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仙椿山莊的招待永遠是那麽體貼周到,專門負責留園的管事甚至可以幫忙採買東西, 殷渺渺在柳洲多年, 不少庫存都消耗得七七八八, 便托了他補充些必備的物品。
逗留了約莫半月,才向鬆之秋辭行, 繼續他們的游歷。
或者說,游玩更加合適。
秋洲的各大仙城皆是仙椿山莊的治下,每十年一流動, 設置副手和巡查堂作爲督促,雖然不可能全然遏制負面事件, 但總得來說十分穩定和平。以及, 作爲支柱的旅游和花木交易具有特殊性,不像其他地方那樣資源集中於大仙城, 各個地區發展得都不錯,一派繁榮昌平的氣象。
在這樣安閒的地方,游歷的脚步會不知不覺變慢。殷渺渺沿路收取一些東洲罕見的靈種,打算日後轉手賺一票,但更多的時間在花錢。
定制許多套全部用花編織成的衣物,等上一個月就爲吃一顆極其昂貴的靈果, 一擲千金抱下整個溫泉場……初時, 慕天光只道她是喜愛享受,後來才隱約感覺到, 她大概是希望這一段最後的時光可以完美無缺, 哪怕在百年以後回想起來, 也像是清夜的星辰,閃閃發亮。
他想起那株被收藏好的忘憂草,不知道她是否會願意服下,從此將他徹底忘記。遲疑許久,他少見地選擇了逃避,暫時忘記這個難題,全心全意和她作伴。
今夜宿在溫泉旁。
山上除却他們再無他人,濕潤的風裡帶著硫磺的味道。一個木托盤漂浮在水面上,上頭擺著一壺酒,一個酒盅,殷渺渺依偎在他身邊,用很講道理的語氣說著不講道理的話:「你不愛喝酒,可以不喝,但是你必須喂我喝。」
看,毫無邏輯,換做別人說出來,他真的一個眼神都欠奉。可她不是別人,她的要求,即便再荒誕無聊,他也願意全力以赴,只求博取她的歡心。
他抿了口果酒,徐徐渡到她的紅唇中,甘甜的味道殘存在舌尖,勾連成蜜。
「嘖。」她不滿地捶了下他的肩,「不冰。」
慕天光:「……」懂了。
於是接下來渡到她口中的果酒便是冰冰凉的——她嫌一絲凉意不足,必須要帶著冰沙的口感才喜歡,等到他猜出來的時候,一壺酒已經見底了。
她喝得醉醺醺的,熱氣蒸紅了面頰,望著他的眼睛亮若星辰:「天光。」
「你喝醉了。」他站起身來,想把她從溫泉裡抱出來。
她笑了:「有一點,但我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別動,我想和你說說話。」
他便又坐下了。
殷渺渺埋首在他懷中,熱騰騰的溫泉裡,他身上依舊帶著凉意,如同在盛夏裡掬起一捧井水,凉得沁人心脾。她紅潤的面頰緊緊偎著他的肌膚,許久,輕聲道:「天光,你後悔嗎?」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麽,說道:「不後悔。」
「爲什麽?」
「我只是以後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他道,「爲什麽要後悔?你後悔了嗎?」
她道:「有點。早知有今日,當初在秘境裡就不會和你走到那一步,我始終覺得,對你來說從未嘗試過是最好的,沒有得到也就沒有失去。」
「和你沒有關係,是我道心不堅。」慕天光搖了搖頭。道心堅定,不管面對多少情愛的誘惑,一樣不爲所動,心境出現了裂紋,不是那一次,也會是下一次,焉能怪她太好,惹他動心呢。
「你就這一點最可愛。」她彎起眉眼,愛憐地凝視著他。
其實,她原本對這般冷淡孤傲的男人沒有什麽興趣,更欣賞向天涯的風流不羈,更喜愛蓮生的媚態溫存。可他是滾滾紅塵中的一泓清泉,清冽澄澈,不沾塵埃,喜愛一個人,便自然而然地坦誠胸懷,真摯的情感裡不摻雜任何雜質。
這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她被深深吸引,情不自禁地付出了同樣的心意。
愛情總是這樣的,明明從來沒有想像過會喜歡上這樣的人,最終却偏偏對他動了心。但她幷不後悔,分離的結局幷不能改變這段情意,認爲必須白頭偕老至死方休才叫□□情的人,往往是大傻瓜。
愛情的本質是「愛」,不是「在一起」。
「既然你不後悔,那我也不會後悔。」她摟住他的脖頸,微微笑了,「或許我該說,這會是我人生中的一大幸事。」
他回抱住她,低聲道:「渺渺,斷情緣就和死亡一樣,我不會痛苦悲傷,可你怎麽辦?」
「你想我忘記你?」她何等聰明,一猜就中。
慕天光道:「我不欲你痛苦,更不希望這樣的痛苦是我帶給你的。」
「這是傻瓜才會說出來的話。」她莞爾,捏了捏他的耳朵,「知道嗎,感情有的時候就像是糖一樣。」
她摸出了一袋晶瑩甜美的果糖,一粒粒放在他的手心裡:「今天我愛著你,給你一顆,明天我也愛著你,也給你一顆……然後有一天,我不再愛你了,就沒有糖了,但是你得到的糖不會消失,還在你的手裡。」
他垂下眼眸,怔忪不語。
「得到了很久的東西,突然有一天沒了,當然會失望,會難過,甚至會痛苦。」她慢慢道,「但是,要是忘記了,就等於原本得到的糖掉進了水裡,什麽都沒有了。」
說著,她握著他的雙手沉入了水中,果汁凍成的冰糖一下子就化成了糖水,自指縫間溜走了。
「有人說『靈魂伴侶』,找到另一個人就是找到了靈魂的另一半,我幷不這麽認爲。每個人是獨立的、完整的,我們會被某個人吸引,但這不代表獨自一人就殘缺了。
「沒有伴侶,就好像是吃不到糖。你或許不知道,『戒糖』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超出你的想像,人是控制不住要去吃糖的,就好像我們需要感情的慰藉一樣。所以,在得到新的糖以前,要維持生命,那就只能去舔一舔以前的糖塊,以此度過艱難的時光。」
她說著,低頭在他的指尖上舔了一下,殘存的糖分帶來清甜的滋味,彌漫在口中,淡淡的,不足以暢飲,却可聊作慰藉。
慕天光明白了,握緊她的手:「可是對你不公平。」
「這倒是。」她幷不否認,笑笑說,「好在你是離開我而已,只要你仍然在這個世界上,我便沒有真正失去你,不至於太痛苦。」
分離固然令人悲痛,但他好好活著,繼續與她走在同一條長生路上,那麽即便不能携手作伴,遙遙看見他的身影,心底也會好過很多。
這是她唯一的慰藉。
慕天光想起她曾說過的話,心想道,誠然,比起相守數百年,最終未成大道而死別,或許兩個人分開却一直能够往下走,更像是白頭到老。
殷渺渺捏了捏他的臂膀,故作氣惱:「好了,不說了,我酒都醒了。」說罷,勾住他的脖頸,「抱我上去,這兒熱得很。」
他便揮散了紛雜的思緒,將她抱上岸去,遠處是支起的帳篷,燭火隱隱。
「等等,我們不進去。」她指著離的遠些的一塊平整的巨石,「坐會兒,看看星星。」
今夜的夜空甚是美麗,繁星點點,銀河如一抹輕紗飄在天幕,瑰麗婉妙,綽約動人。山腰處是一片叢林,有成群結隊的螢火蟲游蕩,光影起伏,倏而消失,轉瞬又出現。
殷渺渺依偎在慕天光的肩頭,靜靜欣賞著良辰美景,許久,困意朦朧,不自覺便睡去了。
*
五年後。
時間能够帶走太多東西,高山可平,深海能填,再難以忍受的悲痛,也會慢慢被稀釋。殷渺渺和慕天光從一開始避諱談及去鏡洲的事,到現在已經平靜地接受,啓程赴伽藍寺之約。
但這個時間不算太好,如今鏡洲正值政權交替的特殊時期,動亂得很。爲了避免麻煩,出發之前,他們特地打聽了一下鏡洲的事。
且容細表。
鏡洲處於西洲的最南面,地如其名,呈現非常對稱的葫蘆狀,有三條橫貫的長河,土地豐饒,雨水充沛,是西邊四洲中人口最多的地方,同時,也是向秋洲輸出最多難民的地方。
是的,難民,很難想像修真界也會有這樣的人存在,但事實就是,鏡洲安穩的時候富饒繁華,戰亂的時候死傷無數。
這一切,和其特殊的等級制度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鏡洲的修士分爲四等:由凡人入道的低等修士,修真家族出身的普通修士,含有皇族血脉的高等修士,皇族嫡系血脉的神之後裔。
神指的是上古時代的神祇「羽嘉」,也就是傳說中生下飛龍與鳳凰的始祖——這個說法的真實性有待考證,因爲「羽嘉生飛龍」後面是「飛龍生鳳凰」,可龍與鳳凰的關係素來微妙,是否存在類似希臘神話中的亂-倫輩分今人不得而知。
不過,鏡洲皇族號稱是羽嘉後代,倒不是空穴來風,厚顔給自己貼金。他們修煉的心法名爲《金羽明凰錄》,和萬水閣游家的《游龍秘卷》一樣,皆是以血緣爲門檻的特殊心法,血統越純粹,修煉的效果越好。
因著這重緣故,鏡洲是十四洲唯一一個以血緣爲劃分等級的地方。皇族以「羽」爲氏,姓「鳳」,至高無上;其次是貴族階層,這是由皇族血脉與高階修士結合産生的氏族,常年與皇族通婚。
普通修真家族和凡人修士處於最底層,名義上幷不禁止二者通婚。然而,修真家族的修士理論上可以在結丹後進入貴族圈層,但若他的血脉中含有凡人血統,那就會被褫奪晋升的資格。
簡而言之,皇族盡可能避免神血被低等級的修士和凡人的血統混淆,極度崇尚純血,認爲血脉越純粹,越是接近上古神明的力量。
在這種情况下,近親結婚都不算什麽,最可怕的是,有人爲了神血的力量,做得出殺死親屬竊取修爲的事。說來也怪,不知道是真的殘存著動物性,還是類似於親屬的器官移植排他性小,這種做法是有效的。
而且,鏡洲又是君主制度,誰都想要統治一洲的權柄,皇族之間的明爭暗鬥有多麽激烈可想而知。
十幾年前,上一任帝王壽終而亡,底下的皇子們爲了爭奪皇位,發動了持續數年的戰爭,鏡洲血流成河,無數低階修士被殃及池魚,紛紛出逃來到了秋洲。
值得一提的是,頂替杏未紅的鼎爐,便曾經是鏡洲的一個郡主,全家覆滅後,她因是純陰之體被新君作爲禮物送到了仙椿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