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章
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面對這個難題, 殷渺渺沉吟許久,給出的依舊是舊時的答案:「明鏡台。」
「何解?」
「明鏡照虛影。」
鏡中的倒影, 看得見模樣,却又不是真正存在於世界上的東西。感情亦是如此,發於本心,存於本心, 與客觀存在的事物不在同一個維度。從存在上來說, 情既是客觀的, 又是虛幻的。
也正是因爲這似真非真, 似假非假的特性,所以客觀的規律無法影響感情,使得它具備了超越生與死,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能力。
「此其一也。」她又道,「其二, 明鏡映我心。」
情是一面鏡子,映照出一個人真實的模樣,好的壞的,溫柔的狠厲的, 霸道的容忍的, 全在情感中體現得淋漓盡致。人可以用甜言蜜語、虛情假意來蒙蔽別人,但情發自於本心,騙不了人。
所以, 情, 可以讓人認識真正的自己, 瞭解真正的自己。
「其三者爲何?」
「明鏡如止水。」
心如止水,外物不擾。換成前世人盡皆知的鶏湯,那就是愛情讓人有了軟肋,也有了無堅不摧的盔甲。情意在身,人便會化作磐石,無論遭遇怎樣的風吹雨打,都不改其志。
她和慕天光雖然已經分手,但情意不减,今後的千百年時光,他們都會以比過去更堅定的信念走下去。
他微微頷首,又問:「還有嗎?」
殷渺渺便道:「明鏡在胸,以心比心。」
世人常以「胸有懸鏡」在比喻洞察人心,明察秋毫。然而,人心隔著肚皮,如何洞若觀火?答案是,以情共情。
人人皆有情,能以己身之情,度他人之意,便能洞曉世事,將心比心,做到「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
他的唇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這原是花鏡的意義所在,但你已在第一重的情鏡中便有所得,很是不易。」
殷渺渺一怔,繼而失笑。
回頭思索第二關的花鏡,其實很容易想明白,裡園考驗的不是解謎玩游戲的能力,也不是實力的高强,而是對他人是否存有同情。一個只顧念自己的意願,無視他人痛苦的人,無法真正領悟情的境界。
情意能够超越自我,福澤他人,那麽,此情就不再是「小情」,而是具備了更深層次的意義。
巧合的是,她在第一關的情境裡,因爲自己求而不得,婚姻不能自主而痛苦,便希望其他人不必受其困擾,一力主張改變,已經暗中吻合了惡之花的考驗。
許是如此,那時才會有所感應吧。
「還有嗎?」他又問。
有了前面的提示,最後的答案昭然若揭。殷渺渺答道:「推己及人,再愛蒼生。」
「很好。愛一人,爲私情,愛親友,爲通情,愛蒼生,爲至情。」他贊許道,「有情一道,你已登堂入室,無需我再多言了。」
殷渺渺輕輕呼出口氣。
毫無疑問,她之前感受到的天啓,指的就是鯖魚幻境——三輪幻境體悟下來,她看清了自己的內心,明確了追求的「道」,不知不覺間,屏障已碎,心境明朗,通透無暇。
只是說來好笑,很多事她早就在做,却尚不自覺,怪不得古人會嘆「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第一個問題,我們已經論完了。」他凝視著她,「你可還要繼續?」
她不由微微詫异,還有後續?又興奮起來,痛快點頭:「自然。」
他便問:「最後的幻境裡,最後你緣何放手離去?」
「人的命運,應該交由人自己掌握,無論是個人,還是種族,都是如此。」
「有意思的想法。」他的表情頓時變得意味深長,「我記得凡間有個說法,將人皇比作天子。」
「是。」
「你可曾想過,或許,帝王看其子民,與天道望著芸芸衆生有幾分相似。」
殷渺渺沉吟道:「應當不同吧。帝王依舊是人,所以他既可以體會到人的痛苦,從而憐憫世人,也會因爲人的私情,做出不公平不理智的判斷。」
「天不是如此?」
「自然。」
「那麽,以你之見,天有情,還是無情?」他如是問。
這是個難題。她思忖少時,慢慢道:「都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原無有情無情一說,但世間萬物生長,有生有死,該是有情的。」
他笑了:「不是天有情,是你有情。」
殷渺渺怔忪片刻,想起慕天光所悟的易水劍,扯扯嘴角:「那是我錯了,無偏無愛,便是無情。」
「不,你說對了。」他似是陷入了回憶,「許久以前,我也認爲天道無情,神祇輝煌一時,終究隕落,蜉蝣朝生暮死,亦是一生,人與螻蟻,幷無區別。可是我錯了,天道無情却有情。」
「什麽?」
「上天不偏愛任何一族,神死了,還有仙,仙沒了,還有人,此謂無情。可來來去去,萬物更迭,終歸有生靈在世,如你所言,此謂有情。」他遙望著遠處,輕輕搖頭,「祂生於天地,怎會不愛世間呢?可惜,天若有情天亦老。」
殷渺渺聽得懂他說得每個字,也理解他所說的意思,老實說,幷無驚人之語,甚至有幾句都是老掉牙的俗話。
可不知怎麽的,她心頭狂跳,仿佛窺見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你害怕了?」他笑。
她不禁抬手按住胸口,仿佛這樣就能讓心臟跳得不那麽快:「你是誰?」
「悟道之人。」他凝視著她,「朝聞道,我便死了。」
殷渺渺的面上露出幾分狐疑:「很多人都對我說過這句話。」
「哦?」
「我問他們,秘境是什麽,無人願意告知。」她腦海中閃過許多紛亂的念頭,思緒混做一團,「只是對我說,朝聞道,夕便要死了。」
「你修爲尚低,不是知曉的時候。」他不像其他人那麽忌憚,閒閒道,「但你走到這裡,遲早會知道一切。」
殷渺渺問:「知道什麽?世界的真相?終極?」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大道殊途,殊途同歸。」他緩緩道,「無論是有情、無情還是忘情,最終都會走到一個終點。」
殷渺渺幷不奇怪他的這個說法,但先前說的事勾起了她的好奇心,遂問:「我不過是好奇秘境的來由,這都與此有關嗎?」
「有關。」他沉思了會兒,點撥道,「很多事,我不能直接告訴你,能够說的,我方才都已經說過了。待時機成熟的時候,你們自然會得到契機。」
「我們?」她疑竇。
「你們。」他耐人尋味。
她低頭琢磨了會兒,問道:「什麽契機?」
他斟酌了番,一笑:「這倒是說了也無妨,九重塔,所有的答案,都在那裡。」
殷渺渺再也沒有這般吃驚過:「九重塔?!」
「你聽過?」
「是。」
「比我想的早。」他略顯意外,「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殷渺渺心裡有了些朦朧的猜想,一字一頓道:「此界當有大劫。」
他笑了笑,未置可否,只道:「你是有緣人,不必擔心,順其自然就可以了。」
殷渺渺點頭:「我明白了。」
「很好。你過來些。」他招手示意。
她便探過身去。
他雙指幷攏,在她額前輕輕一點:「幻境考驗人心,不尋傳承,但難得你與我同修幻術,這便算作你闖過最後一關的獎勵,如此也不算違規。」
殷渺渺只覺靈台一清,萬千片段涌入腦海,恍恍惚惚間,眼前的景象化作烟雲消散。分明是自玉階上來,轉眼却又在花園裡,小芩和小妤微笑著看著她。
「我……」她頭暈腦脹,不由抬手扶額。
小妤笑說:「你可以回去啦。」
小芩說:「我送你出去,還有一事囑咐。」說著,便携了殷渺渺的手,帶著她往外走去。
「小芩姑娘有何吩咐?」
「你有一令牌未用。」小芩抬起玉手,殷渺渺的衣袖隨著她的動作飄揚起來,一道玉牌浮到半空,上頭鐫刻著「此情惘然逝如夢,鏡花水月原非真」十六個字,是第一關時得到的獎勵。
「此物名爲鏡花牌。」她明眸如秋水,「有一妙用,你且附耳過來。」
殷渺渺依言照辦。
小芩在她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話。
殷渺渺的面色微微一變,隨後,一個大膽的計劃浮現在了她的腦海中。
「回去吧。」小芩微笑,輕輕將她推出閬苑。
石入池水,打破明月倒影,明鏡粉碎,割裂嬌花虛像。頃刻間,亭臺樓閣,雕欄畫棟,都風流雲散,化作朝露泡影,消失在了視野裡。
門檐下的燈亮了。
她的身影出現在大門口,柔和的燭光透過剔透的琉璃,均勻而溫柔地撒在了她的面上。
嘈雜的宴會現場頓時安靜得落針可聞,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無數道視綫幾乎在同一時間投射到她的身上。游衍的目光充滿探究之意,蕭麗華的眼神凶惡得幾近癲狂,四大妖王似乎想到了傳聞中的鯤鵬之力,有貪婪也有審視,而飛英和其他一干朋友則滿是笑容,眼中是掩飾不住的欣喜與關切。
但毋庸置疑的是,這絕對是一個萬衆矚目的場合。尤其頭頂上還有一盞明晃晃的燈,頗有舞臺的戲劇效果。
有那麽一會兒,誰也沒有說話。
殷渺渺的目光掃過人群,發現認識的一個沒少,終於明白了情况,慢吞吞道:「我回來遲了,叫各位久等,真是不好意思。」
比炫耀更過分的是裝X。
比裝X更過分的是謙虛。
衆人又是好一陣沉默,半晌,游衍作爲東道主,率先頷首微笑:「辛苦了。」
殷渺渺知道他在說賭約的事,剛想搭戲把勝負定下來,忽然覺得不對——風不對,海的味道也不對。
她豁然抬頭,却見南海之上無端起了狂風暴雨,漩渦狀的雲層卷裹開來,倒吸著海水,雷鳴電閃,威力赫赫。
「這是什麽?」金妖王很好奇。
沒人答得上來,白妖王和墨妖王對視一眼,均覺得奇怪。這場景看著像是龍吸水,但又有點與衆不同,竟然叫他們感覺到了威壓。
叮叮咚咚。細碎的玉石撞擊聲傳來。
衆人看去,竟然是游百川身上的盤龍鎖在抖動,仿佛應和著什麽。
「百川?」游衍擰眉。
游百川一開始還不知道怎麽回事,過了會兒,駭然變色:「化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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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