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慕天光在第二重境界上停留了一會兒, 凶劍崖上傳來的氣勢更可怕了,但劍魔沒有出現,似乎是知道他尚有未盡之事一樣。
輕柔的雪晶乘著風落在了地上。
他緊接著施展了第三重, 雪際劍在頃刻間被淡淡的水霧給包圍了,濃鬱的霧氣凝結在一起,變成了一滴滴的水珠, 而水滴在受冷後又迅速凝結,變成瑩白的雪花,隨後,雪花開始花開了,沁成了一滴水, 緩緩從劍刃上霧化成氣。
周而復始, 一個輪回。
於是, 氣霧的溫潤、流水的清凉、冰雪的森寒在同一個空間裡齊聚了,它們截然不同, 甚至全然相反, 可是又具備某一種不變的氣質——這是必然的, 因爲水、汽和冰,自始至終就是同一種東西。
慕天光進入了一種奇特的狀態,他的身體變得輕靈, 像是霧氣;他的行動時而迅疾時而平緩,像是流水;他的力量可以摧毀一切, 像是風雪。
他已經徹底掌握住了水的奧秘, 可以輕而易舉地在三種狀態間轉換。
然而, 有一個清晰無比地意識響徹在腦海,那就是……還不够。
這幷非是易水劍的真正實力,亦不是此路的終點。
雪際劍就好似是雲中的一抹銀光,從半空中墜下落入慕天光的掌中,他的劍法已經演練完了,現在,就看凶劍崖會給出怎麽樣的反饋了。
——它似乎已經迫不及待了。
慕天光甫一收劍,一道强橫有力的劍意就籠罩住了他,冷意如錐子穿透了他的靈力,扎進他的血肉之中,在這個刹那,他幾乎以爲自己要被凍成了冰,而後四分五裂地碎掉了。
毫無疑問,這是第一重的易水劍,比他的劍更霸道强硬,猶如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
但是,第二重的境界就有些敷衍了,即便它靈巧、細膩、多變,大有「上善若水」的風度,可缺少了至關重要的柔情。這就好比說女人如水,然而,少女低頭撫琴的溫柔,又怎麽比得上她注視著情人的眼波呢?
接著是第三重。
圓潤、自然、流暢,暗含了事物變遷的至理,既有窺見雪落無聲的刹那,也能找到斗轉星移的軌迹。
慕天光受到了啓發。
要是一切就此結束,那麽毫無疑問,他會因爲這些點撥而更上一層樓,能够將第三重境界發揮到完美。然而……凶劍崖幷沒有在此停留。
第四重,它展現出了慕天光尚未掌握的第四重境界。
無情之境,聽起來像是一股極其霸道的力量,如暴雨打碎了桃花,如風雪席捲了村莊,不管花的嬌媚,不顧百姓的哭泣,固執地把世界變成一片荒蕪——這當然十分可怕,但慕天光相信他是絕對不會因此而被毀滅。
可惜的是,此無情非彼無情。
在劍被揮出的刹那,慕天光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個清晰的念頭:我如螻蟻,不,我即是螻蟻。
他不是置身於劍光中,而是身處於天道的注視之下。祂的意念能够左右一粒塵埃的位置,能够毀滅萬物的存在,能够决定人在下一秒是生或是死。
人可以反抗暴力,却不能違逆天意。
而現在,劍魔就是天意,在劍下的他是螻蟻。他被剝奪了一切,五感、身體、心跳、情緒……全都消失了。
一個擁有獨立意識的人,在此時此刻徹底淪爲了傀儡。
沒有什麽比喪失了自我更可怕,他感覺不到恐懼,全然想不起抗拒,溫順的、無神的、悲哀的被那一劍刺中了。
雪際劍發出嗡嗡的悲鳴,心意相通的本命寶劍奮力反撲,掙回了一縷神智——不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恰好就在劍光透過身體的刹那,慕天光的意識回來了,於是,他得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意識與劍意融爲了一體。
他被動地調轉了視角,「看到」了劍魔的世界。
如果說,第三重的境界時,他能够自由自在地變換形態,那麽此時此刻,他的角度是全然的居高臨下,像是神祇一樣俯視著世界。
他看到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幻象:原本廣袤無垠的大陸突然開始分裂,陸地上出現了海洋與深谷;一望無際的大海沸騰蒸發,變成了一塊塊凡人栖居的陸地;呱呱墜地的嬰孩長大,變成青年,再變成壯年,最後變成了老人,化爲了枯骨……
這是何等龐大又令人畏懼的力量啊。
是了,守儀道尊最後一次路過易水,想到的是「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時間,最無情的就是時間。它從沒有厚待過任何一個人,天潢貴胄會死,絕世美人會老,滄海已經三次變作桑田,哪怕再心愛一個人,也無法在時間的洪流裡將她奪來。
想要悟出最後一劍,就必須像時間一樣無情。
萬千思緒馳騁而過,好似已然過去千萬年,然而實際上,這不過是一彈指的事罷了。
過了很久,傷口開始滲血,靈力慢慢崩散,身體隱約感覺到了一絲疼痛。但是不等大腦給出更準確的反饋,劍魔的第二劍來了。
那種被掌控、被剝奪的感覺又來了!
雪際劍顫動不已,仿佛隨時要脫手而去,但沒有,它只是用這種方式提醒著主人:還不到認輸的時候,不要忘記你是爲什麽而來的,就算希望渺茫,你也必須繼續戰鬥。
他頓時清醒了過來,傾盡全力抵抗著。
在壓倒性的氣勢下,幾乎是不可能舉起劍反擊的,但是他做到了——即便那是在被第三次重創以後,也依然是了不起的成就。
畢竟,誰不曾妄圖阻攔過時間的流逝呢,帝王追求長生不老,美人渴望青春永駐,老人渴盼延年益壽……太多太多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修道爭取與天同壽,也是在和時間作鬥爭。
只不過,以他如今的修爲來說,這一切都是螳臂當車,不過一些微不足道的反抗罷了。
一劍又一劍。
他身上出現了數不清的傷口,却又在瞬息間便愈合,疼痛微乎其微,可太陽穴青筋直跳,仿佛有什麽可怕的事發生了。易水東流,逝者如斯……電光石火間,慕天光明白過來,第四重的易水劍,傷害的不是肉身,而是時間!
怪不得沒有鮮血,怪不得如此令人不適,他怎麽能贏呢?有限的壽命,如何拼得過無盡的時間?這是一場必輸的戰鬥。
他住了手,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仰去,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轉。下一刻,他重重倒在了地上,凶劍崖的殘影留存在視網膜上,淡紅色的山體像是一抹血痕,刺得他目痛難忍。
遠處有人狂奔而來。
「天光。」她急聲喚著,被他慘白异常的面色驚得魂飛魄散,又叫了聲,「天光!」
他凝望著她的面孔,微微抬了抬手指。
她鬆了口氣,迅速喂他吃了丹藥。藥力入喉即化,徐徐淌過全身,周身泛起絲絲暖意,肉體的傷勢幷不嚴重,轉瞬間便好了。然而,一顆心尚未放回肚子裡,她驀地一瞥,錯愕地看見他鬢邊的一縷頭髮變白了:「怎麽回事?你的頭髮怎麽了?」
慕天光無神地望著天際,雪又變回了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好一會兒,她的聲音才傳入耳中,又過了半晌,思緒才漸漸回籠,答道:「沒事,可能少了幾十年的壽元。」
殷渺渺面上血色盡褪,驚駭無比:「什麽?」
「無甚妨礙。」他緩過氣來,撑著坐了起來,緊緊握住她的手,重複了遍,「我沒事,不要擔心。」
殷渺渺氣急敗壞:「我和你分開了最多半個時辰,然後你告訴我你沒了幾十年的壽命,慕天光,這叫沒事?」
她第一次顧不得掩飾,在他面前露出了真實的心情,這讓他十分高興,微微笑了起來:「我會解釋給你聽。」
「我就不該同意這個糟糕的提議!」她恨恨地抱怨。
他抬手撫摸了下她的面頰,重複了一遍:「莫要擔心,我沒事。」
洪小寶站在遠處,探頭探腦地問:「那個,沒事吧?要不然先回去,我在外面有個小院子,很清靜的。」
在外人面前,殷渺渺到底是維持住了一貫的沉穩:「那就再好不過了,多謝你。」
「不必客氣,我們是朋友嘛。」洪小寶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麽,看他們辦完了事,高高興興地引著他們去了谷中的一處別院。
***
北粱洲。
杏未紅很快就引氣入體了,只是還不能施展法術,煉氣期的前三層都只是基礎,要到第四層才能釋放靈力。
她不著急,變成樹(她以爲)後,不覺得饑餓,也不會疲倦,全心全意投入做一件事,而且不會被打擾的感覺非常好,幾乎讓她著迷。
過了幾天,也有可能是幾個月,她意外地發現自己煉氣四層了。而天一直都沒下過雨,葉子無精打採地垂落著,蔫蔫的,一隻顔色與樹幹相似的昆蟲趴在樹皮上,鑽進了葉片的縫隙裡,享受著難得的陰凉。
杏未紅想,我該給自己澆澆水了。
於是,她施展了一個布雨術。法術很成功,就好像過去的每一次一樣,溫柔細小的雨點落了下來,均勻地灑遍了樹林。
昆蟲們行動了起來,紛紛從隱蔽處爬出來,飲著葉子上的一滴滴水珠。
她滿意地笑了。
就在這個時候,有道聲音或者是意識傳遞了過來:「你是什麽東西?」
「一棵樹。」她說。
「靈修在化形之前都是不會施展法術的。」他說,「鬼修?」
靈修……杏未紅想起來了,靈修是指能修行的靈植,非常少見。她楞住了,呐呐道:「我真的是樹啊,我死了,變成了一棵樹。」
「人死了只會變成鬼。」他感受了一下雨點的氣息,「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修煉道家心法還成功了的鬼。」
杏未紅恍然:「啊,我是鬼?!」
她有點意外,又不那麽意外,畢竟人死了變成鬼是很正常的事,比變成樹還要正常,似乎沒有什麽理由驚訝——她只是有點可惜,做樹沒什麽不好的。
「鬼修。」他說。
「鬼修。」她點頭,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又疑惑,「聽說鬼都是能動的,我是鬼的話,爲什麽不能動呢?」
「養魂木拘住了你,不這樣你會魂飛魄散的。等到你修爲上去,自然就能離開了。」
「原來如此,謝謝你。」杏未紅說著,繼續了自己的修煉。
對方却不肯輕易結束對話:「你不問問我是誰嗎?」
她很聽話:「你是誰?」
「一個死了很多年的人。」
「我也是。」
「我以前是個劍修。」
「我以前是個鼎爐。」
他就不說話了。
杏未紅不在意,她活著的時候就很少和人說話,死了也沒有太多傾訴的欲望,對方不吭聲了,正好接著修煉。
行走了一個周天後,她後知後覺地想到,他說第一次看到修煉道家心法還成功的鬼是什麽意思?難道其他的鬼不是這麽修煉的嗎?
這個問題困擾了她一會兒,但她不太瞭解鬼修,隨便想一想就拋之腦後了。
反正都是修煉,應該沒什麽區別,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