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毒幫是個中小型的幫派, 算上幫衆的家眷也不過兩三百人。他們的房屋不是建造在地面上(洪小寶:「這裡經常下雨,土裡又有毒, 修士還好, 孩子們會受不了的。」),而是鑿了一面峭壁, 半懸在了空中,數不清的大小棧道將屋子連成了一片,有垂髫小童噠噠噠跑過,蹦蹦跳跳,一點也不害怕。
殷渺渺注意到這裡的房屋都是懸山頂, 可以很好地將屋檐上的積水排出去,而平臺的兩側有竹子做的溝渠,雨水會順著坡道傾瀉下去, 匯入雨簾後消失不見。
果然,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小特色, 這非常有趣。
洪小寶穩穩當當地走在前面,有兩個幫衆看見了他,一個滿臉無奈:「你又到處交朋友了?」他把「交朋友」三個字咬得很重,含著警告和輕蔑兩種不同的意味。
另一個吹鬍子瞪眼:「都什麽時候, 還要領亂七八糟的人進來!」
洪小寶瑟縮了下, 不敢和他們頂嘴:「那啥, 我找我娘。」
「消停點吧。」他們說著, 目不斜視地走了。
洪小寶鬆了口氣, 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毒娘子因爲提親的事焦頭爛額, 聽見兒子又帶了新朋友來找她,不耐煩地揮揮手:「老規矩,叫人盯著點就行了。」
她那寶貝兒子沒膽子出門又好奇外面的事兒,時不時就喜歡交個朋友,好聽他們講講外面的事情。然而,大多數時候,朋友們都會辜負她的友誼,落得個被她剁了喂妖獸的下場。
「媽!我有急事!」洪小寶急吼吼地衝了進來,「你聽我說好不好?」
毒娘子白了他一眼:「你哪次不是急事?」
洪小寶訕訕笑。
毒娘子就朝著他身後瞥了一眼,漫不經心的一眼,然後,她原本想要扭回頭的動作頓住了。
犀利而審視的視綫落到了殷渺渺的頭上。她微微笑了:「幸會。」
毒娘子謹慎地評判著眼前的女人:她長得不錯,但是遠不到令人傾倒的地步,令人矚目的是她沉穩的氣質,像水一樣,不是清澈見底、潺潺流動的溪水,而是平緩沉靜又飽含力量的江河。
這是個危險又不危險的傢伙。毒娘子迅速改變了主意,揮手示意幫衆下去,她和洪小寶不一樣,雖然衆人有些錯愕,但依言照辦了。
「請坐。」毒娘子負手在上首坐下,「你們是有什麽事?」
她在觀察殷渺渺的時候,殷渺渺也在觀察她。
毒娘子是個相當漂亮的女人,而且難得的是這種漂亮不在皮相而在骨,她的眉眼不算出衆,組合在一起却有種特殊的嫵媚,非常誘人。與之相反的是她的動作,她坐得很直,膝蓋微微分開,像是個男人的坐法,這弱化了她的長相,顯得英姿颯爽又雷厲風行。
「我們想去凶劍崖,還望幫主應允。」
毒娘子勾起了長眉:「冒昧問一下,你的名字是……」
「我姓殷。」
毒娘子的神情立刻就變了,她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慕天光,紅唇勾起:「看來我家小寶一天到晚亂交朋友(洪小寶聽見這話漲紅了臉),今天終於運氣好了一回。兩位是從東洲和北洲來的吧?」
「我不知道自己已經這麽有名了。」殷渺渺笑一笑,「是的。我道號素微。」
「那麽這位就一定是慕天光了。」毒娘子看向他。
慕天光摘下了斗篷上的帽子,冷淡地點了點頭。
洪小寶在看清他長相的瞬間,清晰無比地倒吸了口冷氣。毒娘子顧不得嫌他丟臉,因爲她也震驚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真是名不虛傳。」她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這才道,「你們想去凶劍崖做什麽?」
殷渺渺答得巧妙:「練劍。」
「你倒是誠實,沒騙我說是來找劍的。」毒娘子微微一笑,慕天光的本命劍是大名鼎鼎的雪際,要是他們企圖用這個藉口蒙混過關,下面就沒什麽好談的了。
殷渺渺置若罔聞,道:「我聽說很多去過的人都瘋了。」
「不錯,而且他們都是劍修。」毒娘子的聲音很輕,帶了些詭秘,「凶劍崖能够使人看到劍術的巔峰,但也會讓人因爲窺視劍道的奧妙而付出代價。」
殷渺渺神色自若:「那我們沒找錯地方。」
「我奉勸二位一句,最好放弃這個念頭。」毒娘子眉間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劍修在追尋無上劍道的時候,通常會傷害他們身邊的人。」
短短一句話,道盡無限心酸。
殷渺渺想起打探來的消息,毒娘子的道侶,也就是洪小寶的父親很早就隕落了,依稀聽聞……他是個劍修。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慕天光凝視著身邊的人,琉璃的眼眸中流淌著柔情,於是,什麽也不必說了,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傷害她的。
毒娘子長嘆一聲:「兩位是三大宗門的高徒,我沒有理由拒絕。」說著,當場寫了通行令,掏出腰間系著的印鑒摁了上去。
一縷血色的雲紋落在純白的宣紙上,鮮艶萬分。她沉吟片時,心中一動,將紙交給了洪小寶,囑咐道:「小寶,既然是你的朋友,就由你帶他們去吧。最近幫裡很亂,你避一避也好。」
洪小寶不爭氣歸不爭氣,却很聽老娘的話,乖乖應下:「知道了。」
「好孩子。」毒娘子的眼神驀地一柔,而後客氣道,「幫中事務雜亂,恕我不能多加招待,慢待之處還請見諒——凶劍崖離此地有些距離,二位不如現在就動身吧。」
殷渺渺從她打發洪小寶的舉動中窺出些許端倪,自然不會多留,寒暄了幾句,很快隨著洪小寶離開了毒幫。
雨又下大了,整個山谷罩在了水霧中,白茫茫一片。
洪小寶不能帶侍女同去,只好自己穿上木屐打起傘,深一脚淺一脚地往山谷腹地走:「凶劍崖在很裡面,我小時候以爲能在裡面找到一把絕世名劍,從此踏上無上仙途,後來發現啥也沒有,而且練劍很無聊,只好放弃了這個夢想。」
慕天光擰了擰眉,難以認同他的說法,但以他的性格,又做不出當面批判的事,只好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假裝沒聽見。
嘩啦啦的雨聲中,他們逐漸靠近了凶劍崖。
它不算太高,也不算太險,坡度大概在六十到七十度左右,土石的顔色同血色谷大部分地方一樣,是種深深的偏向褐色的紅,寸草不生,外表粗礪。
洪小寶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我有一個猜想,這裡或許沒有劍,但又有一把劍,就是這個山崖,它就是劍本身。」
無怪乎他會有這樣的臆測,凶劍崖雖然外表平平無奇,但人站到崖前時就會感覺非常不舒服,好像被什麽可怕的東西盯上了一樣,如芒在背,坐立難安。
殷渺渺沒有接話,徵詢地看了慕天光一眼。
他仰起頭,出神地仰望著懸崖。來之前,他騙她說沒有危險,可事實幷非如此,或許他的生命不會受到威脅,可劍心却有可能遭遇極其可怖的打擊,甚至從此崩潰。
這比死亡可怕得多。但他別無選擇。
淅淅瀝瀝的雨珠忽而凝結了成了六角的冰花,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帶著淡淡的粉色,就好像是春日裡霎時開了的桃花。
洪小寶驚奇極了,血色谷氣候溫潤,他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雪呢。
「渺渺。」慕天光凝視著她,輕輕道,「我要開始了。」
她欲言又止。
「不要擔心,沒事的。」他說,雪際劍已然凝於掌中。
殷渺渺輕輕一嘆,笑道:「好。」
她帶著洪小寶退開了。
風雪忽而起。
凶劍崖被《易水劍》的銀芒驚醒了,一股極具壓迫性的氣息從懸崖上蓋下來。洪小寶雙股戰栗,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椎骨似的癱軟下去,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了。
殷渺渺攙起他的胳膊,帶著他飛快後退了近一里。
他嚇壞了,結結巴巴地說:「那、那……」
「不要怕。」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略微施加了魂術,以神識場的力量幫他迅速穩定了情緒。
洪小寶喘上氣來了,說出了句完整的話:「太太太嚇人了。」
殷渺渺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風雪中的人影,頷首道:「是的,比我想的更可怕。」
若是一個死了近千年的殘魂,一個被封在凶地數百年的傀儡,都有這般可怖的力量,那全盛時期的劍魔,又該有多麽可怕?想到這裡,她心底升起了濃濃的擔憂,不由自主地問:「那些瘋了的人,最後……最後怎麽樣了?」
洪小寶楞了楞,小聲說:「有的,死了。」
「怎麽死的?」
「自盡。」
飛雪中,雪際劍反射出銀白色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而此時此刻,慕天光已經徹底沉浸在了劍法之中。《易水劍》的劍招不過十三式,同大多數的劍法無甚區別,其精妙之處在於境界的變化。
見過極北之地的冰川嗎?這是第一重的境界。雪白透明,美得好像是晶瑩的琉璃,可是琉璃易碎,堅冰却是世間最爲牢固的東西之一,可以輕而易舉地碾碎血肉之軀,切割鋼鐵猶如破開豆腐一樣輕鬆。
它可以是龐然大物,像山一樣把人壓垮,也可以細如牛毛,鑽進每一個毛孔,無處不在,如影隨形。
而等到他揮演第二重時,針芒般的寒意突然消失了,變成了溫柔的初雪,小小的雪沫子落在掌中,清凉又可愛。
殺意被隱藏起來了,然而這不代表劍已經變得不再可怕,事實上,溫柔的雪也會使得天地變作一片銀白,再也看不見別的色彩。
但不可否認的是,初雪是最討人喜歡的,它拉近了人和天地的距離,就好像神仙暫時做了凡人,展露出一種少見的、含蓄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