來,沒有立即打開,而是輕輕摩挲了下,感受到了透過玉瓶傳來的絲絲凉意:「這是……」
「一點點太陰之精。」他淡淡道,「够嗎?」
「够了。」鬆之秋收了起來,轉身離去,「跟我來。」
慕天光跟上,臨別時,側目望了眼石冢。鬆之秋仿佛看見了,道:「這是阿紅的墓。」
「愛妾杏未紅。」慕天光念出了長滿了青苔的刻字,微微擰眉,「愛妾……」
鬆之秋沒有解釋,只是伫立望著隨風飄動的綠葉白花,神情平淡到看不出絲毫波動,也著實沒什麽好悲痛的。新的鼎爐早就被送來很多年了,亦是純陰之體,只是修爲太低,起不到什麽作用,便就當是個侍女養著。
這石冢地處偏僻,鮮少有人踏足,他亦有許多年未曾來過,青苔遍布,荒烟蔓草,新人的倩影終究是替了舊人的面貌。
阿紅長什麽樣,他都快不記得了,只在腦海深處,依稀還有她笨手笨脚,古怪執拗的影子。
他看了慕天光一眼,心道,其實世間大多數的愛戀,都用不著忘憂草,因爲時間就是最好的良藥,再濃烈的愛與恨,最後也會被石上的青苔覆蓋,消失得一乾二淨。
***
養魂木林。
杏未紅已經能完全脫離寄身的養魂木了,雖然還不能走遠,但是身體的自主權回來了。她像活著的時候一樣舒展手臂,繞著養魂木轉圈圈,享受著久違的自由。
教她劍法的人說:「我很懷疑你以前是不是人,看上去活像是草木剛化形。」
「我以前是人,却和物差不多。」杏未紅聽不出諷刺之意,認認真真地回答,「很久沒有這樣動過了。」
「那你不如練劍。」
她欣然遵命:「好。」
遂又開始日常的練習,一連十日,無休無息,直到因被陽光過多照射而不適才回樹上去養著。
她很愁:「原來我不能曬太久的太陽。」
「你修爲太弱,抵不住正午的陽氣,以後活動儘量選擇清晨或是傍晚爲佳。」他道,「不過,鬼修的世界在陰間,你總有一天要去那裡的。」
杏未紅大吃一驚:「我以後要去陰間?爲什麽?」
「冥界陰氣濃重,適合鬼修生存,那本來就是屬你的世界。」他道,「難不成你不想去?」
杏未紅喃喃:「我沒想過去別的地方……我從來沒有出過門,第一次出來就死了。」
他又問:「哦?你也沒想過回到你的主人身邊嗎?」
「回到少莊主身邊?」她又吃了驚,不可置信地問,「爲什麽?」
「你總是鼎爐鼎爐的說,我以爲你對他尚存留戀。」
「那是因爲我本來就是鼎爐啊。」杏未紅費解極了,「我是不會去山莊的,爲什麽要去呢。我已經死了啊。」
她對少莊主有用的不過是純陰之體,如今連唯一有用的東西都沒有了,就好像是雕謝了的花,砸碎了的花瓶,沒有任何價值。
就算回去了,少莊主也不會要她的。
建木園的侍女來來去去好幾撥人,永遠叫「紫嬌」「黃芍」「白梅」「青蓮」,他永遠不會想念離開的人,也對新的人無甚關注。
有的時候,她覺得他是沒有心的。
一個失去了價值的鼎爐,他怎麽會要呢?所以,杏未紅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回仙椿山莊。
至於冥界……「大家都要去嗎?」她問。
「鬼修都在陰間。」他說,「你要去那裡,打敗所有的人。」
杏未紅瞪大了眼睛:「打敗所有的人??我??」
「不錯,這是你對我教授劍法的報答。」他平靜地說,「我活著的時候是仙界第一,現在死了,我的劍法也必須是幽都第一。」
杏未紅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