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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任遍仙界》第226章
第226章

  一個月後, 殷渺渺和雲瀲登上了去陌洲的飛舟。

  失去了首次坐飛舟的新鮮感以後,日子就變得無趣了起來, 多半在屋中打坐、閱讀以及練習施展法術。考慮到這些年一直在追查魔修的踪迹, 鮮少有安逸的時光, 殷渺渺就借此機會,深入研究了一番秘境裡得到的幻術, 學習得膩了,就拿出在西洲買的游記傳說消遣。

  她的安排與過去無甚兩樣, 可是雲瀲感覺得到异常:「師妹不開心?」

  「沒有啊。」殷渺渺正在練習一個自己剛剛研究出來的新法術, 但因爲心不在焉, 失敗了好幾次。

  雲瀲加重了語氣:「師妹。」

  殷渺渺沉默了。

  「師妹就是不開心了。」他說,「爲什麽?」

  「因爲……」她閉了閉眼睛, 「我知道來不及了。」

  在柳洲時,她心裡隱隱有了預感, 只是刻意不去想,可是向天涯的一封信給了她去陌洲的理由, 她以此爲藉口,登上了這艘飛舟。今天是上飛舟的第七天, 那種感覺愈發强烈了, 而離到陌洲至少要三個月,不管怎麽樣都來不及了。

  她有意拖延著時間, 希望自己不要被情感操控, 做出不理智無意義的事情來。然而, 今時今日她確定不會有相見之期, 心裡却更難以釋懷。

  是的,她後悔了。

  「其實我可以早點去,半年前我就感覺到了。」她拋了書卷,捂住面頰,「可是我沒有,我覺得不要去更好,所以當做什麽都沒感覺到……」

  雲瀲聽明白了:「他要死了。」頓了會兒,安慰說,「塵緣將斷,這是好事,我和師父都不希望師妹太過記挂凡間之事。」

  「我知道。」

  幻境裡,她和瑤桃、君長風說過斬塵緣,對於修士來說,在凡間的父母親人一旦死去,那麽牽絆他們的塵緣就真的斷了。

  斷塵緣,就好比給風箏斷了綫,從今往後,再也不會爲俗世所累,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逍遙自在,在修行之路上一往無前。

  這分明是好事。

  她知道。

  可是一想到他馬上就要死了,自己却因種種顧忌,始終不能再見一面,心中又無端升起自責與悔恨來。

  「我是可以去見他的,雖然有點遠,可是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她特地想辦法得到了門梭,得到了這個再見一面的機會。

  雲瀲道:「師妹知道見他無意,所以才不去的。」

  「知道歸知道,後悔歸後悔。」殷渺渺苦笑起來,她是個理智的人,所以半年前做出了不去相見的决定,可是時日推進,情感敵不過理智,現在的她一想到錯過的是永生永世,眼眶就忍不住酸脹起來。

  她仰起頭,似乎聚精會神地看著天花板上繪製的壁畫:「永遠永遠,我永遠都不能再見到他了。」

  爲什麽要拘泥於斷塵緣之說,而不是去好好和他告別呢?她應該守在他的床邊,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時光,聽他說說這幾十年來的分別,問問他是不是還有未了的心願,或許她可以幫他達成。

  這樣才叫做告別。

  只有陪伴在他身邊,靜靜地與他走完那段路程,履行他的遺願,她心裡才會真正放下這段往事,再無遺憾。

  但是,她沒有。

  他一定會死在她在飛舟上的日子裡,而她趕不及了。

  雲瀲說:「未必要相見,師妹惦記著他,他也想著師妹,便無甚分別。」

  殷渺渺搖了搖頭,沒有再說話。

  雲瀲想了想,微笑道:「不然,師妹睡覺吧。」

  「我睡不著。」她說。

  「可是夢中許是能見到。」雲瀲道,「師妹當初不是夢見蓮生了嗎?」

  殷渺渺怔住了,不錯,她在海心火山時,有一天莫名其妙睡著了,夢裡聽見蓮生給她唱《客途秋恨》,字字句句,仿若盡是遺言。

  「那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

  雲瀲道:「師妹說錯了,修士感應天地,夢便能通鬼神。」

  靜默片刻,她道:「也好,試試又何妨。」

  她睡下了。

  初識念頭雜亂,可是漸漸的,塵囂遠遁,入夢幽境。

  *

  沒有人知道,卓煜幼年時,是個很喜歡聽傳說故事的孩子。

  照顧他長大的老太監雖然不識字,却有滿肚子的傳說典故。每逢夏夜時分,蟬鳴聒噪,星子點點,冷宮裡無冰可用,熱如蒸籠。老太監就一邊給他打著扇子,一邊給他講故事:「殿下,今兒要講的,是個關於治水的故事……」

  後來,卓煜回憶起這件事,方才明白老太監的用意:哪怕是身在冷宮,他也希望自己這個不受寵愛的皇子能懂得爲萬民蒼生計,而不要做個不知民間疾苦的混帳王爺。

  可惜那個時候他太小,不懂其中深意,反而對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更有興趣,其中,就包括了瑤姬。

  「天帝之季女,名曰瑤姬,未行而亡,封於巫山之台。精魂爲草,實爲靈芝,所謂巫山之女,高唐之姬。旦爲行雲,暮爲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

  昔年宋玉與楚襄王游於雲夢台,便說起先王曾與巫山神女有過一夜之緣。

  是的,老太監說「一夜之緣」,年幼的他不解其意,而後啓蒙懂了事,方才知曉何謂「巫山雲雨」,這詞兒本來就是這麽來的。

  可惜那個時候,老太監早已感上風寒去世了,自然也不會知道,很多年以後,他也遇見了神女。

  如今,距離她離去,已經足足過了七十多年,可眼花耳聾的他想起當夜的事來,一切清晰如昨日,他甚至還記得她從草叢裡邁出腿來,露出一雙雲頭履,履頭是朵顫巍巍的蓮花,隨著她的步子微微顫動,栩栩如生。

  那是他人生中最落魄的時日,被鄭家的人追殺,險些死在外頭。

  是她救了他,一路護送他離開,是她幫他奪回了皇位,是她……殺了歸塵子和妖蝶,保下了他的江山社稷。

  所以,他不吝於與她共享這萬里江山。

  這對凡人來說或許很了不得,可是在女仙眼裡算得了什麽呢?怕是她已經看過東海三次變成桑田。

  她嫁給了他,與他有了一段夫妻之緣,然後,永永遠遠地離開了。

  七十多年了。

  他老了。

  眼睛已經看不清別人的樣子,只有個模模糊糊的影子;耳朵幾乎已經全聾了,聽不到別人說的話;嘴巴裡的牙齒掉光了,只能吞咽熬得爛爛的米粥。

  他是個凡人,他會老,也會死。

  而死去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

  這一日到來的時候,他很清晰地感覺到了。

  他很早就醒了過來,精神格外得好,吃了大半碗的米粥,喜得伺候的太監連連說著好話。

  沒過多久,下了朝的孫子過來請安:「見過皇祖父。」

  十多年前,他在夜裡夢見了她,她問他,你這麽老了,怎麽還不享清福?醒過來的時候,夢裡的內容記得清清楚楚,他便想,好罷,許是你特地托夢來囑,我聽從便是了。

  過了三個月,他下詔退位,讓位於當了三十多年的太子。

  可惜他這個兒子年紀也大了,政務辛勞,不過五年便去世了,他又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直至今日,他膝下尚且活著的孩子便只剩下兩三個。

  好在老天尚有憐憫,他終於到了離開的這一天。

  「起來吧。」他認認真真地看著自己最優秀的孫輩,這個小時候調皮搗蛋的小傢伙,現在已經長成了穩重的帝王,遂欣慰道,「你做得很好,我也可以放心了。」

  年輕的皇帝很孝順:「朕還想皇祖父多教幾年,皇祖父可不要嫌弃孫兒。」

  他搖了搖頭,臉上帶笑:「連你的孩子都已經滿地跑了,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世間的人,又有誰比我更有福氣?」

  皇帝似有所感,面色微變:「皇祖父。」

  「我要死了。」他說,「把大家都叫過來,我想再見他們一面。」

  「……是。」皇帝低下頭,聲音已有哽咽。

  不久,在京城裡的所有子孫都到了,烏壓壓地跪了一地。

  他這一生,長大成人的兒女共有三十多個,十九個兒子,十五個公主,他們又替他生了許許多多的孫輩,年長的已成家立業,第四代已在繈褓,年幼的才牙牙學語,天真可愛。

  「都抬起頭來,讓我好好看看你們。」

  「父皇!」

  「皇祖父!」

  他們抬起面孔,無論真情假意,皆是眼眶微紅,涕泪難忍。

  他坐在椅子上,一個個慢慢看過去,想要記住他們的臉:「很好、很好,都是好孩子。」

  兒孫繞膝,盛世太平,他這一生,總算對天下、對自己有了個交代。

  「皇祖父。」皇帝勉强叫了聲,「御醫來了……」

  他擺了擺手:「是時候了,不必如此,人皆有一死,我畢竟……」頓了頓,苦笑道,「我畢竟只是個凡人。」

  能活過百歲,已是她昔年的饋贈。

  「我如她所言,無病無痛,活到壽終。」隨著死亡將近,那些轟轟烈烈的事反而記不大清了,唯有昔年和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逐一浮上心頭。

  原來,幾十年來,念念不忘到而今。

  「當年,她說盛世,我說未至,到了今天,方才不負所托。」他突然開口說起往事,不知道是說給他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我無愧於心,就是不知道她是否修道有成,過得好不好。」

  皇帝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麽,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卓煜低下頭,撫摸著懷中的木匣,淡淡道:「我死以後,將此物與我同葬棺中。」

  「是。」皇帝應下。

  卓煜又道:「其餘也沒什麽好說的了,紫宸宮留給你,白露宮我帶走了,今後與我同埋地下,也免得她回來時,不認得住的地方。」

  她走以後,白露宮就此封存,再也沒有住過別人。可是,他總是會死的,後來的子孫不會再惦記著她,許是會再住人,許是就此拆了。

  所以,他要把白露宮帶走。

  「我死以後,你多半是要完成你父親的意願,替貴妃追封的。」他彎了彎唇,笑意凉薄,他的兒子顧念他在位,不敢追封貴妃爲皇后,可是他死了,一個尊位總是少不了的。

  皇帝鬢邊有了汗:「孫兒萬萬不敢。」

  「有什麽不敢的?我死都死了,還能攔著你不成?」他淡淡道,「皇后的位置,她是早就不要了,只是貴妃……呵,也罷,你要封就封吧,埋得遠遠的,別叫我瞧見,活著的時候是給你父親臉面,死了就別來煩我了。」

  皇帝哭笑不得,恭敬地應下了:「是。」

  沉默了會兒,卓煜又道:「我死以後,神女祠怕是要就此荒廢了。」

  當年,有個後妃被歸塵子玷污,不得已,只好一死。她問爲何錯在歸塵子,却要那個女人自盡?他回答說,世道如此。

  她就沒有再說。

  他不知錯在何處,後來時時想起,慢慢揣摩出了些許她的心意。

  於是,二十年後,他以皇后修道有成爲名,爲她建了神女祠。

  神女祠裡收下了許多被拋弃的女嬰、失貞不潔的未婚女、爲夫休弃的下堂婦,他勒令她們侍奉神女「贖罪」,從內庫撥了錢財,供養她們直到終老。

  即便身爲帝王,也有改變不了的世道。

  他能做的,便是在世道之下,給那些女人一條活路。

  如此,她會滿意嗎?會不會高興呢?

  只可惜人力有窮時,他是會死的,不能永永遠遠地替她留下這一方淨土。

  他做到了今生能做的一切,以後的日子裡……再也不能了。

  卓煜輕輕地嘆息著,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覺得有些累了。

  耳畔響起被壓抑的哭聲。

  真奇怪,平時他們喊得再響也聽不見,現在却耳聰目明得很。

  「陛下。」他又聽見了,不過這個聲音耳熟又陌生,仿佛是闊別許久的故人。霎時間,無數往事爭先恐後地涌上了心頭,歷歷在目,好若就是昨夜才發生的事。

  記得月下初見,你娉娉裊裊,宛若山中精魅;記得一路相送,你處處照料,我謔樊姬之德;記得白露宮裡,恩愛又纏綿,恍若溫柔夢鄉;記得花朝月夜,共聽尋仙記,嘆過仙路難走……

  萬般柔情涌上心頭。

  「陛下!」

  聲音越來越近了,他彎起了唇角:原來真的是你,你來接我了嗎?

  「卓煜。」她哽咽著,輕輕說,「永別了。」

  永別了,渺渺。

  他想著,永遠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

  荏苒七十年,巫山夢已覺。

  山陵自此崩,塵緣永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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